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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几乎一年风餐宿,辗转马上,每一次风尘仆仆归家,匆匆忙忙相聚,又再次依依离别出门。

 她近十二月形单影孤、倚门望归,每一次牵肠挂肚他,心安神定厮守,却在没多久后胆战心惊送别。

 他在奔波中分心牵挂娇、想念家中。苦累的是他。

 她却在等候中忧虑重重、寝食难安。惧怕的却是她。

 月向晚终于在这番惊魂中明白当一个江湖人、当一个征战者子的悲哀,和她母亲在每次父亲出征前的心境。

 为戈石城细细整好的衣物中,叠进了她对他身上每一条伤疤的身同其痛、的每一滴血的忧心如焚。

 “如果摇扁堂是你的命,我又是你的什么?”她自言自语,一回身,戈石城站在门口。

 明明心中愁苦,却还要强颜欢笑让他离得安心。她无言递去包袱。

 “向晚,你一一怪不怪我?”给她的日子只有空寂,连平淡都给不起。

 “我怪你,你会不走吗?”

 他半晌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这一年中实在太了,堂中出的事多在偏远的地方,这一次灭了同反军勾结的金刀盟余之后,形势应该能定下来了。”

 “那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生死难测。

 “最后一次。”他道,加了一句“就算下次有事,我也会去跟因般堂主说的,我留在总堂。”

 一年的劳苦奔波,换来多方平定,对一个普通紫微垣宫弟子来说,也付出得够了。

 “上一次浑身是血地进门,我差点被你吓死,这一次说好了…你一个伤疤也不许带回来。”她不希望有人死,但是她的丈夫与人平分生死,她宁愿死的是别人。

 他捏捏她的脸:“好,我一个伤疤也不带回来。你这阵子担心着我,又不长了。”

 “等你一回来,自然会长回来。”她得寸进尺“我要你不带伤疤你就不带伤疤,那是不是我要你怎么你就怎么?”

 他也傻傻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以后不担心,行吗?”

 他迟疑:“你的意思是…”

 她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我想我们以后离开紫微垣宫,离开江湖,到山里种田打猎去。”

 他良久沉默。

 她难过地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我太过分了,你不愿意,就当我没提过好了。”十几年的成长之地在此,是人都难免会有难舍之情。要他放弃紫微垣宫摇扁堂,与背井离乡何异。

 哪知他只是轻轻摸摸她的头发,道:“好,都听你的。”

 “你舍得下紫微垣宫,舍得下摇扁堂的兄弟?”她惊喜之外又有顾虑。

 他想了想:“舍是舍不得的,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山里也无妨。”有点明白她的隐忧,最舍不得的终究还是她。

 “我好高兴。”她扑人他的怀中。

 他两臂抱紧了她,却在此时听到了马匹嘶鸣声。

 “向晚,阿奔四海他们已经等在门口…我该走了。”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低下头,轻轻地碰了下她的。

 “你要小心,记得我等你回来。”她道,目送他大步走开、不住回头。

 她的鼻头发酸。

 瓣石城这一去便是一个月,刚刚在由入夏之际,雨一场接着一场下,不冷不热,绵绵细细,下得人断肠。

 听到门口的马叫,她来不及打伞就冲了出去。

 “嫂…嫂子…”牛四海走进门来低头喊道。

 她踮着脚尖往门外看:“牛兄弟,石城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牛四海支吾着。

 她脚下踌躇:“他有事情耽搁在那边了?”

 “嫂子…”

 她心里一阵发慌:“怎么了,他是不是受伤了?”

 “…石城、他、他…回不来了!”牛四海砺的嗓子像是沙磨过。

 回不来了?她听不懂:“你们又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牛四海抬起头,眼睛红肿:“…石城他死了。”

 血从她脸上退去,她勉强笑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嫂子,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石城他、他一剑穿在心上…到分堂时已经没救了…”

 她全身发冷,只听到杂乱的雨声。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她梦呓似的朝房门走去。

 “嫂子…”牛四海看着她的身影在风雨中一阵飘摇,忽然软了下去,倒在离的断肠雨中…

 张大夫来替她把了脉,掐了她的人中与中冲,她终于缓缓醒来,闻到了空气中薄荷的清凉。

 “…我…怎…么了?”

 大夫的脸色凝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是气血不足、体质虚弱,若不好好调养,恐怕腹中胎儿难保。”

 “什么?”一旁的牛四海震惊“这怎么办?”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两个月中该来的没有来,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成亲快四年,却在丈夫死的时候才有了孩子。

 “我开几副安胎宁神的葯给你,麻烦这位小扮来葯堂取一下吧。”

 大夫离开,牛四海也跟着去取葯了。

 房中空得静得像坟场一样。

 月向晚盯着顶良久,接着坐起,下走到桌案边。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他曾写的字,其中有几张重复抄着小诗:

 鸟中求比翼,

 花里有并蒂。

 但看人间事,

 月圆是佳期。

 当时是她看这短短几句浅好懂,笑着掷给他也懒得去解说,他竟如获珍宝地藏着,写了又写。

 可是,人间事又怎么会都是月圆?

 伤心有个限,过了这个度,人就麻木了,她还要感激昏过去那一段时间让她跳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后搬出冬用的小火炉,将剩余的炭火点着。

 纸一张张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着紫红的身躯攀上来,顶端的焰一路过来,一路是黑色足迹,轻轻一抖动,黑色的蝴蝶化为灰烬,或飘起,或坠落。

 火光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

 你说会回来,我又等了你一个月,连到哪座山、盖什么样的屋子、种什么东西都已经想好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原来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没有履行你的诺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纸笔给你,你若想要便回来一次…只要一次,石城,让我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会有一个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你应该都喜欢的,但我希望是一个男孩子,让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来之后让你惊喜,现在却只能这样来告诉你…

 我真后悔没有在你出门之前跟你说,也许那时说了,你有了顾虑,便不会离开,也不会不回来,不会让我现在守着个空的屋子,心也空的…”

 石城…

 “嫂子!”提着葯牛四海冲了进来“你不能干傻事啊!”“我没做傻事,也不会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烧完手中的纸起身,平静得可怕。

 “石城…他现在在哪里?”人死了,总还有个尸体吧?

 牛四海红着眼道:“还在齐县龙驮山的分堂,地方太远了,堂里不让送回来。”送回来,怕也要烂掉了。

 “堂中是这样说的?”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会在十天后送上宫祭拜完再送回来…宫里死的兄弟一向是这样的。”

 “你回来了,赵兄弟呢…他没事吧?”

 “他受了点皮伤,还留在分堂里。”牛四海想到宝姿“叫宝姿过来照顾你吧,嫂子?”他一个男人总觉得别扭。

 宝姿还在等赵奔,人过来了怕心还会悬在家里。

 “不用了。”她摇头“我没打算留下来。”

 “嫂子,你…”她淡道:“堂里不让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龙驮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说、说一一总之你不能去!”万一出事他拿什么去见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决,无人可使动之。空坐在这边的等待与回忆让人发疯,她若不去,怕不过几便受不了自尽身亡。

 牛四海好说歹说劝不了,心一横,便道:“嫂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词,牛四海只道她答应了,稍放心地转回了摇扁堂。

 第二天还未亮,正睡着的人被“砰”的一脚踢门惊得从上跳起。“牛四海!”赵奔鲁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阿、奔…?”牛四海糊涂道“嫂子不是在家吗?”

 “在家?!”赵奔脸色铁青“我刚刚从那边赶过来,根本已经没人!你临走之前我是怎样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给我躺在这里睡觉?!”

 牛四海结巴道:“怎么会…没人?老子、老子…对了!嫂子说要去齐县,答应了让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说过堂中有变,你竟然还答应送她到那边!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单了是吧?”

 “有那么严重吗?”

 赵奔笑得咬牙切齿:“你以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伤的?”

 牛四海也开始惊慌起来:“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轻声点儿!”赵奔捂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龙驮山,大前天是逃出来的,现在到处都有堂里的人,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在龙驮山如果跟你说了这些,你以为你我还能在这里说话?”

 牛四海赶紧下套上了衣鞋:“那我们得赶紧把嫂子拦回来,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条命呀!”

 “什么意思?”赵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经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雳!赵奔只觉得眼前发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头牛!”

 两人纵马循着车印而追,一场雨让痕迹变得模糊难认,直到城外,印记几乎已经消失成泥水坑洼。东方天际显出如璞玉纯净的青碧,光一丝丝开始攀升。

 马蹄踏落,泥水飞溅,焦虑直指西边齐县龙驮山。

 赵奔与牛四海马不停歇地追了一…从升到中天,再从中天到落…追得他们自己都已经忘了时辰,忘了周遭一切…

 “天黑了!”

 马一声长啸。

 寻常的马车就算从昨晚开始出发。此时也该被马追上了。

 可是,赵奔环顾,惟见四野苍茫,渺无人烟…哪里有什么车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着自己的头发:“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样性格的人,堂中无人不知,出事之后堂中刻意遣派他回来报信,怕原本就是一场预谋。既已是设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赵奔低下了头,嘴角苦涩:“牛,现在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们追错了方向;还有一个,是嫂子已经出事了。”

 马车以惊人的平稳与速度前行,路两边景物像飞一般地后掠。

 每每在肚子里的东西被吐光之后月向晚才终于静卧在垫铺上。郁积的悲痛和短暂的空茫让她没有察觉到不对之处,等到发觉车夫早被换人时,马车已经到了齐县县城。

 她拍着车厢:“我要去龙驮山。”一入城后,车行的方向似乎有错。

 车夫转过头,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龙驮山,戈夫人就见不到要见的‘人’了。”“…你是什么人?!”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龙,与戈石城算是同门。”

 她一惊:“之前的车夫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那车夫的驾车把式实在太差了,在下看不过去,便同他换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别见怪!”她沉声道:“你现在要把车驶到哪里去?”“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处去,戈夫人不要担心…在下对夫人绝无恶意。”豢龙正经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来的?”难道时这么久了,他还没死心?

 “他?哪个‘他’?”豢龙装傻。

 她的心越发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宫的地位应该不低,还有哪个‘他’能够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过是个驾车的,戈夫人太抬举了!”只是驾的是战车。

 是自己钻到这套子里来,怨不得人家的设计。

 她知道这种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话来的,想逃也是断无可能,再说都已到齐县,想见石城的念头让她怎么也无法回头…就算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稳稳停下,帘布被挥开。

 “戈夫人,请。”豢龙道。

 月向晚钻出了车厢,随着他的脚步登上石阶。百来道石阶直通半山一府门,两旁俱是张牙舞爪的石兽;虽只头颅大小,但各个维妙维肖,威严真。

 “这是什么地方?”她忐忑道。

 “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里头。”

 走完石阶,立定在门槛前,门仿佛早知有人来“吱嘎”开启,门内透出浓浓的血腥和寒气。

 大堂、中庭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因为太过干净,更让她觉得诡谲。

 抬头见内堂门上一破旧的匾额…刀贯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气与狂妄,现在由死寂中看来,千秋、千秋竟如悼词!

 “戈夫人。”豢龙推开门,让她人内,随后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扇。

 光的光源被截断。堂上白烛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肃穆惨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灵堂。当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写着“紫微垣宫摇扁堂戈石城之位”

 她觉得一阵昏眩,后退了好一大步,才抓着门框稳住了身子。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噩梦原来是真的。

 眼之所见的打击远比耳之所闻来得大,心中潜藏的一丁点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浇灭,入心底深处的是彻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过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从黑色的门后掀帘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说。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来什么…她想说,脑子却像刚刚被火葯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无法动弹,眼前是一片白雾茫茫。

 她仰着头再仰头,下意识地不让眼里的水滴滑下可是没有用,眼里的水已经满溢到这双大眼都无法承接的地步。她双手捂住了脸孔,整个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只温暖的手试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动也不动。

 他另一手揽住了她,两手一用劲,将她整个端到自己宽厚的怀里,感觉到她浑身一震,两只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意直透到他的上,他拥紧了她,轻轻摩移在她的鬓边与耳垂:“别哭了。”

 低沉似曾相识的声音令她惑:“…石城…是你回…来了吗…”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鬓边的游到她的角,先是温柔地试探着,见她没有反应,舌便叠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绵、难耐…不加掩饰地排山倒海而来。

 “石城…”

 移开:“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望向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会儿…忽然倒了一口气,全身颤抖。

 屠征,现在抱着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礼后的厌恶还是脆弱尽现后的恼怒。

 “走开!”她反地挥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轻轻一,将她的手腕上的伤疤放到边亲着:“刚见面便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看来一年多的疯病没有把我从你脑中剔除。”

 “走开,别靠近我!”她死命地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出他的势力范围“在我丈夫的灵堂上也敢做出这种事情,你真是无之极!”

 出乎意料地,他竟顺着她的挣扎退开,不再动手动脚:“既然你不让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别含着眼泪在那边勾引我…四年未近女,我怕我没有不动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过来:“…豢龙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两两对峙之间,她恍惚的消沉与他偶现的失落消钝了四年之前的锐角。

 她的犀利妩媚退去,恬淡丽也从眉角消逝,连同那曾特有的少女丰姿也不见了,整个人剩下的像是一副凄丽苍凉的壳。他也似乎为着某一原因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张狂气焰,被深沉的孤寂在了角落,极力和缓的气息裹住了会伤人的缭牙利爪,仿佛伤了的兽在低咆。“紫微垣宫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龙带你到这儿见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两泓刚动的水瞬间结为冷冷的冰珠:“不让堂中将他的遗体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负手到身后:“为我紫微垣宫尽职而死之英烈忠魂,还得先送上宫焚香膜拜三才能回归故里一一你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不是紫微垣宫的人。”换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尽职而亡’?!”他垂下眼睑,又很快扬起,比四年前更为清瘦的脸被烛火投下半边阴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赐。”

 “我有什么缘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尽职而亡’,你倒说来听听。”

 “那你让豢龙送我这个未亡人到此又是为什么?”受了嘲弄,她没有退缩。

 他嗤笑出声:“戈石城也算是宫中栋梁之才,你以为我会为一个女人自掘坟墓?还是你觉得你的魅力大到让我不惜同门相残、以夺人?”

 她盯着他,冷道:“事实怎样,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亏心之事,报应迟早…你敢对着灵堂起誓你话中无一句是假吗?”

 “清者自清,我话中有无假何需你来验证?”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虽不屑如此,但为免将要长久相处之人把我当仇人看,澄清还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几句又有何难?”

 话毕,转身朝向戈石城灵堂,只手举向天,中吐出誓言,字字掷地有声:“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所言有半句虚假,后便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话中‘后长久相处’是为何意?”她在他背后问。“戈石城殉职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宫自当妥善安排后生计。”

 她冷笑:“敢问宫主如何安排?”

 他回转过身,沉黯的双眸长久停留在她的睑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归还先夫骨灰灵位,远离齐县、远离江湖,与紫微垣宫人从此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她的决然失笑:“那你一个孤身女子世中如何过活?”

 “女子也有手脚,如何过活不劳宫主费心。”“我怎能不费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腹中的婴孩跟着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宫也不会对宫中弟兄的遗腹子坐视不理!”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么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见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这天下哪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何况是小小的新卧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摇扁堂的探子?”她疑问。

 “这问题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几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瞒着所有人装疯卖傻一年多,我该说你是小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心思诡诈?”

 “我装疯也只是求自保,谈何诡诈?”

 “嗯,不诡诈,倒只是耍得你那个傻瓜丈夫团团转…”

 她厉声打断:“先夫已经过世,烦请你言语上放尊重些!”

 “生气了?”他只是笑,让人看不出笑脸中有什么含义“子试凄,丈夫瞒在鼓里,子装疯,丈夫更是半点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对夫是如你们这般!你真的对你的丈夫有诸多情意,那为何连基本的坦诚吝于给他?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径决定、一径担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够为你解决…还是他根本就无力解决?!既然如此,你当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么?”

 她为他不经心的迫进而连退了三步:“这是我们夫的家务事,外人无权手。若不是某人太过无,我亦不必以疯病欺诈家人!”

 “如此说来,这些倒都是我的过错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慢道“如我为当之情难自向你戈夫人赔礼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谅?”

 屠征这种人会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从脑海掠过,她不是爱记仇的人,然而当带来的痛苦与辱太过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丑陋。即使现今她不再对他仇视厌恶,她也无法与他友善相处。

 她微微吃惊,随即冷道:“宫主此举太过降贵纡尊了,我领受不起。”

 “做错了事情,便该认错。”他似调笑道“若你觉得太轻,掸子、算盘…随你拿来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怪你。”

 话中轻薄一听即在。

 怒火从心头窜起:“无!”

 “我认错认得如此真心,你都要骂我无,那我还要如何才好?跪下来,还是断指以示诚意?”他笑出了声“认了错都没人肯相信,我还是不认错的好!”之前还在轻薄她的人,道歉会有几分认真?神情散漫、言语狂佞…他根本没有认错的心,从头到尾都是戏耍。

 他见她抿着苍白的不语,渐渐收敛了笑意,道:“你额上的疤好像已经淡得看不见了,霜枫白的功效果然不同凡响。”

 “那又如何?”难道还指望她会感激?使用那瓶葯是为了除去与疤痕同在的梦魇,如今痕淡了,梦魇却重卷而来“你指使手下劫我到这里,不是只为了偿我心愿吧?”

 “我想什么?四年前在你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闭着,心可没有关着,不会不知道我要什么。”

 她细长入鬓的眉浅浅皱起,指尖掐进掌心:“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是痴人说梦。”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脸色随即放霁:“你以为我要什么…水夫?一夜云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却又无依无靠,照料你当然是名正言顺,我又怎么会辱没你?”

 “月氏愚昧,听不懂宫主的话。”她只觉得可笑,他到如今竟还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个冷钉子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淡道:“话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听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愿意给她名分,佯装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来不示弱于人前,那短短几句对她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领情令他自尊一缩,又缩回了原本万事不经心的壳里。

 “先夫骨灰灵位什么时候可以取回?”其实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筹码尽在屠征之手,她这次想身,绝对不会再有上次的运气和勇气…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却不能够不顾及腹中她与石城的骨

 “明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宫,死者家眷自当跟随而往。”他未给任何选择,只是决定。

 要她去紫微垣宫,去了还会有出来的一天吗?

 “我现下怕不便于舟车劳顿,不敢给宫主添麻烦,在此等候先夫归来便是。”

 屠征问道:“你怕什么?”

 她轻答道:“天下的无之徒我都怕。”

 “你现在全身就像长满了刺儿。”他并不生气,对她的嘲讽倒显纵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会是什么模样。”

 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顺面貌,对他却总是以刺相对?

 照说刺扎在身上的疼,会促使人对刺避而远之,可是他却像是被扎上瘾了,不疼个一回两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话中的亲狎让她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宫,宫主是不是会令人‘请’我上去?”

 “只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几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点…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不辞辛苦从新卧城赶来,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赶赴而来,她不是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愿意在无法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之后,又放弃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从于一时压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当她缓缓抬眼,眸中带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倾之时,他的角微微勾了起来,胜利之意被稍松懈后的慵懒冲淡。

 现实棋局中并非一定真假透彻、输赢分明,更多时候是僵持不动的死局。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实他的步子也不过就到此为止,月向晚给人带来的挫败,绝不亚于四年之前。

 再到紫微垣宫,五味纷杂,尤其是不陌生的小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风手温柔抚触,水气的清凉中有草的纯朴与花的芳香。

 这里原本是屠征的休养地,一切的祸事也从此而起。

 软轿上遮的红纱微微飘动,沾染了些许飞溅的水珠,晶莹的小颗灵动,滚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进一点点凉意。她怀中抱着丈夫的灵位与骨灰,沉默地任由软轿将她抬入这个之前抵死不肯住进的小院。

 轿停住了。

 她闭眼听外头一声令下,奴仆婢女悄声退下。

 轿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因为有光投在脸上,温温的,随即一片阴影覆盖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长长久久的静寂。

 她听见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与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没有?”

 她睁开眼,望见他的脸,他眼中的黑暗波纹像四周围飞腾不定的瀑,朝她冲击而来,然而她,心如静水。

 “我没想过。”所处的劣势让她的抗争都显得消极懦弱。

 他微笑道:“没想过,便是默许住下了。”

 “你可以解开我的道了吧?”多么痛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他只是伸过手,拇指刷过她的瓣,握着了她秀美的下巴,轻柔地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脸俯了过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动我分毫,我就在这里咬舌自尽。”

 他闻言顿住,神色阴沉下来,明白她绝非恫吓。

 突然加重的手劲让她痛得脸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许骨头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时,他松开了手。

 “我想做的事,区区威胁是阻止不了的。你不愿意,直说便是,不必拿死来要挟我!下次如此,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语气仍强硬,但其实已是退让一步。

 她不语,由他在肩上拍击,感觉到全身一软,手脚也能动了起来。

 他拉住她一只雪白的柔荑,将她牵出软轿。

 她挣了一下,却没有开:“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头静视半晌,竟然真的放开。

 她两手揽紧了臂弯中的灵位与骨灰盒,贴在心口。

 “宫主!”守楼的婢女有如惊弓之鸟地行礼。

 他问道:“房中的旧物已经收拾过了?”

 “都按照宫主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就只欠缺一张黄狼皮毯。暖宝号庄爷差人来说,今的皮过于薄单无泽,怕它主不满意,所以要等到东北入冬才能制成。”

 “只要别误了时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并非必需。

 婢女开启了房门,月向晚一看房中摆设竟呆住了。

 屠征轻笑:“还要我‘请’你进去吗?”

 她迈入门槛儿,眸光从梁木转到地毯,从墙壁掠到窗扇…原本简单刚的布置全然更换,屋角房梁镂着的梅花纹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泽与淡香,墙上亦由那种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树,枝杈朝四方延展,繁复而不累赘,通明的光照来,整个房间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丛里。

 她走到深红色的矮几前,浏览着再熟悉不过的小玩意儿,一支苍黄的短笛端上系着她亲手编就的如意结,一对玉陀螺,大的洁白如雪、小的青翠似叶,镇在琥珀球里四季不败的朦胧野菊…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磁石八卦、木片历表整整齐齐排放,一如她平喜爱洁净的习惯。

 转头,目光落在前屏风上,雪白的丝面无瑕无垢,再一看茶几上搁置的胭脂盒和眉笔,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点一滴,都是过往记忆。

 屠征不说,却急于在讨好她。

 “你仿照钦天府布置这里,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问:“喜欢吗?”

 “昨种种昨死,再怎么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笔扫到了屏风上后摔落在他脚边,雪白的丝上留下斑斑粉迹,如同血痕。

 轻轻掸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并不生气,只是道:“收复北天用了三个月,月重天的墓迁至王侯陵园花去两月,布置这里…只费了十天工夫,若不是钦天府中花草书册、木质物品都已烧毁,所耗时还会更短。”

 她瞪着他:“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兴。”

 她笑得惨淡,死了丈夫、又被厌恶之人软,她还能高兴得起来真是天下奇闻了。

 “你自己已道昨种种昨死,一切伤心之事亦是昨,何必再想?”

 “你屠宫主怎么会明白‘伤心’是什么。”若是什么都能不想,人间也不会有这么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与其沉湎于伤心,还不如安定心神找对症之葯“伤心伤身,你舍得伤你自己,我却舍不得伤你呀!”

 “强人所难就是你不伤人的作为?”

 “破例将戈石城的骨灰归还,难道是伤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于此处,免去你奔波劳累之苦,山水又可涤心怡情,对于养胎是有益而无害。况且,在你的孩儿生下之后,你舍得让他过世中三餐不济、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拥住了怀里的灵位骨灰,就如拥着丈夫在寻求安定:“世中有如此多人照旧奔走忙碌,他们能试凄存活,我跟我的孩儿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担,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过往所见民之灾,只是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么谋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么能耐杜绝他人觊觎?”

 “是,我没有能耐,所以宫主别有居心,我也无可奈何。”她的声音沉哑,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缓下了笑,凝视着她,道:“我有何居心,从未假装过,只是你月向晚从来不愿来看清我屠征是怎样的人。”

 她微掀角,淡粉勾成曲扭:“宫主的为人,自有事实在说,用不着我来看清楚。”

 “是啊,事实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着头,未见他眼中隐约的悒郁“不管怎样,你是不能离开紫微垣宫了,所以你也无从比较起…出了宫,还会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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