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
有个⺟亲每星期坐一次火车进城。有个孩子每年可以跟着⺟亲去两次。初夏一次,初冬一次。孩子在城里自惭形秽,因为⾝上裹着一件又一件宽大而臃肿的⾐服。凌晨四点,⺟亲领着孩子上火车站。天很冷,即使初夏,早上四点也还是冷飕飕的。⺟亲想在早上八点赶到城里,因为商店这个时候开门。
从一家店走到另一家,孩子连脫了几件⾐服拿在手上。因此有几件⾐服丢在城里了。这也是⺟亲不愿带孩子进城的一个原因。不过还有一个更叫人生气的原因:孩子看见了马在柏油路上跑。孩子停下脚步,也想让⺟亲停下来等着看下面的马跑过来。⺟亲没工夫等,又不能一个人走掉。她不想让孩子在城里走失了。她只好拉着孩子。孩子赖着不肯走,说:你听见没有,这里的马蹄声滴嘟滴嘟,跟我们那边的不一样。
从一家店到另一家店,坐火车回家的时候,甚至过了好几天,孩子一直都在问:为什么城里的马穿⾼跟鞋呢。
我认识图拉真广场上的那个小矮人。她头发少头⽪多,又聋又哑,拖着一条草辫子,就像老人们的桑树下被淘汰的椅子。她吃蔬菜店扔掉的垃圾。每年都让萝拉的男人搞大肚子,就是那些夜午下班回来的男人。那地方黑糊糊的。小矮人来不及逃跑,因为有人走近时她听不见。况且她也喊不出声来。
在火车站一带游来
去的是那个哲学家。他把电话线杆和树⼲误当做人。他冲着铁家伙和木头宣讲关于康德和大嚼之羊的宇宙。酒馆里,他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喝杯中的残酒,用长长的⽩胡子拂⼲酒杯。
集市广场前坐着那个老妇,头上戴着顶报纸和大头针做成的帽子。多年来,每逢冬夏两季,她沿着街拉雪橇,雪橇上放着袋子。一个袋子里是叠起来的报纸。老妇每天给自己做一顶新帽子。另一个袋子里是戴过的帽子。
只有发了疯的人才不会在大礼堂里举手。他们将恐惧换成了狂疯。
而我可以继续在大街上数人头,把我自己也一块儿数进去,仿佛我邂逅了我自己。我可以对我说:嘿,你某某人。或者说:嘿,你第一千个。只是我疯不了。我脑子没坏。
为了充饥,我买一点能拿在手里边走边吃的东西。我宁愿在大街上用嘴啃⾁吃,也不愿去食堂桌子上吃。我再也不去食堂了。我卖掉就餐卡,给自己买了三双薄雾连袜
。
我只是为了觉睡才进女孩们的四角,可我睡不着。在漆黑的房间里,我的头一着枕,脑袋就变成透明的了。窗户被路灯照得雪亮。我看见我的头在窗玻璃上,发
像一个个小洋葱,种在头⽪上。翻⾝的话,我心想,头发会掉下来。为了不去看窗户,我不得不翻⾝。
然后我看见门。即使当时那个拎着萝拉箱子和装着我
带的透明塑料袋的男人把⾝后的门关上了,死亡也还是会留在这里。关上的门,在夜间路灯的微光中,成了萝拉的
。
大家睡得很沉。我听见我的头和枕头之间有什么⼲枯的物件在簌簌作响,那是疯子的东西:守望者的枯花束,小矮人的草辫子,雪橇老妇的纸帽子,哲学家的⽩胡子。
吃午饭时,祖⽗吃到最后一口就放下手中的叉子。他从饭桌旁站起来,说:一百步。他边走边数脚步。从桌子走到门,跨过门槛步⼊院子,到石子路,又到草地。他现在走开了,孩子想,他现在要到林子里去了。
数完了一百步。祖⽗回来了,他不再数步,从草地到石子路,跨过门槛,走到桌子边。他坐下来,摆上棋子,最后摆上王后。他下棋。他张开两臂搁在桌子上,他手抓头发,他踢蹬着腿在桌子底下打快速的节拍,他把⾆头从这边面颊顶到另一边,他收拢两臂。祖⽗越发固执和落寞。房间消失了,因为祖⽗既代表浅⾊的一方又代表深⾊的一方跟自己对弈。中午吃进去的饭一路下行,越接近肠子,他的脸就越皱。如此落寞,祖⽗不得已只好借助深浅两王后排遣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部回忆。
祖⽗从一战归来,如同走完百步归来。意大利的蛇跟我的胳膊一样耝细,他说。盘起来就跟车轮子似的。它们躺在两个村子之间的石头上觉睡。我就坐在这么个车轮子上,连队理发师给我头上秃发的地方涂抹叶汁。
祖⽗的棋子跟他的拇指一般大小。只有两个王后像他中指那么大。她们左肩下有一小块黑石头。我问:为什么她们只有一个Rx房。祖⽗说:小石头是她们的心。我把王后留到后面,祖⽗说,她们是我最后雕刻的。为她们费了很多时间。连队理发师曾对我说:你头上还没掉的头发,已经没救了。它们完蛋了,必须离开你的脑袋。只有对秃斑我还可以有所作为,只有在那里,叶汁会強迫脑袋长出新发来。
王后刻好时,我的头发全掉了,祖⽗说。
埃德加、库尔特、格奥尔格和我谈起我们各自离开家的经历,一边看着制造铁⽪羊和木头瓜的产无者上下班。埃德加和我来自乡村,库尔特和格奥尔格来自小城。
我讲了那些从乡下带来的装着桑树的袋子、老人的院落和萝拉的本子:从那个地域搬出来的东西又搬到了脸上。埃德加点了点头,格奥尔格说:大家在这里也还都是乡巴佬。我们头离开家,而脚却站在另一个村子里。独裁者治下不会有真正的城市,因为监视着,什么都大不起来。
从一个城市坐车到另一个,格奥尔格说,然后由一个乡巴佬变成另一个乡巴佬。个人完全可以删掉,库尔特说,上了火车,只不过是从一个村庄坐到另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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