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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我乘车走的时候,埃德加说,田野离开了大地,从村庄一路旋转着到了城市。⽟米还是绿油油的,拂着扇子。我心想,是家里的园子拉长了,追着火车在跑。火车开得很慢很慢。

 对我而言,旅途显得漫长而遥远,我说。向⽇葵没了叶子,黑的茎秆儿隔开了视线。葵花子那么黑,乘客看倦了。跟我同车厢的人全都昏昏睡。一个女人抱着一只灰鹅。她睡着了,鹅在她怀中还嘎嘎叫唤了一会儿。然后它把脖子往翅膀上一搁,也睡了。

 森林一直挡着车窗,库尔特说,蓦地看见一线天光,我就想,那上面是一条河。森林把整个地区都抹掉了。这跟我⽗亲的脑筋差不多。告别的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以为他儿子要上‮场战‬呢。他边笑边拍着我⺟亲的肩膀说:我们的孩子现在就要上前线。⺟亲一听这话就大叫起来。叫着叫着又开始哭泣。怎么可以醉成这个样子呢,她嚷道。不过,她之所以哭,是因为她相信他说的话。

 ⽗亲在我和他之间推着一辆自行车,格奥尔格说。我自己提着箱子。火车出站时,我看见⽗亲傍着自行车走回城里去。一条长线,一条短线。

 我⽗亲很信,我⺟亲老给他制绿⾊的夹克。谁要是回避绿⾊,森林就埋葬谁,他说。他的保护⾊不是来自动物界,库尔特说,它来自战争。

 我⽗亲,格奥尔格说,带着自行车去火车站,这样,去的路上就不必紧挨着我走,回家的路上也不至于手里空落落的,感觉踽踽独行的滋味。

 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的⺟亲都是裁。她们的生活內容就是跟亚⿇布、衬里、剪刀、针线、纽扣和熨斗打道。当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聊起他们⺟亲的疾病时,我觉得像是熨斗的蒸气将她们⾝上的什么给化软了。她们⾝体內部落下了病:埃德加的⺟亲是胆,库尔特的⺟亲是胃,格奥尔格的⺟亲是脾。

 只有我的⺟亲是农民,田间劳作将她⾝上的什么给硬化了。她⾝体外部落下了病,在背。

 倘若不是谈起我们那些个返乡的纳粹卫军⽗亲,而是谈起我们的⺟亲,我们惊异地发现,⺟亲们彼此虽然一辈子都没见过面,却寄给我们相同的信,诉说她们的疾病。

 她们委托那些我们不再乘坐的火车,捎给我们关于胆痛、胃痛、脾痛、痛的家信。信里装着从⺟亲⾝体里剥离出来的病痛,如同那些从屠宰场偷出来的放在冰箱格子里的杂碎。

 病痛,⺟亲们想,是绑住孩子们的绳索。系着⾝在远方的他们。⺟亲希望她的孩子寻找回家的火车,穿过向⽇葵地和森林,露一露脸。

 看见一张脸,⺟亲们想,脸上的面颊或前额就是绑住的爱。看见这儿和那儿出现的第一波皱纹,这些皱纹告诉她们,我们的⽇子过得比童年糟。

 可是她们忘了,这张脸她们再也不能‮摸抚‬再也不能打了。碰都不可能碰了。

 ⺟亲们的病痛觉察到,对我们而言,松绑是一个美丽的词。

 我们完全属于携带桑树进城的那一族,而谈话的时候,我们没有完全把自己归⼊这一族。我们寻找着差别,因为我们读书。当我们找到纤毫的差别时,就像别人那样把带出来的袋子置于门后。

 可是从书里面可以读到,门不是蔵匿之处。我们可以虚掩,猛地拉开或砰地关上的,唯前额而已。前额后面就是我们自己和⽗⺟,⺟亲们把她们的病痛随信寄给我们,⽗亲们将他们的愧疚植⼊最蠢的草中。

 夏屋里的书是偷运到国內来的。它们是用风会躺下‮觉睡‬的⺟语写的。不是此地使用的国语。但也不是乡村孩子的边话。书里写着⺟语,不过那种噤止思考的、乡村式的沉寂,书里并没有。我们猜想,那里,书的来源地,人人都在思考。我们嗅着书页,却逮到自己正习惯地嗅着手。我们很惊讶,看书的时候,手不会像看国內书报那样被油墨弄黑。

 所有的人,那些带着地域特征在城市穿行的人,正嗅着自己的手。他们对夏屋的书一无所知。可是他们想去那个地方。书的来源地,那里有牛仔和橙子,有给孩子们的柔软的玩具,有给⽗亲们的便携式电视机,有给⺟亲们的薄雾连袜和真正的睫⽑膏。

 所有的人都靠逃亡的念头过活。他们想畅游多瑙河,一路游到外国的⽔域。想尾随⽟米一路跑到外国的地界。从他们眼睛里读到的不外是:他们会立刻倾囊买下土地测量员的地形图。盼望着哪天田野里和河面上升起雾,躲过边防人员的‮弹子‬和警⽝,跑掉或游离此地。从他们手上读到的不外是:他们会立刻制作气球,用单和小树制成易碎的飞鸟。盼着风儿不要停下来,好让他们飞离此地。从他们嘴上读到的不外是:他们会立刻倾囊跟一个巡道工头接耳。会攀上货车,驶离此地。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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