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个传染病患者
雨连着下了好几天,伏在柜台上做习题,居然不敢直接碰触那玻璃柜面。
也许是今年的夏天过得太热烈,冬天就愈显得寒气
人。下雨天,对我来说,通常会预示一个清闲的一天。路上的泥泞总让人见了怯步,行人少了,光顾的人也会减少。
下午三点过,天色依然雾蒙蒙的,卫生站里依然冷冷清清。
我正在喝一杯滚热的白开水,远远驶来一辆出租车,倏然在我店前停下。我还不及放下杯子,一个男人已提着一个大袋子,走了进来。看看,认识,是邻近不远处的修车补胎的钟师傅,我连忙招呼一声。
钟师傅放下袋子,并不与我答话,回身与老婆搀下了一个体形高大,被衣衫包围的老人。老人戴着旧式的连耳帽子,低着头,一步步挨了进来,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钟师傅这才冲我笑笑:“麻烦你,给我爸输几瓶
。我们刚从县医院回来…”
人们通常不愿意去较大的医院就诊,也不单纯就是讳疾忌医。也许更多的是认为自已是小病,不愿过多的破费,尤其是老年人,尤其是乡村的老年人。他们宁愿用几十块去请兽医保住自家的牲畜,也不肯花几块钱治疗自已的感冒
鼻涕。然而,请别轻视他们的愚昧,厌烦他们的固执。在他们的心中自有一本帐:年轻时就没攒下多少银两,老年后也不愿意轻易向孩子们伸手拿钱,那与他们一辈子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骄傲相违背。只有等疾病实在是买点药没效,或小卫生站解决不了了,才肯上医院检查、治疗,还尽可能地避免住院。
看来,钟师傅的父亲病得不太轻,可既然没住院,也许也不是太重的病。他们自个儿带来了药品,我嘱咐让老人先去上了厕所,然后铺开观察
位,准备打点滴。老人在慢慢在
上躺好,紧闭着眼。我才看清他脸色有些浮肿,脸色腊黄,眼球也变成了黄
。老人有些哆嗦,嚷着冷,厚厚地盖上了三
棉被。
柜台的袋子里放着从医院取回的药,我核对了医生的处方笺与药品是相吻合的。
我看着那些药品,不
皱起了眉。我再次问钟师傅有病历吗?钟师傅想了想,在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张肝脏功能的生化检验单。
血糖高,转氨酶升高,血中胆红素也相当高,还好甲胎蛋白测定
,结合他皮肤粘膜黄染的情况看来,老人不但有糖
病,且是急
黄疸型肝炎。这种病是具有一定传染
的,我居然收治了一个传染病患者。这让我心中犯起嘀咕。
首先我得承认我的生命很宝贵,其次得承认我很看重家人的健康。虽然这种病传染
不太大,但我一来不清楚他的确切病情,二来,家有小孩,虽注
了疫苗,但抵抗力相对较弱,会有一定的风险。
钟师傅絮絮叨叨地说,医院里的医生连着开了六天的
体,我是信得过你,就没去找别人…
我心里不
苦笑,倒宁愿他去找别人,也不愿给我女儿带来一丝不好的影响。但人已在我
上躺好了,我知道是不可能拒绝了,好在
体量不多,且没有限制
体的
速,我不再说什么,答应了。
两支肝复太粉针稀释后加入0。9%的生理盐水,我配好第一组药
,来到老人
前。
快八十的老人的手有些冰,很瘦,青筋虬突,其实就是静脉血管表浅而浮滑。手背上是大片青色的印痕,那是在老家里乡村医生治疗过的痕迹。
我用
胶的
脉管子扎住了他的手腕,看中的那
血管充盈起来,从中心旋到外周,浓稠的碘复消了毒,斜30度角刺入皮下,我能感到静脉血管在针扎过去时的退缩。“BO”只是我心中能体会的一声轻响,针进了血管,墨黑色的血回
到一次
的输
管里。正要松口气,老人突然用力捏紧了拳头。“哎,你干嘛?”我急得轻叫了起来。惨了,血管破了,薄薄的皮下迅速地肿
瘀青起来。我
了
脉带,用棉签
住针孔进血管处与破皮的针眼处,迅速的拔出了针,可还是有鲜血漏了出来。
这可是携带致病病毒的血。我瞅了瞅,再用棉签拭去,提醒自已,这些用过的棉签可要记得早些烧毁才好。
钟师傅的老婆已离开了,他在旁边看着也没言语,当我第二次扎针的时候,他站到了外面。换了只手臂,我选了老人腕部一
稍
的血管,顺利的进了针,然后用医用胶布固定好,但还算不得大功告成,还有三组
体在后面呢。
钟师傅这才进来,细细说起了那位医生的医嘱。说如果老人发热的话就加用一组青霉素。我点点头,取出一只体温计让给放到腋窝里夹紧,再找来保温的瓶子给灌了热水放到扎了静脉的手的旁边,用被子轻轻盖上。
五分钟后,老人的体温测出来,38。2摄氏度。果然在发热,那就配青霉素皮试
给做皮试吧。
钟师傅说:他那儿还忙得很,要回去了,让我给守着。说一会儿他姐姐就会来护理老人。我点点头,留了他的电话,无奈地答应了。
钟家姐姐确实来得很快,一来首先问了声:爸,好些没有?然后就叽叽喳喳数落老人平时太过节俭,有病不早治,拖跨了身体,拖延了病情。声音里有不耐烦,也有疼惜。老人只不做声,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说了好一会儿,钟家姐姐才住了嘴,找张凳子静静地坐下,织起了
衣。
一晃,快五点钟,女儿放学回来了,我安排她去了同学家做作业。
我在厨房转了转,想晚一些时间做饭。刚出来,就见老人的手放到被子。我看看
体走得正常,忙给放回被子去,突然心里一动,忙问道:是不是要上厕所?老人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许是忙过了,钟师傅又过来,看看输
的进展。我与他谈了谈,他并不清楚老人的病情如何,只说医生说,老人的病传染
不大,输几天
就好了。我问他医生叫什么名字,留了医生的电话号码没有,他摇摇头,都好象不太了解为什么要留号码。但这样的病,真的几天就能痊愈吗?我很怀疑。
还有几天的物药,我说,要不,去你们家里挂吧。我这儿实在是不方便,孩子小,来往的人多,吵闹的紧,加上老人来回走动,怕着凉加重病情。钟师傅最初有点犹豫,但听我说,我每天下午去,会一直护理到老人
体全滴完,才同意了,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儿。
钟师傅刚走,老人的手又放到了外面,我再次问道:是不是要上厕所?老人还是摇摇头,问我:还有多少药?我说:还多呢。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强忍着啊。老人看看我,没说话。钟家姐姐这时从
衣里抬起头来,大声问道:上不上厕所?老人终于点点头。
我着急起来,我和小个子的钟家姐姐,可不象能扶起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我说:快,快去找钟师傅来扶他。钟家姐姐小跑着追了出去。
老人的手又伸了被子,我急忙扶住他,用了好大的力,老人半坐在
上,可稳不住身子,又向后倒去,我撑了撑,撑不住,只得又慢慢将他放平。老人又用力向上坐起,连着两次都无法起来,被子倒掉到了
边。老人在
上
息,我跑到卫生站门口着急地张望,好容易看到他们急急走来。这时老人又坐了起来。
三人合力扶老人挪进了卫生间,我将
体瓶子交给钟师傅,退了出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褥,才发现
单上中央有一团水渍,不
深深地叹息:为什么老年人就这么固执呢?为什么他们的需求总是难以启齿,须得以迫不得以的方式表
出来?
整理过
铺好一会儿,老人被他们扶出来重新躺下。老人在厕所里排了大便,时间有些长。可能是钟师傅没高置
体瓶,血回
得很厉害,几乎到了墨菲氏滴管的下面。长长的透明的管子里殷红的血,有些吓人。钟师傅着急地看着我,我沉着地说:没事,只要针头没有被凝血堵住,一会儿就可以全输回去。就算堵了,也可以冲开的。
果然,没一会儿,
体继续平稳地滴着,血回输进去,就只一次
的管子末段还稍可见到少许细沙样的血细胞凝块。
六点五十分,天就快黑尽了,卫生站的灯点得很亮,老人的
体已到了尾声。
女儿做完家庭作业,已经几次囔囔着饿了,我还是催她出去玩。现在我蹲在
前给老人撕胶布拔针,女儿就蹑手蹑足地走了进来。我使着眼色让她出去,她执意不听,反而好奇地打量着
上的病人。我说:快出去,别挡着妈妈工作。女儿转了个圈,又跑到
那边看着。最后被我佯装很生气,才吐吐小舌头离开。
老人在钟师傅一家人的扶持下离开了,厨房里的饭也做得差不离了。
女儿在吃饭,我换掉
单,浸泡进84消毒
,然后准备将那些医疗废物销毁。女儿捧着饭碗看着我,边吃边说:妈妈,你也吃饭。
我点点头,继续我的工作。
女儿问:妈,是不是公公生很重的病,你才换
单?
我说:嗯。那你刚还在这儿看,不害怕呀。
女儿说:刚才我不知道呀。
我说:公公生的病,会传染的。以后别来看妈妈的病人,知道吗?
女儿说:会传染的病?会传给妈妈吗?
我说:妈妈是大人,妈妈不害怕。
女儿说:妈妈不害怕,我也不害怕。
听着小女儿的话,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做医生的风险,原本就不只是医生一个人的。每时每刻,家人也何尝不是在风险中。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中就有一个自私的愿望:但愿我心爱的女儿,今生不再从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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