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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胺雨楼并不难找。

 说雨楼是江南最红的酒楼并不为过。站在这条大街上,放眼看去,一整排比邻而建的酒楼之中,就属这栋高达三层的雄伟雕楼特别耀眼。

 “这一带酒楼特别多。”端看那些排场,冯即安即忍不住喃喃自语。

 “没错,整个苏杭的水陆交通,全汇集在这一处,商家旅客来往频繁;往北走马至京城,往南搭船过江走运河,全都得在这儿。你可注意到了?这儿的酒楼茶楼全都是顺着楼后的护城河而建的,前头招呼路人,后头水路也能招揽来往船只生意;每家酒楼前楼建得雄伟不说,后头更是水阁凉亭,也自备了画舫蓬舟供客人吃食取乐。”另一个回话的女人微微一笑。“加上这儿气候合宜,是个值得长住的好地方。”

 冯即安打量半晌,翘首指着前面那一栋楼高达五层,半完工的建筑。

 “那是什么?”

 “那个就是雪楼。建好后规模至少会比现在的雨楼大上一倍,也将会取代现今的雨楼,成为苏州一带最大的酒楼。听说刘寡妇花了不少心血在这儿。”

 “刘寡妇?”

 那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拐了半天,你就是想问这位刘寡妇。”

 她叫花牡丹,年纪虽不大,却已是苏州城内四大窟之一百雀楼的头牌名;相貌贵气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文人才子不计其数,是个风韵、气质、才艺兼俱的女人。

 即便是她现在戴着帷帽,容貌完全藏在面纱之后,但那比例漂亮的身段,在跟着店小二走进雨楼的厢房前,仍吸引了不少客栈里的单身男子。

 冯即安此次前来帮忙的对象张华张大人,便是派任在当地的府尹。人多事杂,张华无暇照应,只得拜托身为他红颜知己的花牡丹帮忙。

 “没有的事。”冯即安笑着坐下来,打量着四周的摆饰。“我是想这位刘寡妇也不简单,一个妇道人家有本事搞这么大的名堂。”

 “那可不。”花牡丹卷起竹帘,远方尚未完工的雪楼立在彼端。“这家开张不到五年的酒楼,竟有能力再开张这么大的分店,这位寡妇可是不简单。你知不知道,这雨楼还有个别称,叫寡妇楼。”

 “寡妇楼?”冯即安呛了一呛,咳起来。

 “哪有这么怪的名字。”

 “这楼里见到的男伙计,全是刘寡妇的远房亲戚,至于其他女人…”

 “女人?”他抬头探了探。

 “怎么?谈到女人,你眼睛张这么大?”花牡丹又笑了。

 “随口问问。既然咱们在她店里,听听也好。”冯即安哼哼笑了。

 “无妨,”花牡丹仍是笑的。“张大人要我帮你的用意便在这儿;这城里头,你有啥不明白,都可以尽量发问。你问的这位刘寡妇…”

 花牡丹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她的出身没人晓得,只听说她嫁的男人很早就没了。在雨楼她虽是当家,但她只负责煮食。也许是妇道人家不方便见客,对外张罗一切的全是她侄儿江磊,至于她本人…”花牡丹耸耸肩,两手一摊。“没人见过。客人进酒楼,只为吃喝住宿,没人好奇她的长相。再说,其他女眷老的少的全是寡妇,除非这位刘寡妇长得美,要不然,男人是不会惹这个麻烦的。”

 会是河诠儿吗?如果她真是嫁了人…冯即安有些恍然大悟。或者就可以解释她人为什么会到江南来,又能不介意名节的作假混进樊家。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也许是河诠儿嫁得不好的关系。他当年肯冒着杀头之罪劫下她,便已是自许为她兄长,自然该负些责任。

 慢慢慢!当把她交给卜家,此桩事情便已了结,干他事!自己发了疯不成,竟要担那生平最恨的责任问题。

 沉思间,店小二进来送了盆子伺候他们洗手擦脸,花牡丹摇手拒绝了;冯即安回神,自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小二哥,能否请刘寡妇过来一叙?”

 店小二收了盆,盯着他,没好气的开口:“咱们姑只煮饭,不见客。”

 他笑一笑,和花牡丹对望一眼,并没说什么。

 “那好吧,劳小扮您把这封信交给她,就说是京城里头一位浣姑娘代的。”

 原来那漫不经心的眼神跳动了一下,店小二重新打量他,之后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你等等。”

 在厨房忙着的梁河诠停下手边的事,把信接过。

 河诠妹子展悦:

 相思葯材一味随人附上,请点收。

 为姐只有一句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诸事切莫过于强求,缘分尤甚。

 望妹子谨记于心。

 姐浣字

 原来冯即安会出现在苏州,并不是偶然,是浣姐的撮合了。但是…从樊家楼撞上他的意外事件起,可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简直是…一思及此,梁河诠垂下头,两颊的红晕不经意的出了女儿家的羞态;但随即,她咬住角,冒火地想起昨儿夜里冯即安试图调戏她的那一幕。

 “喂喂!喂!”

 梁河诠惊一声,本能地把信笺朝后藏去,然后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眼前的翠衫少女。

 “发傻呀你。”温喜绫瞪她一眼。

 “你再这么偷偷摸摸的进来吓人,下回我报官捉你。”梁河诠威胁道。

 “拿来。”

 “拿什么?”梁河诠脸上装迷糊,身后十指齐动,把信得一团

 “再,你再呀,把东西掉有啥用,心虚。”温喜绫没好气的冷哼一声,睇着她脸上的红晕,下一秒钟,马上涎着一张笑眯眯的脸贴向前去。

 “什么好东西嘛,借我看看会怎么样?”

 “只是…只是葯方子,治…治头疼的。”

 “是吗?我还以为是哪家撞昏头的秀才爱慕你的情诗呢。”

 “少鬼扯了。”红着脸低低的斥骂一声,梁河诠快速的将纸张投进炉灶。

 “到这儿来干嘛?”

 温喜绫瞪着她,然后开始大摇其头。

 “摇什么摇,”梁河诠狠狠拍了她头一下。“会摇昏、摇笨的,你知不知道!?傻子。”

 哎呀一声,温喜绫连连退了好几步。

 “你这么才会把人给打昏、打笨呢。”

 “知道就好,再这么胡说瞎说,你看着办。”

 “啧啧啧!那封信一定大大大大有问题,把你搞成这样失魂落魄。说吧,到底是谁?”

 “一早说什么疯话,我听不懂啦。”梁河诠匆匆越过她,从架上拎起厚重的砧板,嘴里没好气的叨念着:“到底有什么事情,快点说行不行?”

 挖不出什么小道消息,温喜绫不甘心的撇撇嘴。“什么事情?你还敢问我有什么事情!你真是贵人呀,忘事本事忒大,是谁昨儿个说吃完桂花糕后,今天要请我吃紫苏梅?”

 “你还敢说!你差点害死我。”

 温喜绫难以置信:“你偷袭失败?”

 梁河诠张嘴言,突然又摇头。“当然没有,我把东西拿回来了。”

 “真的?”

 “真的。”她干笑,失败这两个字怎能随便讲,尤其那一晚又是这么丢脸的下场。要不是后来冯即安被她吵得头疼,怎么会轻易放她走。

 “既然是真的,你干嘛骂我?”

 “我…我忙忘了。”

 “忙着读你的情诗。”温喜绫酸溜溜的挖苦了两句。

 忙着整理自己的心情。梁河诠没等她挪揄完,唤了一位大婶来,要她领温喜绫先走了。

 杂着零星火花的木头烧裂声自炉灶里断断续续传出,梁河诠欠身向前,提起火钳拨开了柴薪,一时间熊熊的火势把厨房的温度提高了一倍。

 信笺已成了灰烬,她的相思,是不是也该到了尽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直起身子,手指轻轻触磨着砧板上的刀痕无数,心头蓦然起了微微的酸甜感;那滋味仿佛像是才饮过她熬煮的梅子汤,残留在舌尖的是那涩中带甘的香。回忆深处,似乎也总是这样的味道在打转着。

 抛开昨的不愉快,其实这些年来,她真的真的很想他。

 想念那个“既来之,则安之”

 那么,对他,她又该怎么做?

 “豆豆。”

 “又有什么事?”懊恼的扭过身子,梁河诠第一次对这种没有隐私的生活感到生气。“喜绫儿,我警告你,你再这样NB462哩叭嗦,看我怎么整治…呃…琼玉,是你呀。”

 “嗯,你怎么啦?”

 “没事啦,一早先是我干爹,再来是喜绫儿,叽叽哝哝的叨了我半天,天气又这么热,这刀子钝了,连砧板也该换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真是气死人。”

 天气热?刀子钝了?砧板该换了?杨琼玉惑的看着天窗外微凉的雨水,想着昨晚她才花了半个时辰磨利了刀子,而梁河诠手底下的砧板,还是前才要土豆买来的。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事了,客人要上什么菜?”梁河诠被她瞧得很不自在,蹲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拣着柴火。

 “其实…”琼玉有些小心翼翼。“玉佩找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确定不在樊少爷那儿就好了。河诠儿,你不要把自己这么紧。”

 耙情她当自己是为玉佩的事在烦心?梁河诠懊恼一笑。“琼玉,那玉佩…”

 “没有关系的,真的。”琼玉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摇摇头。“你替我做的够多了,这件事我想我也该负一半的责任,我该坚持和他解除婚约的。”

 “你要怎么做?”

 “我先想想,再告诉你好吗?呃,这字条…土豆说,就是方才送信来的客人,他指明要…指明要一盘…”杨琼玉的声音忽然怯了,看了梁河诠一眼,又看看身后已掀了帘子进门的士豆和另外一名伙计。

 “要什么?”察觉有异,梁河诠在炕边叉着抬起头来,却见到眼前三人皆一脸古怪。

 “没有,没什么,小土豆儿,回头跟那位客倌说,雨楼没这道菜,咱们也不会做,要他到别个酒楼去吧。”杨琼玉急急想把单子递出去,却让梁河诠两指一夹给截了下来。

 “什么鬼玩意儿是咱们雨楼做不出来的,我倒要看…”她不服气的横了杨琼玉一眼,摊开纸张念着。

 只见纸张上写了一行字;凉拌河诠。

 接下来的话全给卡在喉咙底下,梁河诠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天底下只有一个家伙会写这种条子!

 “这位官倌人在哪?”她听见自己的气息有些不稳。

 “跟一位姑娘上了‘雨’字厢房。”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一旁愣头愣脑的土豆又加上一句:“那姑娘掀了纱,长得得好美的。”说完,眼里还满是陶醉。

 长…得…好…美…的…姑…娘?

 “你认得那位长得好美的姑娘家吗?”蓦然,梁河诠笑得特别甜腻,众人全感到一种山雨来风满楼的危险。

 “是百雀楼的花牡丹姑娘。”另名伙计反应和土豆一样,红着脸傻呼呼的笑起来。“有名气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避他什么牡丹芍葯杜鹃,见了女人的德全都是这么没品!梁河诠咬紧牙关,怒气开始在心里翻扬。

 深口气,再深呼吸,梁河诠把手中的火钳捏紧又放松了三次,还是忍不下来。

 她忽然将手中火钳大力朝后丢去,一分钟以前的柔软情绪全被抛到天涯海角去了,眼前整个人愤怒难当的朝雨厢房大步跨去!

 上天明鉴,她非宰了那个“既来之则安之”不可,居然敢带那种女人到雨楼!

 “凉拌河诠上菜。”她憋着闷气,敲敲门。

 一听到她的声音,正和花牡丹聊得开心的冯即安呛出茶。

 “咳…咳…进来吧。”

 门一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梁河诠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冯即安的怀里竟贴着一条蛇…梁河诠瞪着这个妖娆女人攀在冯即安前白的肥手,半个人几乎要挂到他身上去了;如果这种下动作不能列入爬虫类里,那她就不晓得什么才叫无了。

 这杀千刀、杀万刀的冯即安!不仅在口德上低度水准,食物上毫无品味,就连友都是七八糟!

 但事实上,花牡丹只是掏出丝绢,好心帮冯即安把不小心洒在肩上的茶渍擦干而已,只是梁河诠让醋薰红了眼,看事情全有了盲点。

 “雨楼不是勾栏院,你搞清楚这一点!”她啪的一声虎下脸,就气自己忘,没把菜刀带来。

 不知是习惯了他人的眼光,还是风度超乎常人的好,听到那些话,花牡丹并无不快,她抬起眼,笑的替冯即安又倒了杯酒。

 “嗳嗳嗳,我和花姑娘是新识,难得相见甚,她坚持要作东,干脆我便听你浣姐姐的话,到‘雨楼’捧个人场。”

 “花…姑…娘。”她皮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嘴,算是客套过了。死冯即安,烂冯即安!梁河诠心里喃喃咒骂着。要她跟这种女人打招呼,光是那一声花姑娘,就不知道折损掉她梁河诠多少年的寿命!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妹妹?即安,你没告诉我,她长得这么标致。”花牡丹风情人的拨弄头发。“嗯,可许了人家没有?”

 “哎,这丫头还小,她知道什么。”冯即安笑呵呵的摆摆手。

 右一句即安,左一声即安,梁河诠整个皮疙瘩都上身了。她越来越后悔自己没把切片刀带出来,再这样下去,她又可以弄出一道“凉拌皮”

 “河诠儿,你先出去吧,回头大哥再好好找你聊聊。”

 她脸颊肌动了数下,盛怒中颤抖着把菜搁下,然后咬牙切齿的开门出去。

 “如果不是我得罪过她,就是因为你的关系。”花牡丹啜了口酒,随即摇摇头。“她那双眼睛盯着我瞧的时候,活像个妒妇,要是人的眼睛会火,我大概会被烧得尸骨无存。”

 “言重了。”冯即安干笑。“咱们别提她了,谈正事。”

 花牡丹一挑眉,也不点破,但一时间静默不语,眉宇间皆是忧愁。

 “张大人要抓这个古承休,是江湖上出名的行事狡猾。朝廷通缉他五年,仍抓不到他归案,要不是张华砍了他几个羽,气得他放话要杀人,我们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冯即安沉思了一会儿。“我很早便听过这个人。不过他向来谨慎,倘若真要动手,绝不会这么贸然前去承南府。”

 “你的意思是…”

 “我想他会潜伏一段时间,再伺机而动。”

 花牡丹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么可以引他出来?”

 他眉一挑,突然瞅着她,笑得贼兮兮的。“你想男人一般都喜欢什么?”

 花牡丹怔住了,突然脸一红,随即啐他一口:“不正经,小心你妹子提刀砍你。”

 一提到梁河诠,冯即安咳了咳。想起梁河诠方才那发怒的神情,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嗯,你别瞎搅和了,我跟她没半点瓜葛。”

 花牡丹咯咯笑起来。

 见她笑得花枝颤,冯即安知道被糗了,他清了清喉咙:“古承休喜欢好酒、美食,还有女人。苏杭食栈酒家青楼不下数百家,加上停靠湖上河道的画舫,要逐一清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如此劳师动众,也不是承南府的作风。”

 “那…怎么办?”花牡丹失了笑。

 “你没听完。古承休对女人很挑的,他要的不是普通的美女。”他附加了一句:“古承休喜欢有特色的女人。”

 他举起酒杯,温柔的附加一句:“真奇怪,我却以为,只要是女人,就有她的特色。”

 花牡丹翘起角,与他对干了一杯。“难怪你这么受女人,真奇怪早些年里,你怎么没挑个官宦之女,或是个富家千金成就你的终身。”

 冯即安笑了一下,表示对这话题毫无兴趣。

 “正经问你一句,你会捉到他吧?”花牡丹认真的问。

 “你很关心?”

 “当然,张大人是个好官,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冯即安眼神透着探索。“你跟他之间没这么简单吧?”

 花牡丹没说话。

 “嘿,”看她神色黯然,显然触及到某些痛处,他忙摇手。“我没别的意思,问问罢了,你没必要回答。我保证绝不让他受伤,这自粕以了吧?”

 从来未有的挫败感充斥心中。梁河诠重重在上坐下,失望的感觉令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年她所想的,难道都错了?门被推开,梁河诠急急抹掉泪。

 “就是为了他?”刘文年纪虽大,眼睛可还利得很。

 “什么他呀我的,”梁河诠眨掉泪,勉强笑笑。“干爹说什么我听不懂。”

 刘文摇摇头。“丫头,何必这么倔强,这回你该死心啦,那冯即安根本不是该你成的婚姻。”

 “干爹。”

 “豆豆,你心里想什么,作爹的不清楚吗?这些年来你在关内,子早给那刘寡妇惯倔了,要什么是什么,干爹知道你向来有分寸,才不过分你。说真格的,真要你嫁,干爹也舍不得,何况是嫁去试凄,干爹更…”

 “您在说什么?什么试凄?受什么苦?这世上,有你跟卜家,谁敢给我受一点儿苦。”梁河诠不自在的站起来,哼哈两句。

 “丫头,我这么说你难道还不懂?冯即安那人潇洒惯了,定不下来的。”

 “我…谁说要嫁他来着!?”她红脸,懊恼的辩解。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刘文叹了口气,却不好点明。河诠死要面子惯了,再戳破这番话,只怕到时连他都遭殃。

 “干爹,你别胡思想了啦。”

 “胡思想的不是我,是你呀。”刘文唉声叹息。

 诸事切勿强求呀。

 这句话猛然袭上心头,梁河诠硬生生收住嘴。

 好吧,她会试探他的,要是他心里真没有她,那么她也只好放开了。

 像下了一个很难以抉择的决定,梁河诠咬着,对着天窗外的明月,兀自发愣。

 这种滋味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从那天之后,连着三,冯即安像失踪了一样。梁河诠几乎是度如年;而刘文待了两,见带不回她,干脆也回牧场去了。

 偌大的雨楼里,除了杨琼玉,她连半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而眼前琼玉的三角习题就够烦人的,她不愿意再去烦琼玉,温喜绫那儿更是不用说了。那丫头玩心重,顾吃重玩,根本只是个孩子,哪晓得这种事。

 走进厨房,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从前有什么烦恼的事,她总是能在这儿找到宣,如今待在厨房,却越待越烦。

 从小到大,她从不知道,相思滋味原来这般恼人。

 从刀架上拿起刀来,举起刀,懊恼的一刀而下,那只在砧板上应声断头。

 “好刀法!”背后一声喝彩,梁河诠抓着刀的手一松,急急转身,一时间不知是惊是喜。

 “嗯,切口干净利落,就可怜了这只母。”

 下句话又挑起她的怒气。真是可恶透顶!连只“母”都不放过!这臭男人简直得没葯医!

 “今儿个怎么有空到我这儿走走?”下火气,她闷闷的问。

 他一脸的微笑。“牡丹这两天忙,没时间招待我。”

 一听到花牡丹,梁河诠的脸顿时绿了一半。三天没见人,她想他想得半死,没想到他居然坦承不讳,说自己窝在那破窖里胡搞瞎闹。

 “她忙,你才有空到雨楼坐坐,”她哼了两句,随即皮笑不笑的瞪着他。“冯公子,你可真是赏脸呀。”

 “看看故人,念念旧情,原来就是人之常情喽。”

 “当然。”她笑了笑,心里却火冒三丈,再这样下去,她确信自己真的会变成“故人”

 “玉佩还在我这儿,你不打算要回去吗?”

 “你想给就给,不给就算了。”梁河诠的态度一反常态。

 他讶异的瞪着她。“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为了这块玉,你锲而不舍跟踪了我一天,现在居然改变主意了?”

 “那玉佩对我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冷哼一声,事实上她比较想说的是:玉佩留在他那儿,至少比留在黄汉民或杨琼玉身上安全。不过这话一出口,也就是直接承认了她技不如他,那有伤自尊,她可不做。

 “你假扮新娘,嫁入樊家为妾,就是为了这一块玉,足见它对你很重要。”

 “不干你的事。”

 “当然干我的事。这是欺婚,樊家要是告上衙门…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就让他们告好了。哼,他们敢告,玉佩本来就不是他们樊家的,是那个樊多金用小人伎俩骗来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欺不欺的,官话!”

 那嫌恶的口气令他啼笑皆非。“卜家一待,连着你也讨厌起官来了。”

 “那可不。除了我无尘哥哥,那些官没一个是好东西。”

 他沉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嫂子嘴里念的刘寡妇就是你?”

 这个问题,梁河诠连想都没想的就点头。冯即安揪起眉心,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阵。

 “你妹妹在牧场可好?”

 “很好。”

 “可许了人家?”

 “订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她警戒心起,也跟着他揪起眉来。

 “还好,至少你们姐妹俩有个人还是好的。”他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她沉下脸。

 “那当然。”一直到这个时候,冯即安也才真正出他的不悦。“当年我把你们姐妹送到关外牧场,就是希望你们能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我很好。”

 “不好。”一时间面对这张睽违以久的脸蛋,在后头这方凉的大厨房里,天窗透进了白昼的光线,梁河诠清丽倔强的脸分外分明。

 冯即安仍理不清这种复杂的感觉,就像他跟她表面笑闹了数,仍然难以消化隔了八年再与她照面的震撼。还有,时间在她身上所造成的变化。

 女孩?女人?‮妇少‬?寡妇?

 嗳,该死,他居然有点儿在意她嫁过人,甚至有点儿在意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更有点儿在意她听到“寡妇”那字眼时,居然没有半点儿难过。

 简直七八糟!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皱得更深了。抛却那些已追不回的事实,他决定眼前只要在乎她肯不肯听话回关外去。

 当然,要不是对她仍有分关怀在,依他的个性,才懒得理她。

 “河诠儿,我希望你正正经经的过日子。”

 “我很正正经经。”她皱眉。“这儿适合我。”

 “不适合,这种地方龙蛇杂处。”

 “就是龙蛇杂处,我也能悠游自得。在这儿,见的世面才多呢。”她心浮气躁的接口。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三五句话,竟说起教来,一点儿都不像他的作风。

 “你以为出了阁,嫁了人,就是见过世面了?”冯即安有些气。

 她扭头,一脸困惑的看着他。

 “什么嫁了人?”

 “你丈夫怎么走的?”

 “我…”

 “牌位呢?怎么没见你供着他?”他四处张望,墙上除了挂了一串风干的辣椒和蒜头,什么都没有。

 “牌…”最后那句话差点让她切断手指,梁河诠两道眉全拧起来。“一大早你发什么疯!说什么浑话!我又没嫁人,哪来的丈夫!既没有丈夫,我哪儿知道我丈夫怎么走的?你问我牌位,这可好,我哪儿去生个牌位给你拜?!”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冯即安紧急收口,一时间厘不清思绪。

 “你是刘寡妇对不对?”

 “对。”

 “寡妇,就是没了丈夫的人,你知道吗?”

 “我…”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梁河诠翻个白眼,扭过身去拿起挂在墙上的汤瓢,自灶上拿开锅盖,高汤的热气与香味扑鼻而来;她身子前倾,娴熟的揽翻热汤。

 “刘寡妇是我师父。”隔了一会儿,她宣布谜底。“她走了之后,我懒得跟外界解释这么多,就是这样。”

 冯即安吁了口气。不知怎的,心里的感觉更怪异了。他不发一语,接过刀来,轻松举刀,也不提气,也不用劲,就这么一刀下去。

 听不到骨头的碎裂声,一只切口漂亮匀称的,端端正正躺在那儿;以一个初握菜刀的人来说,他的表现实在比完美还更完美。

 “比起你,我的功夫也不差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上了另外一张面具。前一秒钟他还板着脸孔训诫人,下一秒钟却喜孜孜、笑得不干任何人的事,那口气得意得像个刚拿到糖葫芦的孩子。

 方才出现那么一点的钦佩心全没了,对他突然的笑容还来不及生出戒心,眼前她只恼他一副自大样。

 “卖弄。”梁河诠冷哼。

 “卖弄也得要有本事才行。”他呵呵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怎么样?承认吧,我比庖丁还厉害吧?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即安剖。”越说越得意,他竟自创起成语来。

 “也不怕风大闪舌。”

 “舌头无骨,怎么会闪。”

 她被抢白得哑口无言,好半晌瞪着他不吭声。

 “该你的东西还你。不过,咱们谈个条件如何?”

 “什么条件?”她瞪着他手里的玉佩,闷闷的问。

 “保留一间‘雨楼’最好的上房给我,我要住上一段时间。”

 “行,银子,一天五两,一次付清。”这些话听在心里有多高兴,梁河诠可不愿意让他知道;但她也不想让他以为利用他的魅力就可以白吃白住,虽然摆出生意人的嘴脸,但梁河诠还是好心给他算了半价。

 “你要收我钱?!”冯即安不可思议的盯着她。

 “那当然。”她蹙眉。“雨楼是做生意的地方。”

 “你有没有搞错?!我第一天到这儿,你就用凤冠弄伤了我的肩膀,又勒我的马威胁我,大白天里偷摸狗要勾我的包袱,然后摸到客栈来夜袭我,现在我念在旧情,不计较一切,也愿意还你玉佩,是要给你个机会补偿我,你居然还要收钱!”他一副她不可理喻的表情。“那算了,我还是待在百雀楼好了,住那儿虽然欠牡丹人情,可姑娘多,铺软,住起来至少也舒服。”

 这番话得她差点气绝,一口气哽着上不来。好样的浑人,死的活的好的坏的全一口气让他给说光了,而她连半句话都吭不出来。

 她明知道他不是这么斤斤计较、贪小便宜的男人,而这件事一开始要说收钱就是她不对。拿他过去救过她的恩情,砸就足以把她砸死了,而她什么藉口不好用,偏偏这么市侩的说要钱。可…可她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恶意,干嘛他非这么说话气死她不可!?

 梁河诠深呼吸再深呼吸,得发

 冯即安可没忽略她这个动作,偷瞄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不过…能气气她,好像也有趣。

 见他要走,梁河诠拦人的动作比谁都快,刷一声挡在冯即安面前。

 “你没钱,所以要白住,是不?”不好承认自己的错,她口气软下,给他台阶。

 没恼羞成怒,冯即安笑嘻嘻的点头,丝毫不以为忤。“给你猜对了,我就是没钱。可我突然想起来,这玉佩应该还值个几两银,你开的价钱太贵了,我改住小客栈好了。”

 “不准!”她一惊,追过去喊:“你要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准打玉佩的主意!”

 他耸耸肩,又往回走。

 “去哪儿?”

 “回百雀楼。”

 “不准!”她又跳过去。“那儿龙蛇杂处,对你的名声不好。”

 “你管得真多。”他终于抱怨出声。“这样不准,那样也不准,你怎么这么麻烦。”

 “你住下来好了,方才的话只是要试探你。”一时情急出口,试探他什么,梁河诠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此刻一张嘴怎么说怎么笨,出口的全是些没逻辑的呆话。

 “免费吗?”幸好冯即安也没追究,只是忽然又往回走。“我可不希望你以为我是在威胁你。男子汉大丈夫,可做不来这等事。”

 “免费免费,你也没有威胁我。”她摆出笑脸,心里想揍他,却又动手不得。

 “那…谢谢你了。”他拍拍她的肩。“改天大哥请你吃糖葫芦。”

 瞪着他消失在布帘后,梁河诠整个身子软软的瘫在墙上。她从不知道,面对面跟个人说不到一时半刻的话,竟要耗掉她一半的力气。

 但…至少他确定要留在这儿了,不是吗?梁河诠眼神一闪,忽地站起身!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眼前让她占了天时地利,冯即安住在这儿,多的是机会试他的真心。

 “我就不相信,我比不上那条蛇。”说罢,她哼哼笑着,眼底闪着胜利的光芒。

 计划与现实有出入,似乎是必然的。

 一个多月来,除了用膳时间,才会在饭厅里看见冯即安,其它时间,他的人就像空气中忽隐忽现的蚊子似的,只有河诠在偶尔不小心闻到他身上泌出的几许香气,知道他定是跑去花牡丹那儿。

 为此,她真是恨那花牡丹恨得牙,可是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能在厨房一角生闷气。

 “豆豆!”刘文匆匆走进厨房,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脸不吭声。

 “什么事呀?”她视而不见的问。

 刘文在她面前蹲下。“看见干爹回来,你一点儿都不开心?”

 梁河诠闻言,嘴皮子掀了两下。“开心呀。”

 见她那模样,刘文叹了一声。“你,唉,真给你气死了。上回干爹和你谈的事,你考虑清楚没有?”

 “爹…”她横他一眼,心浮气躁的摆摆手。“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我已经把琼玉和阿磊的事处理好了,这一回,你可没理由反对了。”

 “处理好?什么意思?”

 “我和杨老头谈过了,一会儿黄汉民会过来,我会代杨老头跟他退掉这门亲事。”

 “嘎?”梁河诠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难不成老头子诓你不成!”说罢,刘文捉住她的手。“跟我上楼去。”

 半信半疑的上楼,她才发现,江磊、黄汉民和杨琼玉早早等在房里。

 刘文关上门,清清喉咙,冷静的看着他们。

 “琼玉,这次回牧场,我已经跟你爹谈过这件事了。”

 杨琼玉抬起头,忧心忡忡的望着刘文。“爹…他老人家怎么说?”

 “别急。”刘文安抚她,转向黄汉民。

 “黄公子,这玉还给你吧。”刘文拿出冯即安交给梁河诠的玉佩,还给他。黄汉民喜形于,连声道谢,忙上前接过。

 还玉佩的同时,刘文定定的看着他。“不过,杨老爹要我替琼玉退了这门亲事。他说,不能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一个赌徒,从今以后,她跟你再没半点关系。”

 黄汉民脸一僵,顿时面如死灰,喃喃自语:“我…我已经发过誓,我不会…再犯了,真的,我也是想赢点钱,好风光的娶琼玉进门,我是真心想这么做的,你们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姑娘,你不帮我吗?”黄汉民转向梁河诠。她耸耸肩,转过身去。

 “琼玉,你不能这样对我,至少…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黄汉民焦灼的拉住她,软弱的神情却只是更令人摇头。

 “你也听到了,是爹的意思。”杨琼玉痹篇他的手。

 “如果你坚持不肯退婚,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去求你爹,好不好?”他满怀希望的拉住她。

 见没有人对他寄予同情,黄汉民又急又气:“你怎么可以悔婚!”

 “你答应把玉佩还给我的!”他把炮口转向梁河诠。

 “我…杨老爹坚持退婚,你拿回玉佩也没用。”梁河诠后退,几乎被他绝望的眼神击倒。

 同情在此时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越来越槽。杨琼玉别过脸。解了也好,樊家那件事,若不是河诠肯替她出头,只怕如今她是生不如死。

 “你们…哈哈哈…”黄汉民颤抖的指着他们:“我知道了,你们说要去抢玉佩,根本就是假的!这只是你们的藉口,你们这种做法,跟樊家自我手上赢走玉佩又有什么两样?!”

 “不干河诠儿的事,是我拜托刘当家求我爹作主退婚的,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说不过他,杨琼玉气哭了。“你别净在那儿瞎怪人!”

 “没有办法?是他吧,是不是?”黄汉民使力推了江磊一下,见他闻风未动,愤而把杨琼玉推倒在地。

 下一秒钟,黄汉民已被江磊高高拎起来,后者的脸上全是怒火。“姓黄的,我警告你,做人别太过分!”

 “阿磊,放手。”刘文命令。

 黄汉民瞪着眼前这些人,忽地咬牙切齿地对着最柔弱的杨琼玉咆哮起来:

 “都是你这个祸水!你不贞不洁,喜新厌旧…”

 “我没有。”杨琼玉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够了没有!?”梁河诠大吼一声。她真是看不下去了,揪住黄汉民的衣襟,她浑圆明亮的眼睛直黄汉民心虚的脸。

 “像个男人点行不行!?有本事,你就争口气,中个举人考个状元,要不摆个字画替人写写字,你连自己三餐温都顾不了,要叫琼玉怎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冲着琼玉,咱们还算有几分情,他在路上见了,还能点头称好,你别把这一丁点儿缘分都糟蹋了!”

 刘文赏的望着梁河诠。这番话说得太好了,他真是以她为荣;要不是怕再伤及黄汉民的颜面,他非大力鼓掌叫好不可。

 梁河诠的仗义宣言。一时间堵得黄汉民自惭不已。他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突然把东西猛力朝地下一掼,玉佩顿时碎成七、八块。

 “我会…我会…把她抢回来的!”说罢,跌跌撞撞的走了,只留下众人鄙视的目光。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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