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时分,一条街安静地罩在薄薄的雾中。绕过重重胡同,一名小斯轻拉开门,取了纸折子点着门口红灯笼的烛火。
“姑…娘…们,见…客…啦!”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宁静声中炸开,半沉睡的街道彷佛也被唤醒,几个行人慢慢出现。
怡香院大门两侧的双线红灯笼直直通往门里的雕栏昼楼,一个个浓妆女子手拈着红丝巾,排排或站或坐或歪着身子,半嗔半笑半带着娇,在一个个逐一进门的男人眼里,极力贾弄着姿
。
后厢房里,纱窗上照见两名女子侧影,悄声低语,温温软软,几乎被前院的人声淹没。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真的要走?”江杏雪执着她的手,疲倦地抚着眉心。
坐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依然垂首不语。
“阿柔!”不耐久候,江杏雪跺跺脚,恼声叫道。
“杏雪姐,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嬷嬷碰我的孩子的。”白苇柔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摸着小肮。“我只要留在这儿,她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你有没有想过,带着孩子你能躲到哪里去?”江杏雪仍坚持着最初的决定。
“走一步算一步了。”白苇柔泪盈盈地别过脸,忍着伤心,轻声一叹。”嬷嬷让我在房里考虑三天,要走,还有机会;要是真留在这儿,我恐怕连保住孩子的希望都没有了。”
江杏雪还想说甚么,厢房外忽地向起叩门声。
白苇柔惊
一声,连忙起身躲到她身后。
“杏雪姑娘,嬷嬷说见客了。”一位保镖在外头
声
气地喊道。
“吵甚么!懊见的我自然会见,要你罗唆这么多!”没等他再喊,江杏雪早发怒地拉开门。“你是甚么东西?王八蛋,还不快给老娘滚出去!要走我自个会走,用得着你们三催四请吗?惹恼了我,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江杏雪脾气之坏,在院里是出了各的。那保镖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凶,只得悻悻然地离去。
“杏雪姐,别说了,我回房去,你千万别让嬷嬷知道我找你说过话。”白苇柔拎着裙摆,面容愁苦地离开了。
“少爷,翻过那座山,再走两天光景就进城了。”长工乔贵腾出手拭去额上的汗水,大声朝前头信步走着的男人说道。
乔释谦轻轻应了一声,合起折扇。树叶间筛落点点阳光,林子里没有半点风,只藉得茂密的树荫招来半点清凉。
“阿贵,把东西放下来,坐着休息一会儿。”他抬头望望四周。“我到前面走走。
“别走远了,少爷。”乔贵解下马车上的水壶,喝下一口开水;见他要走,连忙嘱咐。
“我知道。”他摇手道。
这条从南昌县取道至白云县的郊野小路,他和乔贵不知走过多少回,四周高耸入空的老松总会带给他莫名的感怀。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他轻声念道,将折扇柄在手掌心轻敲了敲。就在同时,那个声音游丝般飘浮在空中,若有似无地传进他耳里
乔释谦眼眸一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一次确认,声音依然存在。
那求救的声音很微弱,在蝉声末歇的郊野,简直小得可怜,然而乔释谦还是听到了。
“少爷,该走啦。”
他举手示意乔贵噤声,信步穿过那片林子。
只有一幢破房子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林荫外头,四周是干烫的黄土,
裂地映着刺眼的阳光,跟在一旁的下人乔贵早不耐烦地拭起汗来。
乔释谦闭上眼,凝神倾听那微弱的声音,正是自那房子里传来。他再无迟疑,赶紧推门而入。
破屋一角,他看到一个半身沾满血迹的女人,
发覆着脸,身子抱着一
破被,缩在墙角兀自呻
着。
才瞄过她的情况一眼,乔释谦便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没有难堪迟疑,未等乔贵跟着进来,他褪下外衣,把这名女人全身盖住。
“阿贵,马上去请大夫到这儿来。”他沉声吩咐。
乔贵也看清事情的严重
,听到主人的
代,不
皱起眉来。
“少爷…这不太好吧?咱们又不认识这位小娘子。”跟着乔泽谦许多年,乔贵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最好别搭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贵,我知道你的难处,尽管去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这…”“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声音只提高了一点点,高贵便不再坚持,快速地离开废墟。
麻痹中,白苇柔被腹下的
痛催醒了。她呻
了一声,感觉有人拨开覆在她脸上的
发,又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迹;很努力地,她想要张开眼,而另一波的痛苦忽又汹涌地淹没了她。她弓着身子,本能地护着小肮呻
,眼泪和着额头上的汗水成串
下。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乔释谦坚定地稳住她,再次替她揩去汗水。
她张开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上她的目光,乔释谦有些震撼。这女孩比他所想的还要年轻,那瞳眸漆黑如星,盛满惶恐不安;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很干净,显示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但碰上这种事…
当一颗自她眼角泌出的泪,毫无预兆地跌落在他指尖时,乔释谦的心脏在悸动之中被猛然揪紧。彷佛这滴泪水炙伤了他,对她的痛楚,他感同身受。
在他手掌下的白苇柔,再一次面临崩裂的痛苦。
张开涣散的瞳孔,白苇柔再也无法忍耐地放声喊出来,但忽然又惊觉地死命咬住嘴;在咬合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咬破皮渗出的血丝当下染红了她未点胭脂的双
。
此情此景,令乔释谦整个人无端战栗了起来…
他所面临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两条孱弱的性命在生死之间作挣扎。如果这女孩没法顺利生产…如果他不是好奇心闯了进来…乔释谦浑身起了冷颤,发现自己向来的冷静第一次被这个世界的冷漠所
锢了。
要是她死了怎么办?天哪!他看着她,却甚么都不能做。
“姑娘,保持清醒!”他扳着她的肩,看着她涣散的瞳孔,不停地喊她。
已经黄昏了,但暑气似乎末消,焦虑像被堵得无路可走的水气,一点一滴地散布在他额头上,女孩的脉搏随着身下涌出的血块愈来愈微弱。
乔释谦闭上眼,不觉又再次握紧她的手。
吴大夫是被高大的乔贵半拉半扯拖进来的。
“快点快点!大夫要都像你这样,全天下的病人不都死光了!”还没进门,高贵已经不耐烦地骂出声。
“这…我都说了晌午后不看诊的,你们强人所难嘛。”吴大夫有些懊恼地理理被拉皱的衣裳。
“哪有这种道理…”
两人还在吵嘴,看到门口的乔释谦满手的血,脸色哗然大变。
“少爷,你…”“没事。乔贵,别为难先生。大夫,请进来。”他冷静地说,语气沉重。
“那位小娘子…”乔贵不确定地询问。
“是个死胎。”他低语,叹了一声。
“怎么样了?”
见吴大夫青着一张脸,乔释谦以为自己处理不当,担忧地问。
“失血太多了。”吴大夫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你们…你们认识她?”
“萍水相逢。”
吴大夫“哦”了一声,捋捋胡子,却没再有下文,但心里似乎盘算着甚么。
“大夫认得这位姑娘?”
“不认得!不认得!”他脸一僵,急忙摇头。“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就照这葯方子救她吧!呃…唉,请容小老儿劝少爷一句,还是趁早离开此地的好。你们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可别为此惹上甚么是非才好。”
看那吴大夫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惊惶失措跑走,乔释谦心知有异,却不便再说甚么。
“少爷,这事咱们还管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乔贵把门带上。
乔贵才起身,方才出去的吴大夫又狼狈地跌进来。
乔释谦霍然站起,注视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三条人影。
“何大爷,我没有帮她,我真的没有!”那吴大夫扶着手臂,一脸冤枉地喊起来:“天知道在这镇里,谁都惹不起何大爷你哪!”
原来这就是令吴大夫害怕的原因。乔释谦打量着何良,而后者则大剌剌地绕着他们主仆瞧,一双眼贼溜溜地直盯着乔释谦。
这对主仆都相当高大,随即何良极有胜算地笑了起来。高大又怎么地?强龙能
地头蛇吗?
“看你们俩,应该是外县的人。告诉你们吧,她是怡香院的姑娘,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何良和江嬷嬷有那么点儿
情。罩子放亮点,别
手这事儿!”何良盯着他,大言不惭地开口。
乔释谦回头,那女孩仍呆滞地躺着。如果,今天他也是怕事者,任人作主,那么她被带回去,会有甚么下场呢?
能有勇气怀着孩子逃出
院,想必是死也不愿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问过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让声笑了起来:“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居然问个女人拿主意!”
乔释谦正待发怒,却被吴大夫低声喊道:“少爷,别跟他斗。咱们镇上没人惹得起他,你就当没碰过这事,走人算了。否则,连老朽都会遭殃的!”
“没事的,大夫,我保证他们不会为难你。”
“话不是这样…”
“喂!你们还不走呀?”
乔贵执住乔释谦的衣袖,脸上布满了恳求。
“吴大夫说的有理。少爷,就别多生事端。”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黯。他盯着何良,惊觉心里积
一团怒火,天知道他已经好些年没这么大动肝火。从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总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点差池;但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苇柔,你要真聪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准这对主仆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扬,踢了她一下。
他们说了甚么白苇柔全不知道。打从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没能保住孩子之后,就只是呆滞地盯着布堆里的那摊血
模糊。
“没了…甚么都没了…”她喃喃地喊出声。而最后一点让她有勇气再挣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着她
搐的痛楚一遍遍
得干干净净。
就在那团白布堆里,她的孩子是个染血不成形的
球…没了。她困难地
了口口水,喉咙干枯得几乎要崩裂。
她没有动静,只是瞪着那团布,想着她竟没有机会看清孩子的五官…她还希冀过孩子对她笑的模样呢。抬起头,她望着屋顶中央破裂的大
;月华如霜,风带过几片乌云像薄纱,顷刻间扫过了月光,又飘远了。
这么圆的月亮儿,是十五呢,这么圆的月亮儿,怎么却不是人团圆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苇柔忽然扑向前,痹篇男人的手,紧紧地抱住了那团沾满血迹的白布,很小心地揽在怀里,身子距离何良约莫有一步之遥,她才敢去轻抚那血迹斑斑的白布团。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颤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蓦然,白苇柔张开沙哑的喉咙,低低柔柔的,带着哽咽的泪音,软软
唱了起来。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真…”
唱着唱着,她那麻痹的心智也渐渐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
体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泪一颗颗汇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个很认命的女孩儿,但落的泪却从没为过自己。
亲爹为偿赌债卖她时,她的泪,哭的是父亲的执
不悟。
她的贞洁被人高价抛售后,她的泪,哭的是身体懵懂无知的痛。
她开口唱着,仍是那首“杏殇”:语至最后,白苇柔几乎哀伤得出不了声,只能眼泪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发怒,一把扯住她脑后随意扎束的长辫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苇柔的目光整个
向他。
“你他妈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紧的拳头在她脸上胁迫地挥舞着。
又一颗眼泪滑下鼻梁,但那对瞳仁对何良望去时,却像具没了魂魄的尸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视何良空泛的威胁。
何良的拳头没有机会落下。在他企图伤害白苇柔之前,乔释谦扳过他的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
被
紧的辫子突然松开,白苇柔稳不住自己,像个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墙壁。
另外两个男人抡着拳头冲过来,吴大夫见战火已起,吓得夺门而逃。护主心切的乔贵早抓着
子二话不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因怒气正在上头,他们主仆打起架的那股气势根本就不输旁人,何良这回吃的亏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乔释谦只觉得心情没来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苇柔脸上的哀凄和未干的泪水映得特别明亮,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全赤
地摊在他面前。
他眼眶发热,心里升起一股自己也说不出的疼。他虽已为人夫,却尚未为人父;这种丧子之痛,他帮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鉴,他真想为她做点甚么,只要能帮她远离忧伤。
“你还好吗?”乔释谦蹲下来,氤氲的眼神回复,不解自己怎么也跟着脆弱了起来。
白苇柔抬起目光,任他为自己拭去腮上的泪痕;好半晌,她仍毫无表情地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有一张古铜色的脸,
犷简单的轮廓,两道似乎因为长年绷紧而看来严厉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肃穆而俐落。从她清醒到方才,他虽不多言,却稳稳掌控了一切。
“你好样的到底是谁?怡香院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出头!”何良狼狈地起身,一张嘴仍不收敛地大声叫嚣。
乔释谦霍然转头,接着几枚现大洋狠狠打得何良
口气血翻涌。当他再度摔在地上,乔释谦冷漠地盯着他,严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里起了一阵恐慌。
“这是赎金。白姑娘的人我赎下了,现在在我没发怒前,你最好快滚!”
衡量了形势,何良决定识时务为俊杰。眼前并非好勇斗狠的时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现大洋,抚着被撞疼的
口,嘀咕了几句
话,带着人匆匆地跑了。
白苇柔移动身子,怔怔望着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着这位素末谋面的男人;那空
干枯的眼神迸出一丁点儿光芒,正是乔释谦所希望瞧见的。
他到底是谁?好像只要情势一对她不利,这男人总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还好吗?”他的眸子熠亮地望着她。
直到乔释谦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白苇柔才眨眨眼回过神。她小心地挪动身子,直到靠墙后才悄然
息,这才感觉全身痛得难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头,更像是有把火在烧。
还有她的心,那就算是华陀再世,也医不好的伤…
抬起手,她迟钝地摸摸后脑勺。就在那儿,白苇柔按到一摊黏糊温热的
体。
她古怪地瞪着乔释谦,
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迟疑、胆怯,像个犯错却不知如何收拾残局的孩子。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状,乔释谦敏锐地问。
“…”“别怕,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很…很痛。头…很痛。”她加以强调地回答。
“让我帮你看看,好吗?”
乔释谦伸出手想要去揽她,但白苇柔一见他有所动作,吓得整个人贴着墙里拚命缩去,乔释谦连忙收回手。
“白姑娘,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让我看看你哪里痛,好不好?”
僵持了五分钟,末了白苇柔绷紧的身子终于松懈下来。她把手移出,然后缓缓摊开。
掌心那团暗红色的血迹,像一朵可怖的红花,猛然在乔释谦的瞳孔里炸开。
他起了一阵
皮疙瘩,头皮也跟着发麻。
“阿贵。”他努力克制激动的自己不放大音量,以防吓着女孩。
“小的在。”
“追上方才的吴大夫,请他再过来一趟。”咬牙切齿地吩咐完,乔释谦不避嫌地再度握住白苇柔纤细的手,极其温柔又轻缓地替她拢齐五
细细的手指头,收住那摊差点令他失控的血渍。
天啊!她的手好冰冷。
“到…这儿?”乔贵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少爷这下真的惹麻烦了。
“到马车上。我们一会儿就离开县城,去。”
乔贵走了,他拾回地上的外衣,裹住了不胜寒冷的她。
白苇柔凝视着这只温暖的大手,不解身子为何愈来愈冷。当一件宽大的衣服温暖地罩住她,她本能抬起头看着他。地想问这个姓乔的男人为甚么要帮她;然而才开始注视他,那对眼睛却变成天上蠢蠢
动的星子,那样明亮、那样遥远…
那是一双很令人着
的眼睛。白苇柔忖道:漆黑如入夜后的河水,静谧又深沉。黑暗侵袭她之前,那是她最后的意识。
何良领着那批老
一进门造成的声响,大老远在楼下就听得见。
江杏雪在发髻上抹油,按上金钗,镜子里的表情有些浮躁,也有些放松。
至少那证明了一件事:白苇柔并没有被找到。要不何良不会这么怒火冲天。
离怡香院点灯营业的时间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她起身下楼,在楼梯间撞见正在偷听江嬷嬷和何良谈话的秋月。
江杏雪自身后戳了她肩胛骨一下。
“吓死人哪你!”秋月拍拍
口,恼怒地开口。
“小心给嬷嬷逮着,到时有你一顿苦头吃的。”
秋月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该吃苦头的是白苇柔。等她被捉回来,你们俩一样完蛋!”说罢,还恶狠狠地朝着她笑。
“哦?是吗?”面对威吓,江杏雪一贯的漫不经心。在这院里,她和白苇柔的感情是众所皆知的好;如果犯了甚么错,她们俩也不会放任彼此受罚。对于白苇柔私自逃院一事,院里每个女人都抱着看她好戏的心态。而在这种环境下讨生活,她早有她一套存活的本事。
“看来苇柔这回是碰上贵人帮忙。不过呀,几枚现大洋就赎了她,我看也不是甚么好货的。唉,真是没脑筋。要是我有她那张脸,说甚么都要跟何良回来。”
“你真有自知之明。”江杏雪刻薄地笑答。
蹬蹬蹬地走下楼,她仍是一副慵懒不搭理人的样子;但也是这样,才衬得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眸更妩媚勾人。
“杏雪呀,最近愈来愈漂亮啦。”何良怒眉一敛,笑脸
人地走上前去。
没等他手伸来,江杏雪冷冷瞟去。
何良急急收了手,有些难堪,有些讪然。
想这院子里的姑娘,他想动谁,就没有姑娘能跟他说个“不”字。只有这个江杏雪,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白苇柔,从没摆过一张好脸谱给他。
上回借酒装疯摸进房里想亲近她,却被江杏雪拎着板凳狠狠打出来。何良摸摸瘀痕犹在的臂膀,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喃咒一声。
“妈的,不过是个子婊。”
江杏雪冷笑数声,不想浪费
舌跟这种人多说话。
“何良,你客气点,少对杏雪大呼大叫。”江嬷嬷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
江嬷嬷的斥责让何良恨恨地撇过头去。
偌大的怡香院里,就只有江杏雪有这个本事,骂了人也教人不敢说话。她不止外表漂亮,重要的是她聪明,懂得适时把自己的泼辣刚强暗藏在娇媚之中;院里的客人即使被她泼了冷水,也少有生气的。所以就算她喜欢对所有人端架子,院里的女孩没一个可以和她相处得来,江嬷嬷也都百般容忍下来,毕竟怡香院的经济来源是客人的赏银。在现实的考量下,实在也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又在商量甚么坏主意害人?”她掩着小子邬打个呵欠,懒懒地问。
“说哪甚么话,我担心苇柔啊,那丫头掉了孩子,这几逃阢得没见踪影,我才跟何良商量着,看是不是要多找人手帮忙,你怎么这么说嬷嬷。”江嬷嬷干笑,被说得有些尴尬。
猫哭耗子,江杏雪在心底冷笑。她在怡香院待了五年,冲着她们还是同姓,江嬷嬷这套工夫怎会不识得。她表面却没点破,只是皮笑
不笑地颔首。
“也不知道带她走的男人存的是甚么心。唉,我真是烦恼呀。杏雪呀,在这院里,就属你和苇柔
情最好,能不能帮嬷嬷想想,那两个男人是谁?可能把她带到甚么地方去?”
“不知道。”她耸耸肩。
“骗鬼!你会不知道?你跟那小
人这么好…”“啪”的一声,茶几上的那枚镇纸自江杏雪手里飞出,不偏不倚砸中何良的心窝,痛得他蹲下来直哀。
“我跟嬷嬷讲话,有你
嘴的分吗?”江杏雪眉一挑。“你又是个甚么东西?小
人小
人地喊,你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要没有我们这些小
人,你拿甚么养你那群狗奴才?又有甚么资格在南昌县作威作福?”
“你…”何良气得跳起来。全天下就只有这女人敢当着面羞辱他,偏偏她是怡香院的头牌,骂不得更碰不得。外县城里有钱有势的大爷,商的、官的全都跟她有那么点儿
情,甚至有些人还愿意无条件帮她赎身;而以她的本事,要找个人家从良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怪就怪在她都婉拒了,而且还心甘情愿留在怡香院。就为这一点,江嬷嬷
她,哪舍得碰她一下下。
何良忍不下这口气,作势要揍她,却被江嬷嬷拉下。
“你疯了不成?杏雪打不得!”
“怎么样?你要打我,来呀。”江杏雪冷笑,模样又辣、又媚。“我要是怕了你,我“江杏雪”三个字就别在怡香院混了。”
“够了!杏雪,别太过分。”江嬷嬷严厉地喝住她。
她嘴一噘,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是个靠女人吃饭的
儿子,不说说他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我呸!”
何良暴跳如雷,马上又被江嬷嬷拉住。
“杏雪,何良不过是想问问苇柔的去处,你这又何必呢?”江嬷嬷哀叹。
“既然要问话,就叫他礼貌点。我就不相信,要是有人当着嬷嬷的面喊你一声老鸨、娼头、臭婆娘,你还会笑着回他一声:是!”这下子连江嬷嬷都骂着了,老脸顿时僵成一团,一会儿又强忍下来。
“你上去吧,别净在这儿惹人生气了。”她闷闷地开口。
江杏雪嘲弄地扬了一下嘴角,扭着水蛇般的
上楼去了。
“你就这样算了?这死丫头愈来愈不像话,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何良心有不甘地瞪着江杏雪的背影。
“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带刀似见人就砍,尤其她最瞧你不顺眼了。算了,算了,习惯就好了,别跟钱过不去嘛!眼前要紧的是苇柔,怡香院哪个姑娘我都能放她走,就是杏雪和她丢不得。”
为了照顾白苇柔,乔释谦在南昌多停留了八天。
他们三人住在一间清静的客房,刻意痹篇任何人。乔释谦并非怕事,只是顾及白苇柔不能再承受任何伤害,才决定这么做。
直到他们的行程无法再耽搁,问过吴大夫的意思,考量了病人的身体情况尚不能轻易移动,他才换买了一辆大马车,入夜后把白苇柔悄悄带走。
走在官道上,一路平稳顺畅;连着几天下来,乔释谦也真的倦了。他守在白苇柔身旁,车下轮轴的轻轻滚动,摇著令人昏昏
睡的频率。乔释谦靠着车边,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直到他感觉被人注视,才茫然惊醒。
是白苇柔,她仍维持同一个姿势安安分分地躺平,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正凝视着他。
车厢里光亮很暗,他伸个懒
,对她投以安抚的一笑,略略移开了她。
“觉得好一点儿了吗?”他问,关切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白苇柔点点头,小心地撑起身子,两眼仍充满警戒地望着他。
“我在前面陪阿贵,有事唤我便可以了。”看出她的不安,乔释谦也不刻意点明,伸手拉开了前方的黑布廉。
“乔大爷。”
“嗯。”他探回头,打开廉子的手却没停下,霎时阳光
泻浸满了车内。
白苇柔伸手想挡住那分刺眼,且快速地别过脸;虽是午后,但外头的光线对躺了多
的她,仍是过于刺
。
“对不起。”乔释谦快速放下布廉。
白苇柔放下手,再度直视他,然后摇摇头。
他等着她说些甚么,然而只看见她张了张嘴,甚么声音都没有。
“那我到前面去。”
“谢谢…谢谢乔大爷。”
“别说这么多。”他温和地一笑。“你休息吧。”
她依言躺下,却无睡意。这几天的静养,她的体力大致都已恢复;只是置身在这里,白苇柔呆愣地望着四周,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车轮一圈圈地辗过地面,几
前那失亲的痛苦伤心忽然涌上;然而她哭不出来,只能任自己茫然失措地跟这男人走。从怡香院逃出来后,她唯一的信念就是生下孩子,如今连这点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天下之大,哪里是容她之处?
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跟命运争?白苇柔揪着被单,悲哀地想着。如果…如果她有杏雪姐的一半好强个性,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考量精神及路况,他们在傍晚时分寻了块平坦的野地打尖。出门在外,总不免会错过旅店、客栈甚么的,主仆俩早学会处理周遭的一切。
乔释谦从来不摆甚么架子,早年出洋留学,已训练了他独自打理生活的本事;加上忠心耿耿的乔贵,这些女人家拿手的活儿,没一样难得倒他们。
“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白苇柔细细的声音在车子一角出现,这一切都看在她眼底,也更显得她的无能和愧疚;裹着外衣,她瑟缩而无依地看着乔释谦。
“你坐着就好了。”
“是呀,白姑娘,咱们习惯了。你就休息,别为这事费神。”乔贵利落地劈开最后一
柴,丢进火堆里,架上的汤锅溢出了食物的香气。
“待会儿一起用吧。”
乔释谦挪出位子。入夜后风大,怕她受凉,让她靠近火边以便取暖。
“你们…要到哪儿去?”接过热烫的碗,白苇柔瑟缩问道。
“白云镇。”
“白云镇?”
“依现在的脚程,再两天就到了。”
“喔。”她似乎
言又止,但之后却不再多言。
见她沉默,乔释谦也不点破,只跟乔贵说了一会儿话,就吩咐他先休息。
“有话告诉我吗?”
“我…”
“你担心何良吗?我保证他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白苇柔摇摇头,还是没开口。这位乔先生是个规矩人,怎么会知道怡香院这种肮脏地方的事?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一
没把江嬷嬷手里那纸字据里的债务还清,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枉然。
不过比起自己决定的事,任何事都不足以为惧;她只叹自己欠了这位乔先生这么多恩情。
这天晚上,她始终很沉默。临睡前,她仍是一贯道谢的话;但不同的是,她笑了。
那是第一回,乔释谦瞧见她的笑;也在同时,他才发觉白苇柔不单生得美,月光下,她看来有种让人心疼的纤弱。而她的五官也在这种纯净里更显得特别照眼,野地里、火光中,乔释谦看到的是一分女
最洁白的无瑕。
而那不
皓齿,仅是微弯着
弧的纯洁笑容,更让他莫名起了一阵战栗。
但乔释谦心里很清楚,这种心悸不是男人对女人所起的生理变化。他一直对赵靖心很忠诚,对他那温婉可人的小
子,他疼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乔释谦为白苇柔所起的那股心悸,是因为她笑得那样柔顺恬静。这般容颜在他看来,反而因为太绝美,所以出现了一种让人害怕的凄
。
他隐隐觉得,白苇柔并不是在感谢他,而是在用她的方式向他告别。
乔释谦甚么都没说,只是扶起她。“早点回车上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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