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与当年的香权赐有什么不同?若干年前,香宝珊的父亲也是这样自
人,毁灭整个家庭。
只见楼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双臂,
腻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脸,凝视他,用轻化的语气说:“这上下你该抵达伦敦了。”
屏风“格”地响了一声,连环开头以为是香宝珊颤抖的身子不着意推动了它,然而发觉颤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宝珊才不会震惊,这一幕她肯定已经看过多次,连环才害怕惊惶,感觉如同
中刺进一把利刀,一时不觉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没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过去“你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是不是?”
“你还要问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来。
她穿着玫瑰紫颜色的衣裳,仰起脸,只觉得相映之下,皮肤更如雪一样白。
“还能抵赖吗,明天要签合约了。”
香紫珊笑,过一会儿,她低低说:“我一早同你说过,徐可立,你终于会属于我。”
徐可立没有言语。
他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才说:“连环那一份,你取到手没有?”
连环低着头,即使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已无意外。
香紫珊当下回答:“连环那边绝无问题。”
徐可立郑重地说:“一贯以来,我们的错误是低估了连环。”
香紫珊转过头来“连环不碍事,连环会听我的话。”
连环在屏风后面,忽然抬起了头,谁说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几时都似一只哈巴狗。
徐可立说:“这一下你应该满意了,我出卖了至亲的人,来换取你的
心。”
“不,”香紫珊声音很温柔“你出卖香宝珊,是为着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来你同她的关系已经很动摇,与其她联合我对付你,不如你联合我对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发觉你不是我想像中那么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来你同我、我同她都没有分别,我们活该纠
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说:“既然你已扫尽所有的兴,可以走了吗?”
“走,怎么不走,”香紫珊站起来“姐姐当年怎样把我自大屋赶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样地赶她走。”
徐可立不耐烦地拉开门,香紫珊跟着走出去,顺手关了灯。
他们离开之后,连环与香宝珊动都没有动。
引擎声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们仍然站在屏风之后。
罢才一幕多么像话剧中那种精彩的独幕剧,男女主角鲜明的扮相,加上玲珑剔透的说白,暴
出骇人的阴谋。
香紫珊终于夺到一切:家庭,地位,还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来越浓。
香宝珊先推开屏风,这次,由她开亮了灯。
她斟出酒来,递给连环。
挪揄他:“你还会不会听香紫珊的话?”
连环不出声,他一向迁就忍耐女
,这次香宝珊受的伤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愿意,你们三个人就可联合起来对付我,把我驱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张王牌。”
连环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向香宝珊欠欠身“我不是扑克牌,我是一个人,对不起,我要走了,谢谢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连环不抱怨任何人。
香宝珊追上去说:“她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连环没有回答。
“司机还没有来,你很难步行回市区。”
连环忽然回头,看着香家的大小姐。
香宝珊见连环
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一些什么惊人的事来,不由得退后两步,自小到大,她都觉得他是一个
人,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与虎谋皮。
但忽然连环对着香宝珊笑了。
他独自开步向市区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风扑面而来,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辆载满蔬果的货车徐杏邙来,连环向之招手,它停下来义载陌生人。
司机居然是一位中年妇女。
她问连环“去哪里?我只开到地车总站。”
连环答:“那已经很好。”
他跳上车去,道谢,坐稳。
货车摇摇晃晃驶往市区,女司机看他一眼,关心地问:“你没有事吧,脸色那么差,像生病。”
连环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倒后镜,看到自己的脸,非常讶异,怎么搞的,他不
伸手去摸面孔,似戴着一只铁灰色的面具,他尝试去将面具剥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脸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么会是这样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开玩笑,连环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层土色抹掉。
女司机同情地对他说:“你要看医生呵。”
连环颓然低头,没有人帮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车子驶到地车站停下来。
连环几经转折,才回到宿舍,换上干净衣
,赶去上课。
说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资质略差的学生重复向他提问题,他都可以不嫌其烦,细细作答,举了一个又一个例题。
其中一位女同学感激得泪盈于睫。
连环并不觉得累,睡眠不足,理应急躁不安,他却异常平和。
下课之后回到房间,他斟出冰冻啤酒,静静坐在大沙发内听音乐。长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戏声,哈哈哈哈,可爱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连环只要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觉得快活松弛,安然盹着。
今
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点睡意都没有。
很快地下便囤积了一大堆啤酒罐。
门外小孩争吵起来,一个说:“你为什么推我?”
另外一个答:“你不同我玩,我怎么推你。”
连环叹口气,站起来去推开窗,孩子们见大人出来,纷纷跑开。
天色暗下来,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过去下国际象棋,他并没有推辞,坐在人家客厅,一连赢了三局,杀得英文科教授面目无光。
人家站起来尴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该休息了。”
连环一点不困,他的时间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来,平
来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赶出,他自嘲地说,那多好,羡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
回到镜子面前,自觉面具颜色又添深了,更像一只壳子,几乎敲下去会有“咯咯”声。
那天晚上,他仍然没有睡,学生来探访,一聊便三两个小时。
他坐在大沙发里,看着天空转为鱼肚白,连环真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此戒却睡眠。
他换上干净衣服,周而复始,再踏进演讲厅。
那天下午,回去取讲义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背着他,一头长望发落在椅背上。
终于找上门来了。
连环异常镇静,把门关得大声点,好让不速之客听见。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举起双手,伸一个懒
。
连环语气平和“十分钟后我有课,你要说话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说“没有特权了吗?”她仍背着他。
连环找到他要的讲义“你若不讲,就要等三小时之后。”
“我等你回来好了。”她没有犹疑。
连环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门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记了吧?”
连环答:“那么,就请你等等我。”
学生也在课室等他。
足足三小时后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连环放下书本“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香紫珊转过头来“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低估了你,我愿意补偿。”
连环举起双手,笑道:“我已退出这个游戏。”
“你现在不能退出!”
“为什么?”
“此刻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即分胜败,你必须坚持到底。”
“像你们这种玩法,赢了也是输了,不会有胜利者。”
“连环,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我丝毫没有损失,毋须补偿。”
香紫珊变
,她打开烟包,
出一支香烟,点着它,深深
一口,连环已经注意到厅堂间已经充满这种烟味,他闻了有点眩晕。
他去推开长窗,顺手抢下阿紫手上烟卷,用力扔出园子。
香紫珊过来,双臂搭在连环肩上,她喜欢对异
采取这个有利姿势,连环轻轻推开她,她趁势看到连环双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个足够。
她轻轻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连环,让我们放一把火把老屋烧掉,我们不住,也不要给别人住。”
连环静静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吧,我同你先联合起来,把香宝珊踢走,然后再撇徐可立,这样够精彩了吧?”
连环仍然一声不响。
“你喜欢怎么样尽管告诉我,我设法替你办到。”
连环维持缄默。
“你要我戒掉坏习惯是不是,没问题,都依你。”
连环摇摇头“你的坏习惯是你的事,与人无尤。”
“怎么了,还没有消气?”
“我并没有生气。阿紫,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你的魔术已经消失。”
“你是什么意思?”香紫珊大惊失
。
“我自由了,经过那些年,我终于自由了。”
“我不相信!”
连环静静说:“我何尝相信,我比你更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实如此,香紫珊,自此你归你,我归我,我俩再不会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亲一半财产预备怎么样?”香紫珊声音已变。
“我会保持它留为纪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这一份,你们三人斗不起来。”
香紫珊冷冷讪笑“原来她是为我们好,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套都自她处学来。”
连环不再言语。
香紫珊蹲在连环面前,
他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烧的那一点火从来都瞒不过她,无论他装得多么冷酷,无论他如何心灰意冷,那点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会听她的。
但是这一刻,连环双目碧清,一点杂质都没有,如两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见自己影像,没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几时已经熄灭。
香紫珊退后一步,坐到地上。
连环扶她起来“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拥有他,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的灵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与香宝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连环会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她双臂抱在自己
前,不知道失却连环会使她觉得如此冷。
她从来没曾想过他会离去,她满以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隶,他自幼便已属于她。
连环打开了门,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头走出去,连环关上门。
香紫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要扶住栏杆,才能跌撞地站稳,匆匆上车而去。
屋内,连环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散尽。
他牵动嘴角,无奈凄然地笑起来,演技好得连香紫珊都瞒过去了,几时可以瞒过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开书桌一格抽屉,取出那只盒子,打开它,看着盒内一双小小鞋子。
连环的心境异常平静。
他把小鞋捧在手内,不相信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相信他与鞋主人已有这样远的距离。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云雀似动听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鞋。”
阿紫!
连环转过头去,窗外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长发结成一条大辫子,垂在
前,正
羡地看着那双鞋子。
连环不
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们新搬来。”
“请进来。”
那小女孩轻轻地走进客厅,挑一张小小的矮凳坐下。
连环把鞋子
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给我?”女孩绽开天使般的笑容。
连环点点头。
她连忙试穿,踏进去,刚刚一脚,站起来,转个圈,顾盼一番,向连环说:“谢谢你,谢谢你。”
连环见她如此可爱,双目儒
。
她兴奋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连环以为跌在草地上无妨,谁知她半晌没爬起来。
连环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伤足踝。
连环对她说:“别怕,我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连环一听,马上吓得退后两步,镇定下来,才柔声说:“不,我不能背你,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背任何人。”
女孩皱起眉头,楚楚可怜。
连环不以为动“我去叫你母亲。”
一位年轻太太已经急急跑来。
“小妹,小妹,你没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儿“这位叔叔,多亏你看住她。”连环还来不及说什么,施太太已经抱着女儿回家。
连环静静回到室内,仍然窝在大沙发内喝啤酒听音乐,他不复记忆,已有多久没睡过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门口问:“连先生在吗?”
是满脸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锅食物,分明是特地过来结识新邻居新同事。
“这是我刚刚炖好的五香牛
豆腐干鸡蛋,味道还不错,请你笑纳。连先生是独身吧,难得那么喜欢小孩,我家小妹说连叔叔送她一双新鞋。”
连环张开嘴,想说几句客套的语,不知如何开口,施太太见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热腾腾香
地搁桌子上,连嫂一进门,误会了,欢呼说:“湘芹回来了。”
连环心酸酸地笑笑。
连嫂把儿子肩膀扳过来一看,吓一跳“连环,你怎么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吗?”
连环点点头“这两天就去看医生。”
“卖力就可以,不必卖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劝得动你。”
连环微笑“妈妈,我去把她接回来可好?”
连嫂转过头来,审视儿子的脸,这小子虽然怪怪的,却不擅说谎,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连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
快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湘芹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
丫头。”连环微笑。
“湘芹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湘芹。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连环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
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区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区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区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纽约。”
“我们已经通知她。”
连环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马上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湘芹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连环,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
下来,连环前去拥抱她。
一时连环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湘芹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湘芹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区怎么样?”
“请跟我来。”
连环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进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
,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连环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
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区躺病
上,连环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区笑一笑,张嘴说话,连环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区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连环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寻烦恼。”
连环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连环轻轻拍拍老区的手,只见老区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连环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
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连环与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连环早一
到,老区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湘芹,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
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湘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
口新鲜空气。”
连环点点头,扶起湘芹。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连环问:“老区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饼许久许久,连环又问:“你呢,你好吗?”
湘芹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连环,连环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连环,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香宝珊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连环只简单地答:“香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区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连环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连环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区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连环不语,湘芹与老区一直有联络,老区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连环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连环伸出手臂,把湘芹搂在怀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连环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区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区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连环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
上,眼皮胶着,顶不开,湘芹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
疲力尽,心力
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连环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区的时间。
湘芹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区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湘芹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湘芹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连环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区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
组成,他心余力绌,连环与湘芹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连环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区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连环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区不住颔首。
湘芹没有出声,中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区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湘芹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
。”
起
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
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湘芹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
赶到医院邀老区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湘芹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当
他们把好消息通知双方家长,并由他们出面,在报上刊登一段小小启事。
饼数
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锦还乡。
她找到一只精致的银相架,把结婚证书镶好,小心翼翼放进手提行李里。
她语气一点不似说笑“这是所有为人
者之法宝,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护身。”
连环摇着头笑。
与老区道别时,湘芹蹲在他的轮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住。”
老区泪盈于睫。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你。”
“有了小孩就难有空闲。”
“我们会一起来。”连环简单地应允病人。
连他自己都奇怪,讲话会这样斩钉截铁,充满说服力。
终于回到家了。
连氏夫归兴奋过后,又似有点心事,
语还休,老连终于趁湘芹在厨房帮忙,悄悄把连环拉至一角,低声说:“香家又有大新闻你可知道?”
连环低头不语。
“大小姐同徐少爷分开了,满市都谣传徐少爷会同二小姐结婚,这成什么体统。”
连环笑了一笑。
“连环,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们多好,我们人微力薄,竟一点帮不上忙。”
想了很久,连环才说:“父亲,结婚与离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么话。”老连双眼瞪得似银铃。
连环连忙补充“对他们来说,不玩这种游戏,时间无法消磨。”
老连想一想,虽尚觉不妥,却不再说什么。
婚后生活尚算愉快,见面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早回来,两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写新闻往往到深夜,电动打字机轻轻地轧轧轧,有时连环替湘芹做咖啡,有时湘芹帮连环调杯威士忌。
四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林湘芹,也都喜欢她。
生活非常非常静,连环心知不对,暗怀隐忧,世上没有多少人有此福气长享安宁生活。
周末他们在园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
注视良久。
小女孩正与比她大若干岁的男孩玩耍,忽然间被开罪了,生气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坚持半晌,终于让步,俯首低声下气,哄得她回心转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动“她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连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可是偏偏说:“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触动心事,猛地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连环。
连环坦然无惧,双手
在口袋里“那份遗产已经以邓玉贞女士名义捐到大学作为奖学金。”
湘芹总算低下头“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怕你还不明白。”
“怕,你为什么要怕?”
湘芹说对了,心底深处,连环的确有点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点破他。
“湘芹,与你说话渐渐不易,动辄得罪。”
“你不觉得其中跷蹊吗?”
“有什么不对,我去摆平它。”
“连环,别装糊涂,你认为那个人真会放过我们?”她脸上闪过一丝惧
。
“你在说谁呀。”
湘芹抬起头想半天“或许她已找到替身,或许她已完全忘记我们。”
“要人忘记我们,倒是有一个很简易的方法。”
“呵?”湘芹动容。
连环注视她“我们得先忘记人家。”
湘芹惭愧地看着连环“你说得对,我不应对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记她,她就一直跟着你。”
湘芹喃喃说:“是。”
她低下头,细细咀嚼连环那番话。
连环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施家的小女孩,他开始迷茫,原来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势与表情都有相似之处,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连环小时候所遇见的那朵玫瑰,原来与整个花圃里成千上万的玫瑰,没有什么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听得湘芹说:“这一对大了不晓得会不会在一起。”
连环忽然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分开也不要紧,永远是段美好的回忆,”他存心讨好湘芹“不是每个人可以像我同你这样,自幼结识,又获善终。”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闻,后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实。
她为她所得到的高兴。
连环暗地里数着。
他与湘芹足足过了两百个平静无事的日子。
他们如置身一座自给自足的荒岛,生活无忧,但乏人问津。
其间,他们去探访老区,陪他钓鱼,聊天,下棋。老区并不寂寞,许多老朋友都跟着移民,都乐意
空陪他。
其间,湘芹发表多篇引人注目的报道。其间,连环要求停薪留职一年,专修博士课程。
连环一直在等待。渐渐,等待变成盼望,他心中焦虑,努力压抑,无奈无效,夜午起
踱步。
湘芹曾讶异问:“论文水准稍差何妨?”
不,不是为着功课。
白天独自在家,坐在长窗前写报告,窗帘拂动,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惧是她。
一
,伏在打字机前小憩,忽觉颈后麻
,连环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听得身后有白鸽那般咕咕笑声。
他温和地唤:“阿紫。”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后转出来。
连环一颗心忽然落实,握住她小小的温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紫,你有没有去过大宅旧址?一整幢新大厦已经盖好,起码百多个单位,保证你认不出来。”连环无限惆怅。
只见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脸笑“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大宅的事。”
连环想起来“你与徐可立怎么样了?”
“有什么分别,”她恢复一贯狐惑的姿态“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长大。”连环语气中并无责怪意思。
她笑一笑“连环,我终于破坏了香宝珊的生日会。”
连环看着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
。”
“但是你想念我。”
连环点点头。
“你觉得生活上少了我,困倦一如沙漠。”
“是。”连环并不打算否认。
“那么,我与你做一宗
易。”
连环摇头“不行,我一定会输给你。”
“你且听听是否公平。”
“说吧。”
“林湘芹永无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间的事。”
“那当然,她永远不会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兴兴,你要见我,随时随地都能够安排。”
连环看着她“你的条件是什么?”
香紫珊过来,双臂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当你来见我的时候,记得开那辆红色的车,那辆车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连环再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了。”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灵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你说怎么样。”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转身离去,身形变得很小很小,连环没有追去,他知道她会再来。
“连环,连环。”
连环挣扎一下。
“醒醒,连环。”
连环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他
子的脸。
窗外红
炎炎,原来他做了一场白
梦。
他怔怔地看着湘芹。奇怪,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回家来,她不可能是回来干涉他的梦。
“连环,你哭过,你已经知道了。”
连环一惊,伸手去摸双颊,果然,一片濡
,他的确哭过。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泪来“连环,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老区已经不在了。”
连环反而放下心来,湘芹什么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难过。”
“我也是这样同自己说,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个亲人。连环,得到有时不算
快,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会怎么样。”
“你才不会失去我。”
湘芹伏在他膝头上饮泣。
连环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我们可需要赶过去帮忙?”
湘芹摇摇头“他有亲戚。”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醒来会平静些。”
“你呢?连环。”她不舍得离开他。
“我也打算在沙发里躺一躺。”
湘芹紧紧拥抱他一下,回到房内,和衣睡下,感慨万千,只想静静休息。
连环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多年他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界限模糊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里抑或是连环的世界。
他进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睑,然后进卧室去看湘芹,平
长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湘芹的手,贴在脸颊上一会儿,才起身替她掩上门。
罢出客厅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发里抽烟,一丝青烟袅袅上升,那人说:“大门没有关紧,我自己进来了。”
连环并没有移动脚步。
“好久不见,连环,还好吗?”
连环一时分不出真幻。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点出人,她成
了,胖一点,曲线比从前明显,黑眼圈,
光下某些角度略见憔悴,头发也剪短了。
香紫珊见连环反应呆滞,有点失望“不认得我了?”
连环回过神来“许久不见,是有点意外,找我有事吗?”
“多年老朋友,没事也能见见面吧。”
“当然,当然。”
她同他记忆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样,保存在他脑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能不能约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话请在这里说好了。”
香紫珊像是知道连环会拒绝她,苦笑一下“老区那边,你去不去?”
“他没叫我们去。”
“他却有东西给我。”
香紫珊一站起来,连环才发觉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会胖,似她那样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烧,因那样精灵,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屯积脂肪。
香紫珊说:“长大后,就生分,以前我们无话不谈。”
太简化了他们的过去了。
香紫珊又说:“我都戒掉了,所以体重增加,这是枝普通香烟。”
“那多好。”连环由衷地说。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来,会先挂个电话给你。”她按熄香烟。
“不送,好走。”
香紫珊看着他,连环仍然是沉郁结实的连环。她说:“像你这样的好人,活该过这样幸福的生活。”连环笑笑“你呢?”
“我,我还要同他们纠
下去呢…不祝我胜利?”
连环举起双手“我完全中立。”
香紫珊打开门走了。
连环回到房内,发觉湘芹已经醒来,她当然听清楚适才每一句对白。
她的表情十分安详舒适,显然完全放下心事。
“为什么不叫我出来招呼客人。”
连环淡然答:“老朋友路过进来说几句话而已,下次吧,下次请她来吃饭。”
湘芹微笑。
可见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会淡忘。
“我累了,湘芹,让我眠一眠,醒来去市区吃晚饭。”
“好的,我在书房等你。”
连环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堕入五里雾中。
朦胧中有人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挥动双手“这里,阿紫,这里。”
阿紫才七八岁模样,小小面孔充满哀伤,哭泣“连环,我乏力。”
连环连忙过去蹲下“让我来背你走。”
她伏到他背上,轻绵绵,一点重量都没有。
“连环,不要离开我。”小小双臂箍住他脖子。
“不会,永远不会。”
连环背起她,愿意走尽一生的路。
在他记忆中,阿紫早已成
,生生世世与他同在,永不分离。
湘芹蹑足走近,只见连环已经
睡,嘴角带一个微笑,像正在做一个好梦,她没有打搅连环,人有做梦的权利吧。
湘芹对于她所得到的,已经足够高兴。
她发了一会子呆,重新回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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