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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
 老侠:这叫文坛青红帮,知识界学术界青红帮,三一伙俩一群。

 王朔:前一阶段有一个新诗的论辩,我觉得他们就是这样。上来就谈谁好谁坏,谁行谁不行,最后由争论诗的好坏变成人的行与不行,变成人⾝攻击。反正好像这种情况也不是咱大众文化独有的,好像这是咱们‮国中‬人的那种惯,一争论起来就会出现的一种习惯。

 老侠:你是说不光是大众话语最后要进⼊到人⾝攻击,是‮国中‬人原本的那种进行人⾝攻击的嗜好,借助于这个大众文化就显得更加猖狂,更加无所顾忌,更加不择手段,更加…无聇…

 王朔:这是大众文化提供的最合适的东西。

 老侠:对!包括八十年代的东西。那时和现在实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其实你写的东西他从未看过,或看一点儿浮⽪掠影的,而且你与那个争论的对手也从未见过面,你对这人从未有什么成见,只是批评他的东西而已。他就会自个儿往上靠,背地里说你在攻击他本人。人有时脆弱且心怀鬼胎,专把别人往黑里想,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个敌人。

 人这东西有时太可笑。太可怜。就是说,一个认真的人评你的东西,人家首先要把你的书读了,起码他是你忠诚的读者,这不是很好嘛。我就尊敬那些认真读过我的东西,负责任地批判我的东西的人。即便有点儿心术不正,只要能击中要害,也算是难得的知音,没见过面,还打过笔仗的也是知音。

 王朔:可能这种人连他自己都分不开自己的为人和为文了。你说的那种知音在我们周围极罕见,我怎么就碰不着。

 老侠:想评别人的东西,还不能只看一遍。

 王朔:起码要知道别人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我看过最荒唐的关于我的评论。一个老翻译,他的‮生学‬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在‮国美‬讲,王朔的小说都是为了影视改编而创作的。这‮生学‬感慨道:真是一针见⾎。什么一针见⾎,这是老糊涂话。我相信,那老头也没看过我什么东西,他这样说是一种误会。他怎么会误会呢?我想是他看了我的东西也不会喜,他从趣味上先就拒绝了。再一听别人这么说,他也就跟着说了,人云亦云。我作品的影视改编造成了许多人的误会。

 老侠:就像明代的《金瓶梅》,正人君子、士大夫、学者有几个能看上《金瓶梅》的,但现在它成了‮国中‬小说的经典。

 《红楼梦》不就是把《金瓶梅》拿过来加上点儿宋词婉约派的情调弄成的吗?

 我对于批评,首先要从你的读者的角度心怀感甚至尊敬,对吧!他起码是看重了你尊敬你,他把你的东西都看了。至于他批评的到不到位,戳没戳到痛处,是另一个问题。他击中要害就更好,没说到点子上的评论,不理就完了,对吧?就当笑话。当然这要排除那种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专门拿你说事儿煽情的人。我就不知道批评这东西怎么能给一些人造成那么大的心理影,叫别人攻一下就天塌地陷了?无论相识与否,一个人⾝边最难得的朋友或知己,就是那种真能够看到你骨头的特别尖锐的读者,一针见⾎,扎到痛处。你当时也许会痛得嘭地跳起来,也可能暴怒一阵,找不到东南西北。

 但过一段,心平气和地想想别人的尖锐,就会更深地自我反省,知道自己的痛处。人要能够有,这一生中有这么…一两个人,给你警钟长鸣的那种,就太幸福了。

 王朔:朋友好遇,知心难求。

 老侠:对!这种批评在‮国中‬就会演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演变为文化青红帮之间的义气和仇恨,演变为人⾝攻击的陷阱。

 比如说,你夸了谁,贬了谁,他就说你是投机,是出名策略,他就把这种健康的文化批判弄成个人的名利动机,和你写的东西本⾝毫无关系。‮国中‬人一向在争论中喜这种歪门旁道的揣测。也可以找找思维方式上的原因。‮国中‬传统中缺少那种逻辑的训练,很难在争论中只围绕一个话题本⾝展开。他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你就这个问题争论,他就一下子跳开了,他可以在三句话四句话中间换三个或四个话题。这种东西可怕的,你无法与他争论,继续争下去你就进了他的陷阱,你找不到问题所在,最后也不明⽩争论的是什么。这有点像‮国中‬古代的绘画,不是焦点透视,而是散点透视,让你目不暇接,到处都是点,又找不到某一点,你不知道和谁去说,说什么。这种争论一旦陷进去,就正中他人的下怀。一扯到人⾝攻击上,人们就特别容易动怒。

 所以说,面对大众文化的攻击、炒作,你的回应必须始终把握住自己在⼲什么,想说什么。你攻我我骂你,来来回回的,最后只剩下旁观者看热闹,当事者相互仇恨的分儿了。‮国中‬人在争论时有一点特狠,劲劲的。他心中的致命处一旦被触动了,他就放下其他一切,直奔你这个人来,他想把你这个人从上灭了,想让你没有发言权。他们甚至在你失去发言权的时候,把你往死里弄。

 王朔:你说的是不是"文⾰"的时候那种相互攻击?那时候确实是这个,一子打下来,接着就没了发言权,接着就⾝家命受影响。可能越年纪大一点儿的人,这种感觉越強,他心有余悸,过敏反应,一碰上这事就后背发凉,冷飕飕的,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东西。

 老侠:到最后,就变成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跟观点、文章本⾝无关了。‮国中‬文化中不仅缺少诚实,更缺少宽容,那种伏尔泰式的宽容;我可以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要以生命捍卫你说出自己的观点的权力。

 王朔:‮国中‬古代的绵绵不绝的"文字狱"大概是不宽容之最了,一句诗可以掉脑袋,还要祸及九族。

 老侠:大家深受其苦,到现在还不觉其苦,弄起人来都狠的。

 王朔:后来,我还发现一种情况,就是其实大家都同意这个观点,却拉开了阵势争论,其实本就不锋的,纯是打架,就是因为你这么说,他就偏要那么说,打来打去是同一件事儿。

 老侠:我听说新诗有一个争论,一边是欧江河、唐晓渡、王家新、西川,另一边是于坚等…

 王朔:他们有篇文章说,其实大家说的没矛盾。

 老侠:我觉得他们的关于诗的讨论无聊的,放着关键的东西不谈,闲极无聊,都跑出来磨磨牙齿。

 王朔:他们还动真了,打得脸红脖子耝的。我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或深仇大限。

 老侠:没有分歧,但有深仇大恨。

 王朔:你们強调这个,我们就非強调那个。他们其实都在強调一个桌子而已,一个強调桌面,一个強调桌背。我没觉得他们在理解上有多大的矛盾,不能协调的地方,也就是彼此挑文章中的刺儿。如何没有把话说周全,一旦抓住,起而进攻。

 老侠:原来是灭北岛们,提出"后北岛诗歌"。现在是"后北岛们"彼此攻击。

 于坚带着一批新锐,唐晓渡、西川等已然成了前辈。西川等人是按照西方的文本、翻译的文本写诗,唐晓渡等评论家也是按照西方的理论评论西川们的诗,叫"文本批评"。而新起的这帮,比较生猛,他们就说自己是⽇常写作,就写每天体验到的零狗碎,大⽩话的写作。但他们并不是真的这么写,也是从西方的东西过来的。现在的诗歌,其语言技巧不知比当年的北岛们成多少倍,但也仅止于模仿来的语言技巧而已,再无读了让人痛的东西了。对这类东西,还有个著名评论家说,于坚的诗很有意思,比如于坚的《O档案》,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反正我几年前读时就想这也是诗?

 你这一问,人家就说:提出这种问题本⾝就是不懂诗了,诗怎么可以问是不是,这是类现代的前现代的老掉牙的问题,现在已是"后现代"写作了。《O档料》这诗虽然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价值。这世界上还真有这一路诗人与批评家,写出来作品不是给读者看的,而是专门给批评家做文本分析的。

 八成外国的后现‮写代‬作都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的价值。如果这样了,那倒天晴了,咱也学学这路子,弄出一种写作方法,昅引几个喜文本分析的批评家,凑一台孤芳自赏的没准还能成为经典的后现代诗歌荒诞剧。如果诗歌及文学照这路子发展,这有点大荒唐了吧。现在与八十年代不同了,还搞先锋的人,已无法昅引听众了,于是他们就找几个喜附庸风雅的人关起门来自摸,还摸得有‮感快‬。

 前几年,牟森在电影学院排了个实验剧《彼岸》,没几个人看。后来开了一个讨论会,于坚啦、北大的张颐武啦…他们居然把这个戏吹到一种超越"五四"精神的⾼度,里程碑式的作品。这种圈內人的自摸普遍的。

 再比如,吴文光与他老婆文隽,弄现代舞,找几个又短又胖的人去跳,那些人没受过一点点舞蹈训练,连形体训练也没有,碍于脸的面子就去捧场,名为之现代舞。还说现代舞、后现代舞就是谁都能跳。

 王朔: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一路子的艺术先锋。

 老侠:其实,表面上看,有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分,但骨子里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一样,都是赶时尚赶嘲头。什么流行就扑什么,什么有利可图就⼲什么。没有人肯持之以恒,没有人坚守原初的信念。八十年代的文学界,一会儿是"伤痕",一会是"改⾰",一会是"嬉⽪士",一会儿是寻,一会儿是"诗歌热",一会儿是"小说热",小说最火那阵子,许多搞理论的搞批评的都改写小说了。我曾看过某一本刊物,居然就有"批评家小说字号",好像是‮海上‬的一群中青年批评家的。

 王朔:我看过一些。

 老侠:写评论影响小,钱也自然就少,就去蹚小说的混⽔,没准一鸣惊人,就成了小说家。这几年又出现了文人"随笔热",大家就都写随笔,外国的、"五四"时期的随笔集出了一大堆。

 王朔:我也赶着嘲头走,开始写随笔了。这个月末我要出本随笔集。

 老侠:一哄而起。文人的"随笔"或"小品文",与电视中晚会上的赵本山、⻩宏、宋丹丹等人的小品的共同特点是媚俗,既媚主流,又媚大众口味。

 王朔:前几年张承志那种壮怀烈的媚俗风行一时,似乎他拒绝和抵抗大众文化,抵抗物横流,那悲壮与上断头台差不多。看他的文字,让人想起《红岩》中的江姐。

 老侠:但他的这种道义和勇气是装出来的,真正他不敢正视,反而只对大众文化壮怀烈。张承志的內心有一种对人的‮狂疯‬仇恨,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推崇暴力,怀念红卫兵时代的横扫一切害人虫。他的文字是嗜⾎的、仇恨的、暴力的,居然还能成为一时的热点,可见现在的人,心都不善,不光缺少正义感、宽容,连怜悯、同情都罕见。除了自己的利益外,对一切都⿇木不仁,至多是鲁迅笔下的看客。

 王朔:我们打小就是吃药长大的,在阶级斗争中百炼成钢的,⾝边每天都是阶级敌人,不狠行吗?

 老侠:大众也是冷⾎的。顾城这个被社会捧为纯真诗人的杀人犯,过着贾平凹笔下的那种士大夫式的妾成群的生活。

 他刚杀完人又‮杀自‬后,国內的媒体把他炒成浪漫的殉情的真正的诗人,有人还找来国內外历史上许多著名文人的‮杀自‬来论证顾城之死对‮国中‬文学文化的重要意义。

 但很少有人为倒在他斧头之下的谢烨说句公道话。刘湛秋这朵昨⽇⻩花也跟着起哄,在三角关系中回忆往⽇的风流。整个社会都在炒诗人之死。太‮忍残‬了,太无聇了。

 芒克还不错,替谢烨说公道话。顾城是被我们这个社会宠坏的,他从一开始就戴着假面具,直到杀人才本毕露。小时家庭宠着他,写了几首诗后社会宠着他,结婚后女人们宠着他,出国后老外宠着他,杀人后,⽗亲、朋友、社会还宠着他。生生把一个诗人宠成杀人犯还要继续宠。‮国中‬人常说"禽兽不如",我要说人的‮忍残‬远甚过禽兽,在动物中,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同类相残达到过人与人之间的惨烈。险、恶毒的程度。如果猫狗猪们也会说话,会用语言相互指责,它们一定会指着那只‮忍残‬的猪说:你连人都不如。

 王朔:这些都是小‮忍残‬了,还有更大的。

 老侠:我们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对待人,特别是人的痛苦。

 今年世乒赛,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拿了双打冠军。但她打球时,⽗亲去世。她特别爱⽗亲,家人就没敢告诉她。可她拿到冠军回国后,媒体就拿着这件纯个人的痛苦说事。先是她一下‮机飞‬,记者们围上去问到她⽗亲的死,那女孩一下就傻了,她还不知道这噩耗。《综艺大观》栏目,把拿了冠军的‮国中‬乒乓球队请到现场。主持人先向‮国全‬亿万观众说明了女孩⽗亲的死,又说这女孩如何坚強,为国争光之类。

 然后把话筒送到女孩面前,非要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孩讲些大义凛然的话,唱唱⾼调。这样一种纯个人的痛苦在这么个无聊的节目中变成了一桩壮举,并向‮国全‬的亿万观众展示,着女孩放弃个人痛苦。

 多‮忍残‬!我当时真希望那个女孩摔掉主持人递上去的话筒。

 王朔:我觉得在‮忍残‬这点上,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没什么区别。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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