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雨,一丝一毫,如针芒似牛
,不致命,却带来窜至心底的寒意。
不能生病,不能生病,这是齐珂珂一再告戒自己的话语。
是的,她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期限,如果她连三个月都熬不过,那么,她凭什么向那颗笨石头证明她不是个孩子了。
如何证明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陪伴他到海角天涯,到地老天荒!
意向是这么定,现实却通常难如人意。
离开舅父家时,她刻意不带银两,为的就是想证明她能自立自强。
她打算以行乞方式,去到她爱的男人的身边,不错,她是恨他,恨得同爱一样强烈。
但她骗不了自己,她还是不能没有他。
既要行乞,那么她柔弱又美丽的外表就容易坏了好事,虽然,她没三姐那种
妙绝伦的易容本事,但拿脏臭泥巴敷在身上、脸上的技巧还是有的,弄散了发髻,脏污了脸颊,再和街上乞儿换了件千疮百孔的补丁衣,这会儿的齐珂珂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遑论他人。
是呀,遑论他人,她扁了小嘴,所谓的他人还包括口口声声说爱她的文痴表哥。
那能七步成诗,十步为文的白宁宇,自负聪颖,却也没能认出她来,那
见他在市集,她还曾故意向焦急寻人的他伸长了脏手,可白袂飘飘的他除了扔下碎银外,连眼神都没多作停驻,浑然不知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无名千里迢迢将她送至他手里,且坚信他能给她幸福,但就她看来,他能给予幸福的该是那衣冠鲜丽、美丽清灵不着尘的齐珂珂吧。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一夕祸福,谁又能真一生顺遂?
所以她自知,这男人能给她的幸福着实贫瘠得可以。
可若换成了无名,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依然能认出她,就像当年,即使她跌入了冰潭里,他依然能寻着她,依然能救了她。
他总认定分离对两人是最好的抉择,可她却要证明给他看,他是错的,意志力胜过一切,她想要与他举案齐眉的决心,绝对可以战胜她娇弱的身子。
由一名尊贵的公主沦为向人乞讨温
的乞儿是需要一番挣扎的,刚开始时,她还限定了破碗里只收铜板不收剩菜的规矩,可不消多久她就知道了这样的规矩有多么可笑了,当个乞儿,人家扔些什么还能由着你决定吗?
自尊诚可贵,干净价更高,若为温
故,两者皆可拋!
这话半点不假,到末了齐珂珂喜欢阴天胜过
天,一来,不用晒得头昏眼花,二来,也比较不会吃到馊了的残羹剩肴。
吃喝拉撒她全能忍下,可意志力坚定,身子却不一定听话。
而本来意志力和身体,就是两码子事情的,于是乎…
连绵的夜雨后,她生病了。
缩在破庙里,全身冰寒的齐珂珂直至这会儿终于承认她病倒了,病得神魂无依,病得信心全无,她昏昏沉沉,除了等死,似乎做不了别的努力了。
她的身子一忽儿如在火炉,一忽儿又如跌入寒渊,心口
着沉沉大石,
了上口气,下一口便会忘了该接续,眼前黑漆漆一片,不知白昼黑夜,耳边也起了幻听。
是呀,是幻听吧,这会儿在她耳边响起的只是个幻觉吧,她已在这里躺了三
,除了该死的大小耗子,还不曾有过其他访客。
可若真是幻听,那么这感觉也太真实了点吧?
“舞月,瞧这里,一个死人!”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死人!真的假的?”那叫舞月的少女听嗓音年龄应与齐珂珂相仿,可却无寻常女孩儿乍闻死人的反应,清亮嗓音里只是兴味盎然。
一阵踹踢、掐捏及探视,末了,少女竟逸出深感遗憾的叹息。
“笨
月,什么死人?还有一口气呢!”
“剩一口气也快变死的了…”
月动手拉扯舞月“这种荒郊野外,没葯石没大夫,谁都捱不久的,走吧,省得待会儿拘魂使者一到,她灵魂出窍之际还误以为是咱们害死她的。”
“要走你走,我不。”她不但不走还好玩似地在齐珂珂身旁蹲了下来。
“干么不走?别跟我说舞月姑娘突然善心大发想救人了!”少女不走,男子也只得傍着她身旁坐下。
“救人!”舞月好笑地瞪瞪眼“我像吗?”
“不像!”
月据实回答“一点也不。”
她笑出声来,并自怀中拿出一盒银针。
“针哪来的?”他诧异。
“偷的。”
“偷?向谁偷?”
她漫不经心地玩起发辫。
“不就前两
到咱们那里看表演的那个云游方士嘛!小里小气只扔下五个铜板的那个呀!”
“人家赏银给的少,你就偷人东西?”
“不然还客气?”少女笑咪咪。
“你不怕老爹骂人?”
“没人告诉老爹,他怎么会知道?又拿什么骂人?”
舞月转眸觑了眼不出声的他,笑得既可爱又妩媚。
“如果让老爹知道了,我可是要捱板子的,如果你不舍得见我捱板子,那么,你就该乖乖安静,是不?”
月叹了口气,在她的身旁他似乎只有叹息的份。
“是的,我会安静的…舞月!你在做什么?”
他发出惊呼,只见那
不懂针砭的少女,竟拿着银针在那似乎即将断气的乞儿身上玩起针灸的游戏。
“没什么,依你说的,在这荒郊野外躺着也是等死,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让我来试试看。”
“舞月!”
月愕然的惊觑着那被
扎了几针肌肤上渗出血丝的乞儿,急急挡下舞月下针的手势“什么都能玩,这个不能,那是一条命呢,你让人家安安静静地去吧!”
“不要!”
她毫不考虑的推开他。
“重要的
门都还没
到呢,也许她命长,也许我技高,也许我和她就有此缘,也许,就这么误打误撞也能赶跑阎罗呢!”
一个念着玩一个只想阻,推拒之际一不小心针盒翻倒,里头的银针竟一古脑儿往齐珂珂身上斜
、竖进、直刺、横落,猛地一股椎心的痛楚自齐珂珂宗鼻、梁丘、伏兔、髀灵等等
位闪电似地
窜,她只来得及张开口发出一声惊人痛呼,之后便沉入了昏
里。
事后,有关这项奇迹,齐珂珂真不知是该感谢阎王饶命,还是该感激小表忘了索命。
那一
,
月见齐珂珂被舞月胡刺一通发出惨叫,为了不让她命丧于少女手里,他急急忙忙抱了她回转班子里,而这时,恰巧云游方士回来寻针,经过诊治,齐珂珂顺利捡回了一条小命,可依方士的意思,他那事后的救治是其次,针盒砸下时的
针齐舞才是真正救回垂死边缘的齐珂珂一条命的主要因素。
当齐珂珂清醒之后,她才知晓自己身在一个以耍杂技为营生的班子里,来自金陵,团主名唤秦快,名副其实为了银子既“勤”且“快”的贪财人物,六十出头的高瘦清瞿男子,一脸的刻薄毖恩相。
班子里除了团主另有七个成员,都是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无亲无故亦无家可归的孩子,那
将齐珂珂自破庙中带回的
月和舞月年龄最长,分别是十九及十七,其余的孩子们年龄较小,大抵由十二至十五,每人名里都有个月字,依序是
月、舞月、轻月、盈月、挽月、寄月及游月。
秦快在齐珂珂躺了三
后就差人将她喊了过来,嘴里叭吃叭吃
着长烟杆儿,背脊斜倚在竹躺椅上,见齐珂珂入门他那老鼠眼儿亮了亮。
“没想到这回舞月那死丫头倒帮我捡回了个宝,孩子,在外头讨乞不如跟着秦老爹,甭多想了,战火岁月,温
首要,待下后,你就叫邀月吧。”
邀月!
齐珂珂忍住作呕,算了,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试凄,那么,叫什么都不重要。
“听好了!邀月。”
秦快呼出长长一串烟泡泡,也不管是不是会将人熏呛了。
“你该看得出咱们这里是养不起闲人的,这两天班子开场时你不妨先在旁瞧瞧,瞧舞月那些孩子们的把戏里有没有你自认可以学着点的,若都不成,”秦快绽着满含深意的微笑“你就负责收赏银吧,你人生得标致,客倌们肯定会大敞钱袋,只不过,你记清了,上门来看戏的都是客人,都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如果有客人想借机摸摸小手,逗逗你玩,你可得悉数尽收,且还别忘了说声谢谢。”
被摸小手还得开口说谢谢!那你干么不让你娘去试试?
齐珂珂咬了几次
才将这话给硬生生
下。
“成了,就这样吧,你先下去,你看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分得清楚该做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齐珂珂退出大房间,问了半天才找着那正在麻绳上练把式的舞月。
“谢谢你!”
她突发的声响害正踮起脚尖在半空中扬舞的舞月自绳上摔落,齐珂珂叫声未歇,少女已然在落势中攀紧绳在空中晃晃
,那股灵巧,倒似猢狲一族。
“谢谢…是你!”
舞月扬扬眉,纤手儿一放,身子在空中兜了个圈儿再在齐珂珂面前跃定,接着,灵黠清丽的她在齐珂珂身旁开始兜圈儿,认真审视这被自己胡乱救活后,不曾再去搭理过的姑娘。
“你真是那被我救回来的小乞儿?”
齐珂珂点了头“如假包换。”
舞月由鼻中哼哼出气,手势抬起脚底漂亮地旋转起舞。
这少女有着狂傲气息,也有着足以狂傲的本钱,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在媚丽如丝,攫住人的视线不放,光论外表,齐珂珂胜出,可若比起自信与肢体语言,她自知比不上这叫舞月的少女。
“下回把脸擦干净,早知道你长这个样,我才不救你!”舞月自拂面而过的指
间觑着齐珂珂“我没那么大的度量去救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我不是你救的。”我的活命是阎王开恩。
“不是我救的?”舞月歇下轻舞,眯紧眸撅高着菱
的模样猫儿似地“这话可真是错得离谱,你昏
了,所以不知道当时有多么惊险,也不知道离死有多么近,你气息将绝,是我…”
“是你打翻银针扎上了我,然后,我才得以幸存的。”
“所以,”她噢了长声换上笑脸“你并没有昏
?”
“在那些银针
飞之前,”齐珂珂点点头“我是的。”
“不论过程只谈结果,”舞月伸长手臂贼笑兮兮勾着她的肩膀“无论如何,我还是能算作你的救命恩人是吧?”
齐珂珂觑着她表情,突然想起了妹妹齐姮姮。
“说真的,你有点儿像我小妹。”
“像你小妹!”舞月哼哼气“怎么,刚清醒就懂得了攀
情?”
“我不需要攀
情,留在这里也不一定比行乞来得好!”齐珂珂斜睨向她“说你像她,是因着你们都是一肚子鬼主意,却又喜欢笑嘻嘻佯若无事。”
“说得好、说得好!”舞月不怒反笑“冲着这句深得我心的话,咱们这朋友是
定了,至于救命之恩如何回报就改天再说吧,对了,你叫什么?”
“你问从前还是问现在?我叫齐珂珂,至于秦老爹那边,他刚帮我取了个『邀月』的名。”
有志一同,两个女孩儿面对面做了个鬼脸,舞月笑不可遏“感谢上苍让我比你早进这道门。”
“是呀!舞月!”齐珂珂望着悬在两人头顶上的绳索,想起方才她的舞姿“这名字真的
适合你的,你喜欢跳舞?”
“以前,不!现在…”她撅撅小嘴“总算被打出了些许兴趣。”
“打!”齐珂珂双目透出了惊讶。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们哪条筋不对劲儿要爬到绳上去跳舞?要强迫自己割舍贪玩本
而不断地练习、练习、练习?”
言语间,舞月再度翩然翻身上绳,这一回她挂上绳子的是脚,头朝下发辫儿直直垂落,将自己晾在绳上晃呀
地,那贪玩的神情与齐珂珂方才就想到的猢狲一族更近似了些。
“老爹一定告诉过你咱们这班子是不养闲人的,
月是神
手,他可以蒙住眼睛转身
中三十步外的标的物,我叫舞月,负责走绳索、跳绳舞,以及和
月在绳上搭档演出空中拋接,表演时,
月的足踝得倒勾在铁环里在半空中摇摆,然后接住我由另处数十丈高台上跳下的身子…”
听得惊险的齐珂珂发出了低呼,她忍不住大睁着眼“这么惊险,你不怕吗?”
“说不怕是骗人的,”舞月口中虽说着怕,可那调皮的笑意却未曾稍减。
“可这套技巧我打八岁起就练了,开始时每练一回哭一回也被揍一回,到现在已没什么感觉了,而且我知道,”空中的她笑得自信满满“
月,是绝对不会让我掉下来的。”
耳里听着少女的话,齐珂珂想起了自己的无名,若是无名,他也绝不会让她掉下来的。
舞月笑嘻嘻转移了话题。
“至于轻月他们,有的负责耍猴戏,有的耍绣帕、滚大坛、变术法、
长剑…总之各有千秋就是了,至于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倒吊着的她点了点额心“老爹肯定让你负责收赏银,是吧?”
齐珂珂努努嘴“谁让我没本事,啥也不会。”
“没本事也得学,珂珂,别说我没提醒,咱们这个班子原先不只七人,之前还有个叫抒月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就是负责收银子的,后来,让一个地痞
氓看上,硬是让老爹用五十两银子卖给了人家当小妾,临去前她哭哭啼啼向老爹猛磕头想留下,老爹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舞月叹了口似假还真的长气“那模样岂是一个惨字了得?是她自己傻,老爹那人眼里只看得到钱,情份?哼,不过是个
!”
“你说的是真的?”齐珂珂
了
口水。
“真假自个儿有眼睛自个儿看,我才懒得管人呢!”
舞月
风摆
清哼着小曲,若非那深黝不见底的眸子未现笑芒,否则那模样只会让人当她是个不解愁的小丫头罢了。
“咱们这些孩子虽都是打小让老爹给养大的,可在他心底,只当咱们是会挣钱的猴崽子,为了让咱们乖乖听话,拳打脚踢、恶言相向、饿肚子、关黑室各种方法他都用尽了,别瞧我整
嘻皮笑脸,那可是被打了多年才练就出的厚脸皮功呢!”
说着说着她竟带出了句顺口溜。
“任你鞭打千回,丫头一笑置之也!捶人鞭人随你,嘻皮笑脸随我!
“黑心老爹最恨见人哭,哭声只会刺
他打得更顺手,于是练出我这皮笑
不笑的本事,到末了他打我,我不但不哭还能帮他随口诌小曲儿助兴,加上我本事,学的都是别人学不来的,成了班子里不可少的角儿,是以这些年他才不再打我,也没将我趁着高价给卖了。”
“那么…”齐珂珂听得心涩“你没想过离开?”
“想!怎么没想,我
思夜想都念着想走的。”虽说着绝情话,少女却依然笑盈盈的。
“你没走,”她侧头想了想“是为了
月?”
“不!”
舞月翻身跃下地,眸中有着冷情的光芒。
“所有人连老爹在内都认为我会为着
月一辈子留在这里,可我知道不是的,我只是,”她斟酌着“在等待更好的机会罢了。”
她瞥了齐珂珂一眼。
“除非能有更好的发展,否则,我何必要由一口烂井跳入另一口烂井,而由着烂泥埋没了我这一生?”
烂泥?老爹或许是的,可
月,那永远呵护守候在她身旁的男子也是的吗?
“那你呢?”舞月换回了笑脸“你又是为了什么沦为街头乞儿?又是为了什么贫病
加险些殒命?”
齐珂珂觑了她一眼,知晓这样的答案肯定得不着对方认可,是以温
出声“我…为了个男人。”
丙不其然,她在对方眯细的眼底觑着了“你是个笨蛋”的眼神。
“别这样瞧人,”她扁扁小嘴“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只要自己认定了值得,那么,一切无悔!”
是呀!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必当,一切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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