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次踏入珂水宫,无名有片刻失神,距前一回到现在,已然隔了多少年?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贪热闹,一块儿长大的又尽是姐妹,只要五个女孩凑在一块儿,那座被盘踞的宫殿就有被人掀掉屋顶的危机,五个公主里只大公主内向安静,谨守着公主当有的规矩,其余个个刁钻
怪,让那些负责照顾她们的老妈子伤透了脑筋。
二公主喜舞刀弄剑,三公主爱易容耍人,五公主擅机关陷阱,至于四公主带头干坏事的本事没有,可附和当跟班吆喝的事儿每回都少不了她。
齐征对五个女儿自小疼宠入心,是以每个人都配给了她们一座亭台楼阁耸立、莲塘水榭的宫闱。
齐奼奼的奼云宫,齐娸娸的娸霞宫,齐姒姒的姒风宫,齐珂珂的珂水宫以及齐姮姮的姮辰宫,每座都由着她们依自己的喜好来布置搭配,于是乎,每座宫殿随着不同公主的性格而各有风貌,而齐姮姮的姮辰宫是所有奴仆头号最害怕进入的地方,因为谁也猜不准那向来喜欢以机关陷阱使坏的小鲍主,这会儿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对付那误入“
区”的可怜人。
至于珂水宫,那一年无名甫到来时,宫殿里触目尽是白绒绒的兔子,稍不当心就可能踩着它们,走在其中,要当心的不单是兔子,还有它们的粪便。
“养这么多兔子做什么?”他曾不解的问过。
“先是检了只受伤的养着玩,后来,怕它寂寞,一不小心也就愈养愈多了。”
一不小心!
这所谓的“一不小心”也真是不小心得太多了吧?
一年后,兔儿换成了小猫小狈,再一年,是鹦鹉麻雀黄莺,再一年,是果子狸和穿山甲,之后的他就不清楚了,因为他已然离去,远离了那座常常充斥着动物气息的小小爆殿。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当年她执意要带回他,是不是也将他当作另一只受了伤的野兔?
事隔多年再进珂水宫,一路行去除了沿路向他们屈膝问礼的宫娥,难得地,他没有嗅着旁的生物气息。
“你不养小动物了?”
齐珂珂睨了他一眼,微嗔出声“我十六了,早不玩小孩子玩意。”
接着她拉了他来到宫廷深处一间大堂屋,那屋子是上了锁的,他还记得这间屋宇正是她幼时豢养宠物的大本营,是那些兔兔猫猫、穿山甲果子狸睡觉的地方。
开门前她刻意神神秘秘诡笑着“猜猜看,里头是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不作声,脸上一派冷漠,他猜不着,也不想费这种神。
“嘿!你很无趣耶!”
嘴里虽怨着,可也没消减了她的兴致,她的小手牵起他的大掌,
他一块儿和她推开了那沉沉的门。
门一开启,无名微楞,在亮晃晃的烛影下,他见着了一屋子的刀剑兵器。
长剑、短剑、双剑、双戬、铩、鎞、戚、单鎆、双钢、长戟、双匕首…等喊得出及喊不出名的兵器利刃摆满屋。
他皱着讶然的眉转向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舞刀弄剑了?这些东西该是二公主才会有的吧?”
“我是没兴趣呀!”她点点头承认,可脸上的笑靥却更亮了些“但你喜欢,不是吗?”
她放开他手漫不经心在屋里穿梭。
“九岁那年你不告而别,我又哭又闹摔烂了珂水宫里所有东西,还赶跑我的穿山甲和果子狸,因为和你相较起来,那些东西竟都乏味得紧,当时
娘劝我,她说父王会同意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卫,自然就得让你先去学得一身好武艺,也好将来可以善尽其职,你是去学艺,学完了就会回来的。”
执起长矛,那锐利的矛尖在她的清眸和他的冷瞳间闪动着光影。
“
娘说,男人志在四方,尤其你,堂堂的相貌写明了是一只关不住的游龙,迟早是该飞上青天的,又说你爱剑,所以去学剑,我虽然自人贩那里买回了你,却不当老为了自己贪玩的心思,硬要将你给绑在身边。”
放下长矛,齐珂珂靠近未出声没有表情的无名,玉手轻扬娇笑着点上他脸上的那个“囚”字。
“所以,我不是想硬将你绑在身边,更不是想囚住你,我四处张罗这些东西,为的是让你心甘情愿陪在我身边。
“这些都是我背着娘和父王,拜托李骎叔叔在外地帮我买回来的,全是我将零花钱一铢一铢存下来买的呦。你来看看这儿!”
她拉着他来到屋里一隅,那儿有条长长的木策子供在剑架上,启了策,无名冰漠的瞳光也忍不住要被那剑气给勾出了光芒,那是一把剑,一把上好的古剑。
剑身满饰着黑色暗花纹,剑格正面和反面分别用蓝宝和绿松石镶嵌成瑰丽的纹饰,剑身以丝线
缚,剑首向外翻卷作圆箍形,内铸有极为精细的十一道同心圆圈。
“卖剑的贩子说这把叫『越王剑』,是
秋战国时越国国君勾践的佩剑,剑身上刻了八个字…『越王勾践自作用剑』,”齐珂珂吐吐舌头,笑得孩子气“好吓人呢!这剑竟有那么大的来头,可我和李叔叔都不是识货的人,也分不清楚真伪,但管他呢,重要的是,它真的是把好剑,是吧?”
无名睇着眼前笑嘻嘻一脸讨赏样的她突然窒了气息,他看得出,剑是真的,她为他做的努力也是真的,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为的,是他一句赞美,可他却给不起。
他心底冰凉,是的,他给不起的。
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无名返回门边“如果这些东西就是你这几年的成果,那么,我看完了。”
“只是看完?难道你没有…”觑着他,她眸底是毫无遮掩的失望“没有一丝丝的感动或者…”
她咬咬
红了脸“或者,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有话想跟你说?”
他冷冷回睇她。
“公主想让属下说什么呢?想让我建议你别再随心所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得的?十年前,你或许买下了我的人,可并不代表,十年后,你同样可以买下我的心!”
“你为什么叫我公主?咱们不是约好了,不在人前你就别喊我公主的吗?”齐珂珂眸中亮着受伤与困惑“还有,无名,你为什么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更清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金钱来收买你…”少女还想辩清,男人却已旋身离去。
片刻之后,铿锵大作的砸物声响几乎叫停了男人离去的脚步。
无名硬冷着眸,不许自己回顾,径自由着那声响不绝。
马车东边颠了颠,西边倒了倒,齐珂珂调整一下姿势,没太在意的继续着手边瞄准的动作。
这个样儿着实不太像她,若在以往,她娇贵得很,只要让车銮颠疼了一下,她都会喊停然后跳下车来骂人。
所以,她向来不爱出门,也讨厌出门。
可这回不同,父王说了话,要让她们出门寻痴,为大皇兄化劫。
而娘更怪了,不但从了命,还特意叫了无名回来陪她上路。
虽说这趟任务是“公主寻痴”可从一开头的决定方向到生活起居琐事排定,没一件问过她的意思,让她不得不起了个荒谬念头,这趟寻痴的人是无名,而她,不过是个陪行的丫环。
她是不知道其他姐妹们出门究竟带了什么啦,只不过,跟了个贴身侍卫的她,始终自觉窝囊,带了个专司管束她行为的老爹爹同行。
穷极无聊的她正练习着小妹临行前送她的霹雳弹弓。
“这一路上,你铁定会无聊的。”
齐姮姮眸光中有着怜悯,睨了眼站在前方的无名,她刻意放大音量“你那无名这一路肯定也叫无言的,别说妹子没关照你,”齐姮姮扔给她一个小布包“穷极无聊时打开,自个儿寻点乐子吧!”
所以这会儿齐珂珂真摸出了小弹弓,配上黑弹丸,她拉开弓瞄了几回,可马车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会儿颠东,一下子又倒西,让她
了几回全落空,只能咬着弹弓
着恨气。
她瞄准的,不是树上麻雀,不是地上蚱蜢,全是坐在前面驾着马车的男人,那个之前让她思念得半死,现在又恨得要命的男子。
他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样对她?
无名向来冷情,向来无心无绪,这些她都清楚,可她总以为对她他是不同的。
就像,齐珂珂摸了摸红红的脸,就像她对他也是不同的。
八岁那年初冬,她和几个姐妹们玩躲
藏,东躲西藏将身子挤进了花园里的石
间,谁知一个不慎噗通一声跌进了水塘,天气乍寒,那塘上头结了层薄冰,她的身子撞破了冰层,塘水瞬间
噬了她,她知道自己死定了,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么寒冷的时节,冰面迅速阖上,谁会知道水塘里躲了个莽撞的蠢丫头?
齐珂珂,你本事,躲了个只有阎王找得到的地方!
可她没多久就让人给捞上来了,浑身结满细细冰屑的她不住地在无名怀里打着颤,她的无名,比阎王还厉害,能这么快来救她,猜得出,他始终躲在暗处守着她。
他是她的贴身侍卫,是她的守护使者,一直以来,从不曾改变。
之后是长达半年的
绵病榻,她身子自小便比人荏弱,一点儿风寒都
不起,自然更别提这样的刺骨冰寒了。
病在
上,她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每天夜里当服侍她的冰儿睡下后他的出现,进房后,他会摸摸她的额头、探探她的鼻息,然后,松下那紧悬了一天的心。
她的活存使他安下心,就如同他的出现能给她安心是同样的道理。
他来探,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更以为病昏了的她不知晓,却不知,他独有的气味儿她全惦在心底,是以到后来每天夜里她都要苦撑到他来过才会肯真的睡去。
她康复之后,他也不再出现了。
她常会怀念那生病的日子,因为他肯放下所有顾忌亲近她。
七年,漫长的等待,却等回了比以前更冷情的无名?
为什么?
难道除了无名,这男人也无心无情?
齐珂珂恼恨地
出的弹丸没打着无名,天公却在此时赶来凑上一脚,官道上云沉天墨,瞬时滂沱大雨哗啦啦洒下。
午后的暴雨
停了不少道上奔驰的马车与行人,却对无名起不了效用。
他连蓑衣都没披,策马溅飞着水花与泥泞继续前进。
雨来时齐珂珂原是抱着幸灾乐祸心思的,哼,活该,你对我不好,老天罚你!
可这开心持续不了太久,看那些豆大的雨点儿砸在他身上,竟如同砸在她自己身上一样地会疼。
“找个地方歇歇吧!”她隔着车帘闷闷出了声,讨厌,自毁誓言,原先她是打定主意,这回他若不先道歉她是不会再理他的。
她的退让并未得着他的反应,像是微弱的风拂过水面一般,波纹不生。
“我要歇脚!”
齐珂珂火了,掀开了帘子大吼,搞错没,到底谁才是发号施令的主子?
无名连头都没回,右手往后拂去,掌风
下了她挽高的帘子。
“不歇,”他终于说话了“按行程,还不能歇。”
“行程?什么行程?谁的行程!”她再度火吼“出来寻痴的人是我,不是你,为什么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他冷冷一哼“因为你本事不足!”
“是呀,我是本事不足,连讨人
心都不会…”
她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却轻易地穿过风雨揪紧他的心“所以你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将我送入别的男人怀里。”
男人无言,风雨依然。
下一刻,齐珂珂有了让人猝不及防的动作,她扯开帘子,爬出车外。
“你喜欢淋雨,成,那么我陪你!”
马儿一阵痛嘶,被人硬生生勒停。无名转过头,数
来头一回直视向她。
“进去!”
冷然无波的声调是不容人违背的气势。
可齐珂珂不是常人,她抬高了下巴。
“不要!”
风雨中两人视线对峙,见他向来无波的眸底燃起了火苗,她难掩快意。
他先将她推入车内后,再动手去翻一旁她的衣箱。
“如果你不先把自己弄干,那么,你很快也会把我所有的衣物都弄
了。”她凉凉地提醒着。
吐口长气,他随意捉条布巾抹抹头发身子、再从她衣箱中翻出一件狐兜儿。
“这种天气穿这种衣服?”齐珂珂瞪大眼,该死,这衣服肯定是娘
进去的,想把她热死吗?
“你该知道你身子有多弱的。”
“那是从前,我长大了。”
他冷哼“你长大了?我倒看不出,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是不会这么任
的。”
“我真的长大了,”她僵硬的语气里难掩嘲意“只是你故意装作看不见。”
“你长不长大与我并无关系。”他维持冷漠。
“是呀!是毫无关系!”她挑衅出声“那我生不生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责任,”他面无表情的道出“此次任务完成,菊妃答应将还我自由。”
“所以,”她怅然若失“这就是你没
没夜赶路的原因?”
他冷冷睇着她,一言不发。
“无名,你究竟…”风雨中,她鼓足了勇气“有没有一丝丝的喜欢我?”
他一派的沉默无语。
她伸出小手揪紧他的衣袖。
“又是沉默,你对任何事情都只有沉默,当初我不该帮你取叫无名的,你应该叫无言、叫无心、叫无声无息、叫无情无义、无动于衷、无凭无据、无依无靠…”风雨中他的沉默
出了她的歇斯底里。
他伸出双掌握紧她双肩。
“别闹了,你不要我沉默,成,我给你答案,”觑着她满是伤心的小脸蛋,他冰冷出声。
“我不喜欢你,一点一滴都没有,你骄纵任
,你蛮不讲理,你自以为是,你自作多情,你的一举一动在在惹人讨厌。好了,我给了你要的答案了,现在,你可以安静吧!”
他放下她旋身把帘儿一掀,坐回风雨里,在她尚且无法回神之际,吆喝策马的声音已在前方响起。
风雨中,他们继续前行。
马车终究还是停止前进,在良久之后。
齐珂珂浑浑噩噩地被沉默的无名抱下了马车,大雨未歇,地上全是泥泞水渍,她待在他怀中清冷地想着,他讨厌她,却不愿让她弄脏?
莫怪娘要托他,这男人,尽忠职守得很!
风雨中那外表残破不堪的屋宇看不清楚模样,无名将齐珂珂抱到屋檐下放下,敲了几次门得不着回音,遂径自拉推开已起了绿锈的门栓,推开门扉。
张眼一看,她身子颤了颤,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往那方才伤透她心的男子身旁偎过去。
那屋里横的竖的摆了七、八具棺木,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上头全是蛛网和厚厚的灰尘。
世里,日子不太平,既是烽火又是盗匪,连死都死得不安宁,这屋子之前该是处暂厝棺木的义庄,许是大
又起,活着的人尚且自顾不暇,是以,也顾不得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无名拉起齐珂珂的手要进屋,却让她给拚命摇头止住了脚步。
“我不进去。”她
低音量。
“是你嚷着要歇脚的。”他提醒她。
“不歇了,”她躲进他怀里蒙着眼睛、遮着耳朵“你说得对,咱们还是赶路吧。”
他冷冷一哼,拦
将她抱起大步跨进屋里,无视于那一具具挡在眼前的棺木,眸光巡了巡继之跨进内室,这屋子共有两进,前方是停放棺木的大厅,后室该是守棺人的休息处吧,两间房,用了道薄门隔开。
内室角落有个小小土炕,他将她放至炕上,寻出铁锅、弄来了柴薪搭成个小火灶,再至马车上拿下了行囊及干粮,用羽垫帮她铺妥了小土炕。
“今晚,”她细细嗫嚅,小手环
坐在炕上“咱们得在这儿过夜?”
“难道你还有别的建议?”
他的眼转向窗外未歇的雨。
她咬咬
“可外头的东西很怕人。”
“死人并不比活人可怕。”他冷着嗓“待会儿你吃完食物就睡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守着你。”
甜甜喜悦刚攀上心头,他的下一句话又让她跌回了谷底。
“照顾你,是我责无旁贷的责任。”
她眼神黯了黯,他为什么总不忘了要对她残忍?
良久后,赖在羽垫上睇着无名生火的齐珂珂忍不住要好奇。
“那么大的风雨,你上哪儿找的干柴?”
他漫不经心的拨了拨柴。
“外厅里多得是棺木,想找干柴不难。”
弊木?
她傻了眼,先是扰“人”清宁,再来连人家躺着的地方都不放过,煨着这样的火源,她还能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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