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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康平还没有告诉佳良说他要走。

 跨年那一个晚上,他替同事代班,酒店经理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来,问:“负责八号桌的是哪一位?”

 他将一盘香酥冰鱼装上盘,抬起头说:“是我,有什么事情吗?”

 “啊,是你,康平。”经理走过来拉著他的袖子。“八号桌的客人想见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客人要见他?康平不由得往坏处想。“是不是那桌菜出了什么问题?”

 经理说:“去了再说。”

 康平只好掉围裙,跟著经理一同到了八号桌。这张桌子是包厢桌,听说来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让他有些忐忑下安。没想到一进到包厢里,偌大一张圆桌竟然只坐了一位客人。

 他穿著藏青色的斜襟长袍马褂,身形清瞿,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却清明似婴孩。

 尽管风霜染白了他的发,岁月雕刻出他脸上的纹路,事隔十六年,康平仍然一眼就认出这个人…袁先生。

 “一舌头九样味,你知道是哪九味吗?”老人苍老的声音在康平耳边隆隆作响。

 康平声音不自觉颤抖地道:“辣甜咸苦是四主味,属正;酸涩腥冲是四宾味,属偏…”

 “你说了八味,但你知道第九味是什么吗?”

 康平摇头:“我只知道这八样味。”

 袁先生说:“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但是,小子,我在你菜里尝出了第九味。”

 康平不加思索就问:“那是什么?”

 袁先生笑起来整张脸几乎皱在一起。“要我平白告诉你,那可不行。”

 康平顿实有被耍的感觉。

 袁先生瞥了站在一旁的酒店经理一眼:“我们要私下聊。”

 酒店经理恭敬地行了个礼,退出包厢。

 袁先生向康平招手:“过来,小子,坐下来跟我聊一聊。”

 康平想也没想过,就这么一聊,竟决定了他未来的方向。

 袁先生想荐他到香港去。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康平提议到外头的餐厅吃饭,他要请客。

 佳良当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吃饭,而是不同意让康平请客。

 开玩笑,别说她薪水比他多,平常她都已经吃他那么多好料,没算膳食费给他都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她可不好意思让他请。

 所以“我请客。”佳良说的理所当然。

 要说服有著钢铁般意志的王佳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康平费了好一番舌才让她同意把这次付帐的权力交给他。

 他坚持要付帐,理由一是,他觉得他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佳良对他的百般照顾和帮忙;理由二是,他就要离开了,他想在一个比较不感伤的气氛下把这件事告知佳良;理由三,他喜欢对她好。

 不管是为了哪一个理由,他都坚持这么做。

 所以他把她带到一家位在十字街口转角的中西式合并的简餐餐厅。

 好难吃。佳良皱著眉看着盘子里那条煎的有些焦的黄鱼。

 她不确定地小声轻问:“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请我吃的『好料』?”连她这么不挑食的人都很难把这条鱼吃下去,她觉得这应该不是普通的难吃。

 当然,她也不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的嘴被他的菜给养刁了。

 康平切著自己盘子里的京都排骨,也低音量道:“这家餐厅的东西是不太好吃。”排骨有些肥,吃起来太腻,又老。“但是还不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啦。”

 佳良有些孩子气地嘟起嘴:“那请问一下我们干嘛来这里荼毒自己啊?”

 问到重点了,康平咧开嘴,笑着跟佳良咬起耳朵:“你注意到没?这家店地段很好。”

 “嗄,所以呢?”地段好不好跟他们进来消费有什么关系?价格又不便宜。要花三百元请她吃一条焦鱼,钱不是这样花的吧?

 康平笑着解答疑惑:“我希望有一天等我存够了钱,可以把这家店买下来。”

 “啊?”佳良张大眼睛看着他。发现他眼睛里闪烁著光。

 “我打听过了,这家店不是出租店面,所以餐厅的生意虽然不好,但还勉强撑得下去:我听说过几年店主打算移民到加拿大,到那个时候,手边存款加上部分的贷款,我应该有办法可以买下这家店面了。”

 康平缓缓地细述自己的计画,佳良听得入神。

 “佳良,我不是带你来这里吃饭的。”他才不会那么待她,他说:“我是带你来看我的梦想。”

 啊…惨了,她没有办法说话。因为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真要死了…

 她太过感动以致于在听到他接下来那句话时,全身僵硬的无法有任何反应。

 “佳良,我要走了。”康平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走,走去哪里?还会回来吧。快快乐乐的出门,要平平安安的回家哦。

 “佳良,我想短时间里,我是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什么意思啊。

 “佳良,我打算到香港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想趁著年轻,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看。”

 可、可他不是打算在这里开店吗?他刚刚不是说这是他的梦想吗?他、他在唬人呀,亏她还因为分享了他那份美丽的梦想而感动得要命。

 “世间的事情说来很神奇。佳良,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酒店里,我遇到了袁先生,你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吗?”康平开始把事情的本末说了出来。

 佳良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变化。

 她一直在听,努力地,强迫自己接收康平说的每一个字。

 而当她发现他说了那么多,意思就是“他要走了,莎哟娜啦,再见!”她捉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烧焦的鱼进嘴里,接著灌了一大杯柠檬水,不小心呛咳起来。

 见她呛得厉害,康平连忙站到她身后替她拍背顺气。“佳良,你没事吧?”

 “咳、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连忙道:“喔,没事,我没事。”

 他要走了。怎么可以这样,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地就这么告诉她?

 他担忧地看着她。“佳良,你脸色好苍白。”

 “哦,是吗?大概是…灯光的问题吧。”

 “是不是…我要走这件事让你有一点震惊?”他不安地问。

 他记得佳良曾经半开玩笑地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搬走了,她会很不习惯,她还说她可能会抱著枕头哭上一整天。她真的会吗?那么开朗的她。

 “震惊…”佳良失神失神地说:“岂止是一点点而已,你到香港以后可是要在国际级的五颗星饭店里当主厨的耶,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我太替你开心了。”

 康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还好那只是个玩笑而已,也还好佳良一向都是那么的独立,否则他怎么有办法安心走开?确实是还好啊…出租公寓的房客本来就像是候鸟,他想佳良应该也早就习惯新房客在她屋里进进出出了吧。

 佳良眼神搜寻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啊,没有酒怎么行,这种时候应该要乾杯一下才对。”伸手招了个服务生过来,说:“麻烦来一瓶酒。”

 “要什么样的酒?”Waiter问。

 “都好,烈一点的,来一瓶白兰地好了。”

 “佳良,我看还是不要…”

 “不行!”佳良猛瞪大眼。“有好事情不庆祝一下会衰的。”

 “好吧,我们只喝一点点。”他妥协了。今晚佳良兴致好像格外高昂。

 一会儿后,酒来了。

 开始时两只酒杯里都只有三分满。

 “乾杯!祝你前程似锦!”佳良大喊一声,仰头把酒灌进喉咙里。热辣辣的酒灼痛了咽喉。

 康平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按住佳良的手臂。“你怎么这么喝?”

 佳良的声音喑哑起来:“我…太高兴了嘛。”呜呜…挣开手,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样,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

 这种喝酒的豪态让康平看傻了眼,结果他还来下及阻止,佳良已经在喝第三杯了。“康平,我、我要祝你…”胃部突然一阵翻搅,佳良手抖得握不住酒杯,酒汁倒了自己一身。

 “佳良!”康平吓了一大跳。

 肮部持续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佳良跌坐在地上。康平冲到她身边时,一口血从她嘴里呕出来,就呕在他雪白的襟口上。

 “佳良!”

 餐厅里的几个服务生和客人都围了过来。

 “快,谁去打个电话?”康平把陷入半昏状态的佳良抱了起来,嘶声大喊:“快叫救护车!”

 一双筋脉纠结的手按住他的肩,是店主人。“先生,不要慌张,这附近就有医院,我开车送小姐过去。”

 康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好,拜托快一些。”

 胃出血让佳良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每天只能吃少量的质食物,让她大半年前因为贪吃美食而增加的身材又缩回原来的尺寸,也变得比原来更宽松了。

 她瘦了不少。

 医生明令止她再喝酒,朋友和同事来医院探望她,都对著她摇头道:“看来大姐你的气数已尽。”这群家伙,居然还偷渡啤酒进来,在她只能喝热牛的时候惑她,结果被康平一个一个把酒没收,也算消消她心头一口鸟气。

 一个礼拜后,她出院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佳良生平第一次尝到没有办法随心所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痛苦。她决定以后要少喝一点酒,但康平认为还不够“你该戒酒了。”他说。

 他一直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有能力照顾自己后,才结束掉在台北的一切飞往香港。距他跟袁先生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两个礼拜。

 她也在被他结束掉的范围之内。

 佳良心里伤心,嘴里却不说。

 他离开的那一天,她还笑着叫他别忘了把东西收拾乾净,省得她还要花时间打扫。她说她会帮他把房间保留两个月,如果他在香港吃不了苦想回来,两个月内随时他重新入住;但是两个月后她就要把房间租出去了,因为她高兴有人作伴。

 他笑着叫她少喝酒,然后跟她亲吻道别。

 他意外地亲到了她的嘴,佳良却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

 当她下班回到公寓时,他已经不在了。

 当她坐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他忘了带走的球帽时,所有的情绪再也封闭不住,所有的感觉都像针一样,扎得她全身痛楚。

 现在她知道他要吻她的脸颊,却不小心地亲到她的嘴时,她有什么感觉了。

 那是心痛的感觉。

 原来失去朋友是这种滋味。

 还好,还好她老早就提醒过自己,康平迟早会离开这里去经营他自己的未来。幸好她没有让自己太过依赖他,未来她会有一段时间不太习惯,但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肯定的。

 她躺在他睡过的铺上,眼睛发涩,庆幸自己并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样想哭。

 肚子饿时,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头空

 早上睡过了头,也不再有早餐唤醒她。

 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感觉真让人有点不习惯。看来她的确被宠坏过一阵子。

 在连续几次发现冰箱里没半点食物后,佳良下定决心要变回没被宠坏以前的那个女人。一阵子后,她的日常生活渐渐调回半年多前还没遇见康平的型态。

 少了一个人,在地板上走动时,又出现了回音。

 空的房间得她换上紧身衣和跳舞鞋,躲进老莫的酒吧里。

 对她来说,老莫的酒吧是个私人避难所。她有很多朋友,却只带过一个人到这里来买醉过。现在这里又是她夜里连的私角落了。

 罢替客人调好一杯琴汤尼的老莫看见那名打扮感的女郎来到吧台边时,他惊奇地道:“瞧瞧是谁来了,我没眼花吧?”

 佳良咧嘴一笑。“嗨,老莫。”

 把调酒送出去,他趴在吧台边关切地道:“老天爷,是不是已经过了一万年了?佳良,你真没良心,害我每天拉长了脖子就为了想看你会不会从那扇门走进来,结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我脖子大概长了两寸,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真的?长了两寸?”佳良惊奇地说:“借把尺我量量看。”

 “哈,这种说话的调调,真是你!看来我这回没眼花了。”

 佳良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真有那么久没来了?”

 老莫曲起手指数著:“从你上回带了一个小伙子来到现在,哇,都半年多了,这半年你都在干什么?”对街新开了一家地下舞厅,不会是转移目标了吧?那就太没义气了。

 半年多…佳良的笑意凝在边。“我真那么久没来了?”

 “可不是,以前你最疯的时候几乎天天来这里报到呢,而你最长一次间隔顶多也才三个礼拜。我等你来都等到要放弃希望了…”老莫一堆牢騒无处发,趁著机会一股脑儿尽吐出来。

 佳良不答话了?夏僭趺淳魇拦室蚕氩坏剿庖幌尘傻幕盎嵩诩蚜夹闹凶不鞒龆嗝创蟮挠跋臁?br>
 这地下酒吧是她寂寞时的避难所,在还没遇到康平以前,诚如老莫说的,她有一阵子几乎天天来报到。但在遇见康平以后,她却大半个年头不曾想过要来这里…为什么?

 她很清楚那是因为当他在她身边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他笑容里的阳光驱走了屋内的阴影,也驱定了她内心的孤单。

 也之所以,和赵澄的交往,她一直漫不经心,因她的心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里习惯了康平的温柔…

 真要命,她爱他!

 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会不会太晚了?真要命…

 “喂喂,你别那么感动啊。”老莫不知所措地发现他这位娇客竟然把珍贵的眼泪豆大豆大地滴在他光洁、心爱的原木吧台上。

 他只不过小小抱怨了一下委屈的心情,不用这么伤心难过吧?

 止不住。她止不住夺眶的泪水。

 记不起距离上一回这么哭泣有多久了。

 但原来为一个人痛彻心扉是这种滋味。

 而为爱情伤心流泪是这种感觉。

 太晚了,她醒得太晚,来不及把握这一份感情。她已经没有时间让感情酝酿发酵,因为那个在她心中种下情苗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

 劝不住佳良的眼泪,老莫只好抹著心爱的吧台,贴心地道:“嘿,口渴了跟我说一声,今晚啤酒无限畅饮。”依她水分这么个失法,他觉得今晚过后,他的啤酒可能就得补货了。

 老船长在康平离开后的第二年冬天,悄悄地睡著了。

 佳良还记得那一天晚上,胃口已经大不如前的船长吃了比平常多分量的晚餐。

 这间公寓里的主人与狗在吃食方面由于曾经被人养刁过,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这两张嘴简直像是在戒毒一样,生活得十分辛苦。

 佳良开始试著学一些简单的烹饪技巧,且由于自己辛苦下厨煮出来的东西不能不捧场,她的味蕾在接受过自我荼毒的惨痛过程后,总算可以开始接受一般饮食店的食物。

 “看吧,对任何事情产生习惯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自嘲道。也不知船长听到了以后有什么感想。

 那一天晚上,佳良从牛排馆外带了两份排餐。

 船长吃掉一块半的分量,让佳良留意到这比它这阵子吃的还要多出很多,心想它大概是从倦怠期里恢复过来了。

 当晚她替它洗了澡,而一向讨厌洗澡的船长这回竟然乖乖地让她替它服务。

 夜里,佳良了衣服正准备上休息,船长跟进她房里,蹲在下对她低叫几声,前足不断地扒著单。

 “不行,”佳良说:“你太大了,会占。”她一向喜欢睡大,不喜欢有人跟她争位,当然她也不会让狗狗把她挤下

 然而船长低声呜叫的楚楚可怜,佳良心软了。“好吧,上来吧。”

 船长跃上她的脸颊,佳良搂了搂它。

 由于船长睡在她的脚边正好温暖了冬天冰冷的双脚,佳良很快就睡著了。

 那一天晚上,她睡得很沉。一直到了半夜,她突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当她意识清醒得足以注意到原本暖烘烘的脚部突然不再那么暖了,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船长已经十六岁了,以黄金猎犬的寿命来算,十六岁已经非?狭恕?br>
 佳良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哭。因为自从两年前康平离开后,她就变得十分多愁善感。

 哀摩著船长仍然温热,但已经不再那么温热的身体,佳良渐渐明白这么多年来不是她在照顾它,而是它在陪伴她。

 “好好睡,我知道你最爱睡觉了,以后我不会再把你吵醒了。对了,我还有一句话一定要跟你说…”她轻声地说:“谢谢你。”

 就在一年半前,康平离开了香港,放弃高薪转进广州一家连锁饭店当主厨。

 中国菜的学问就像中国的地理环境一样,大江南北都蕴藏著深的内涵。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特殊的食材和调煮的方法,一头栽进其中的人很难获得最终的足。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一直想弄清楚袁先生所说的“第九味”究竟是什么?然而袁先生咬紧金口,康平一直找不到答案。

 “康先生。”饭店的跑堂拿著客人的点菜单进厨房来。“有一位外地来的客人说想吃家乡菜,不知道你可不可特别弄一道菜,今天是这位客人的生日呢。”

 康平虽然当了大厨,但一向好说话。“客人有指定菜名吗?”

 跑堂小弟说:“这个客人以前好像跟康先生同乡,是台湾来的,说想吃『茄子煨』。”

 茄子煨,又是今天生日,这双重条件让康平联想到一个人。

 崔匀就是今天生日,以前他也常煮这道家常菜给她吃。但是她远嫁英国了,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

 带著一份怀念的心情,康平做了这道菜让跑堂送出去。

 没多久,跑堂小弟又到厨房里来了。“康先生、康先生,客人、客人吃了那道菜之后…”

 “怎么了?”食物中毒?不可能吧。

 跑堂小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哭了…”

 “康平,果然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

 康平如遭电击迟缓地转过身。“小匀?”

 “她也跟著进来了。呼。”跑堂小弟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康平深深地打量著她。“我跟你一样意外。”他以为她应该在英国。

 “华生打算在广州投资,所以我跟著过来。”

 “原来如此…”

 厨房不是叙旧的地方,他们到外面去谈。

 在看到英国人华生和他打招呼时,康平怔了一下才礼貌地向他点了个头,然后带著旧友到他的休息室去说话。

 “刚吃第一口茄子煨,入口的时候,舌上那种感觉、那种滋味,我就猜想是你。”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最爱这道菜,因为你每次总是很用心地煮给我吃,所以每一口里都尝得出你的心意。”

 康平笑了笑。“因为是你喜欢吃,所以每次煮这道菜时,一想到你会开心,我自己也煮得很快乐。”

 “你一直对我很好。”崔匀转过身来,看着时间在康平身上所带来的改变。同时她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细心照料,生活里大小细节都照顾得面面俱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康平,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但是显然还不够好,你还是离开了我。我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好。”他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别人?他不够好,是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从来没有得到验证,偶尔想起这件事情,他无法不感觉遗憾。

 “你怎么以为我离开你是因为你不够好?”崔匀讶异地说。

 “难道不是?”他苦笑。

 “当然不是。”崔匀脸上有著落寞的神情。“康平,你还不明白吗?我离开,是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好,但你对任何人都可能这么好,那并不是爱。”她神情渐转柔和。“最初嫁给华生时,我也不爱他,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在你身边,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来,但是在他身边,我渐渐地找到了一份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幸福,我觉得很足。你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拥有的一直不多,现在的我,很快乐。”

 康平原有千言万语,在听到她说她现在很快乐的时候,就全了回去。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很高兴知道你现在是车福的。”

 他们陆续又谈了一些话,然后互相拥抱了下。后来因为康平还得回厨房忙,所以没有再多谈很久,大致上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康平一直要等到崔匀离开才敢放任自己去想她刚刚说的那一番话。

 她说,他不爱她。她说他只是在照顾她,就像他可能也会如此照顾别人一样。其实她错了。

 不是每个人他都会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而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的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他爱人的方式。

 他爱过崔匀,全心全意地爱过。然而就在刚才,他总算能确定他们的过去已经只是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热情淡了,只剩回忆是真实。

 他想他现在爱的是另一个人。

 证据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欢她,喜欢看她笑,想对她好。担心她不会照顾自己,希望她快乐。

 她现在可好?

 她还喝酒吗?还会赖吗?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新室友?

 还有,为什么他写给她的信,她一封也没回过?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而抽屉中已经积了满满一叠未拆封的信件。

 这么多信,她只拆过头一封。那是两年前康平刚到香港时写回来的,那时他大概已经去了香港一个月,信件内容首先是问她身体康复的情形,还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别吃,还询问了船长的近况:接著才写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说他已经开始在工作,住在宿舍里,房间不大,但是什么都不缺。然后他说他很想念她,最后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还是别勉强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后先是大笑不已,接著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浆一样了出来。

 她要重新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已经够辛苦了,他还要用信件来提醒她,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过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吗?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他伤心流泪,他更加不知道她的泪是感情的泪。

 佳良拒绝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还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来,收进平常不太会去打开的抽屉里。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随著时间的推栘,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阅那些信件。大约是半年前,寄件地址从香港变成了广州,她很想知道他怎么到广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后,她认识的那个笑起来像阳光的人会变了个样。她自己都变了,没道理他不会改变。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发现他一点儿也没变,那么她会无法忘记他的。毕竟要忘记他曾经给过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她根本舍不得忘记那一段日子,只好很无奈地对著空的房间发呆。

 新的租屋启事一直没发出去。

 说好只等两个月,结果却等了两年。

 她不要自问:王佳良,你是不是有点傻?

 三十岁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长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么都有,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

 难道她要抱著一堆异乡来信寂寞地度过三十岁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里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里第四次拒绝前来搭讪男子的坚定声音。

 每拒绝一次,佳良就更厌恶自己一点。

 那些男人条件真有那么差吗?明明都想豁出去了,为什么不乾脆一点?

 一定是太理智了,会妨碍感官向动物靠拢。

 “老莫,再给我一杯酒。”

 酒?夏逯伎蚜肌!澳憬裢砗鹊暮芏嗔恕!?br>
 “你不同意有时候醉要醉得乾脆一点吗?”

 老莫只得再给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来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请她喝酒,佳良统统接受了。所以她总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发热的她脚步踉跄地颠到舞池上使出浑身解数地跳著热舞,怪的是明明已经醉得认不出人,两条腿却像自有意志一样,跟著重金属音乐的节拍舞动著。她的舞姿看起来感又充满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当一双手臂环抱住她,撑住她发软的两条腿,而她没有反地推开他时,她就决定了她今晚的狩猎品。

 她眯起眼睛想将她的猎物看个仔细,但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眼前像是笼罩了一层雾,她用力把它拨开。“啊,你…是个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们…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鱼一样,双手‮腿双‬在男人身上。

 然后她感觉她被抱了起来,离开了酒吧,被进车子里。她听见引擎声。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条温热巾覆上她的脸,驱走她几分酒意。她睁开双眼,开始掉身上的衣服。“来吧,你也,不要…浪费时间。”

 他一直没有行动,她开始不耐烦。

 当她为了吻他而把脸孔凑近他时,她忍不住眯起眼。“奇怪…你好面…”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两片好看的嘴亲下去…

 佳良以为她作了一个有关一夜情与饥渴女子的梦,然而‮腿双‬间的疼痛却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个人睡在这张上。

 但隔天她醒来的时候,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脑袋清醒得很慢,当她起身到浴室里洗掉一身放纵的痕迹时,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为心灵的空虚可以用体的情来填补,昨天,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夜,她拼命忽视理智的抗议,试著学习让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痹了自己,而她以为,一ye情,尝过爱以后,历经了变成一个成女人的过程,她就真正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她不需要因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寻觅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错了。没有爱的固然解放了体的需要,却没有带来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即使没有爱情生活一样不影响她生命的圆满。

 爱情不是寻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个人吸引、恋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两个圆满的圆会成一个同心圆。

 三十岁的今天,她终于明白,康平的介入从来不曾破坏她生命的完整

 如果有他在她身边,她会过得很幸福。

 然而没有他在身边,她也会保有自己的快乐。

 他们是两个分散的圆,能在一起很好,没有在一起,各自发展似乎也不错。

 也许以后她会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三十岁不意味著青春的结束,可能反而还是个新的开始。

 佳良决定该把她的租屋启事发出去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偶尔经过十字街时,佳良很难不多看转角那家餐厅一眼。

 那曾经是一个大男孩的梦想,她还记得当他谈论它时眼睛里闪耀的光。

 大约是半个月前她路经这里,那时餐厅还没易主,可前阵子这里开始有装潢工人进进出出,佳良就知道这里已经被人买下来了。

 带著跟冬天一样萧瑟的心情,佳良拢紧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楼管理员老王见到她,从电视机前站起来说:“王小姐,今早有人来看你要租的房间,我请她打你电话。”

 “喔,知道了,谢谢。”摸出钥匙打开信箱,发现里头连张广告函也没有,她又把信箱锁上,并考虑翻出毕业纪念册给过去的同学朋友写封问候函。

 这种冷天气里如果能收到朋友的来信,即使是只字片语的问候应该也会感觉很温暖吧。

 按了电梯键,双手又回口袋里取暖。

 十三楼,电梯到了。

 一个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门口,正盯著门上的租屋广告看。猜想是来租屋的,她走过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这间房间只租给女客…”

 男人转过头来,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饭店去拿行李,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才想起我钥匙已经还给你…”他笑望着她,脸上有一个单边酒窝。“佳良,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变了,看起来比以往更成,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康平?”

 “你房子还没找到新房客吗?如果还没,介不介意我再搬进来?”

 “康平…”

 “佳良?”

 “说,说你是康平。”否则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出那快要变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双手捂起脸,眼泪从指里透出来。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变得很爱哭。”

 “看得出来。”他忍著不上前去拥住她。

 她啜泣地:“船长也不在了。”

 “早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没有跟它说:『谢谢你』?”

 佳良哭得唏哩哗啦地点著头。“两年,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一件件说给我听。”

 “那要花很多时间…”

 “你可以挑最想说的先讲。”

 佳良缓缓放下双手,眼睛和鼻子已经哭得通红。

 “你要搬进来?你还会不会走?你为什么回来?还有你刚刚为什么说你早上从我的门走出去?你什么时候进来过?”

 看来佳良还没有把他跟昨天发生的那件事联想在一起。

 康平忍不住笑着看她。“问题很多,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佳良没有想过有一天分离很久的人天涯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会很感动?很狂?会惊逃诏地石烂海枯?还是像她现在这样脑袋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挤出一抹笑。“进来吧,时间很多,我们可以慢慢聊。”

 “好啊。”他提著搁在地上的家当。“我来煮咖啡。”

 而她不打算再让他走。想说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可她明白这么多事情里头,她要先说哪一件。

 悄悄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眸,两双眼睛里传达著对彼此的思念。

 这是个没有雪的冬天,春天就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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