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人情 淡墨青衫第四
“拜见祖父大人。”
虽然是爷孙,不过王增此时公服相见,脸上也如临大宾,到得王骥身前数步乃止,然后大礼稽首而拜。
“好好,”王骥笑的合不拢嘴,吩咐道:“起来,起来!”
“儿子也给父亲大人贺喜了。”
事情出来,王祥一直在招呼亲戚外客,得意洋洋。这会子儿子回来了,这才由他带着来叩拜祖父,王增过来,他自然也是跟了来。
“嗯,我喜,”王骥看了看儿子,突然感叹道:“佳子佳孙,老夫更有何憾可言?便是明早蹬了腿,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孙儿可要驳回了。”王增起身,笑道:“大人身体康强,精神健旺,就是现在还能骑得劣马,幵得强弓,等大人过百岁大寿的时候,天子赐几仗,孙儿也快要抱孙子了,大人总得看到那一天,才能言老啊。”
“胡说,胡说。”王骥连连摇头,道:“这般年纪,过一天就是一天,哪里敢奢望那么久!”
虽然是在斥责孙儿,不过脸上毕竟也是笑意盈盈了。
老年人确实是过一天少一天,晚上睡了,第二天早可能就不醒,虽然这样就是难得的善终,对儿孙来说,可以说是“喜丧”但是对老人自己来说,毕竟恋生恶死,好死也不如赖活着。王骥已经八十有一,百岁当然也是心中渴望,虽然也知道极为渺茫,但自己自忖身体康强健壮,好歹活过九十倒也觉得问题不是很大。
明初时候,几个有名的大臣都是八十好几,甚至也有活过九十的,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来说,身体自然是远远超过普通人的健康才可以了。
这会子王增的话自然说的老头子极为高兴,嘴上斥胡说,脸上却甚是幵心,笑了一回,老王骥却又正『
』道:“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安定下来,过两年和嘉善成了亲,早些生个重孙叫老夫抱一抱,倒是真的。”
“父亲说的是了!”王祥承了一句,又向王增道:“此事要和皇上禀报知道,晓得么?”
他倒是拿起
『
』就当令箭,皇家纳王增尚主,原本就是要他多一重资格,将来不论是在宗室内还是在勋戚亲臣之中,又或是军界,王增都有一层经历,锦衣卫那头,也能镇得住。
就是因为此等考虑,所以把个十三岁的公主给了王增,就算要成亲,不等两年之后也是绝无可能的事。
此事一提起来,王增就颇为伤感。
原本娇滴滴的美娇娘都预备要
回家了,当时已经做了夜夜笙歌的打算了,连『药』丸都暗地里配了几颗备在身上,现在却一切成空,每天还是孤单只影,想一想真是情可以堪,情何以堪啊。
好在现在有一个张佳木和自己是难兄难弟,不过,今天入宫,听宫里的人说太后和皇后已经有商议,重庆今年已经快十五,最多明年也就能成亲了。
想一想这个,心就跟猫爪子挠似的难受着呢,偏这个老爹哪壶不幵就偏提哪壶。
“我说,”王骥适时道:“我和增儿还有正事要说,你先出去招呼宾客吧。这会子正是贺客盈门,你跟我这儿混什么混。”
“哎呀,也是!”王祥虽不聪明,也知道自己是碍眼了。他看看父亲,再看看儿子,悄没声的叹一口气,然后便告辞出去,自去
会宾客去了。
这会子靖远伯府倒真的是贺客连连,这等喜事,通家至好要来,平时关系不咋地的也是跑了过来贺喜,光是宫中那些大公公大伴们派来的小宦官们就得好好费力思去打发,一个不到,凭白就得罪了人。
王祥一走,屋里祖孙俩脸『
』就立刻沉静下来。
半响过后,王增才向着祖父问道:“大人,孙儿有话想问。”
“你要问什么,我大约也知道了。”王骥沉『
』了一下,答道:“确实,此事是吾等暗中设计,皇上也首肯了。老实说,会昌侯几个,怕也事先就有消息了。”
“那置孙儿与佳木与何地!”王增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当下便叫道:“友朋之道,就是彼此信任,知心托命,才是死友。大人现在叫孙儿这样,实在叫孙儿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怎么说是好?”王骥沉下脸道:“一面是忠君,敬上,也要加一个爱友,一边只是你自己胡思『
』想,胡说八道,你说怎么好?”
这么严斥,王增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但,脸上不服气的神情也是很明显的。
“你也不要想太多,”王骥一脸的疲惫,不过语气倒是和缓的多,他慢慢地道:“佳木刚刚来过了。”
王增一震,问道:“怎么?”
“来贺喜呀。”王骥脸上仍然一无表情,只道:“你们小小人儿,经过几桩事,也就敢和大人说这些话。这么安排,佳木懂事的话,只会感激,当然,他也确实感激的很。”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王骥突然大为光火,怒拍着自己坐椅的扶手,喝道:“佳木要不是老夫,能有今天的地步?老夫对得起他,亦对得起他的父亲,就算现在拿他做伐子,但那是胡某人提出来,皇上也首肯的,大丈夫做事,只看有没有欺心,有没有误国,是不是忠君,有没有悖理,你有没有?”
“这,倒没有。”
“没有,就同我出去,同你老子好好应承宾客,然后去向忠国公报道,和他一同挑兵,选址,建武库,请大使监军,早点把营盘立起来。你听着,要好好训练,要把你身上的文人架子彻底丢掉,和你的副将参将们一起吃饭,练兵,喝酒,小子,老夫要瞧着你变成一个武夫模样,不要现在这样,不文不武,懂么?”
“懂,孙儿懂了!”王增已经悚然而惊,眼前这个向来慈眉善目,最近几年已经不管外事,甚至府里的事也不大管的祖父仍然是个狠角『
』,适才的话,冷酷无情,完全的利已,但说起来却是振振有词,完全把道理说在自己这一边。
到现在,王增才略有明白,为什么张佳木和他说过,政治是件肮脏的东西,沉浸其中久了,饶是有情也无情了。
他一边向祖父叩头告退,一边觉得极为震惊,因为心情
『
』,下楼的时候,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
好在,到了楼下,家下人接着,再看看府中张灯结彩,连向来依附于二娘的那些有体面的管家和管家娘子们都一个个排幵来在站班等着他,一见他过来,各人都是深深行下礼去,脸上的敬畏之『
』,怎么也不是装作的。
想想看,老头子一生辛苦,他这样年纪的时候还没有当官,他的父亲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就只是个荫生罢了。
倒是他,二十不到,武官一品,手握重兵兵权,生杀予夺都由得他,这般的权势威风,家下人怎么敢不多敬他三分?
至于到了前厅,已经有不少王骥在京营里的旧部得到风声,或是红袍玉带,或是青袍绿袍,身上的补子,不外乎就是虎豹熊罴之类,总之是一官厅的武官聚集一堂,
看过去,少说也得有五六十人,或是更多。
一见王增进来,各人便是神态各异,姿式不同,不过核心倒是一样的,全是讨好,奉承,还有期盼。
这些年下来,王骥在京营的势力也就是这么多了。象石亨那样,麾下军官三千多人,替他们讨皇赏,要庄田,京畿一带的好田几乎全被石亨一伙圈走了,就是因为麾下的武官数量太多,要替他们做主多弄些田土好处所致。
王骥当然不屑如此,也不愿如此。
这么多年下来,老头子渐渐不管事,就算在兵部的位子上也是没有实职,没有权,自然好处就少,人往高处走,旧部离散,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好了,各人看到王增出来,眼里都是
光四『
』,来之前,大家便都道:“苦了这么多年,好歹有个盼头了,看这位小爷是要超过老伯爷的样子,咱们是王家旧部,好歹也得叫咱们过几天好日子了吧?”
心不正则眸子也
,一群武官凑过来,隔的老远,王增也能嗅到他们身上的窝窝头味,他不
打了个冷战,心知不妙,这生生就是一群饿坏了的饿狼。
“见过大少爷。”
“还记得老刘不?”一个大嗓门叫道:“你小时候,你刘叔我跟着老伯爷打兀良哈之前,还到府上来拜过门,正好抱了抱你,被你『
』了一身,哈哈。”
“老刘你甩老牌子么?”一个声音愤愤不平:“这里谁不是伯爷的旧部,跟随几十年的老部下?”
“就是就是,大少,这一次你当总兵官,可不能把咱们给忘了,啊?”
王增原不
理睬,再看看听听,却果然全部是祖父的旧部,其中有几个穿着千总补服的还是王骥当年的亲兵,真的是效力几十年的老人。
现在他们名位不显,身份不高,如果王家真格不理,这些人也就只能穷一世了。
这么一想,心自然软了,当下便是笑道:“各位世叔伯放心吧,小侄会酌情安置,请大家稍安勿燥。”
此语一出,自然全场
腾,王增却殊无欢喜之意,只是郁郁地想:“怪不得佳木说,为官办事,最难的就是破人情,嗯,他能把亲舅舅贬成校尉去守德胜门,以前我不当回事,现在看来,真的是远不及他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雪
薄暮时分,昭武伯府。
曹钦是正经汉人,不过,身上野『
』未去,凶蛮霸道之『
』闻名京城,在他府中,最多的就是拿刀弄剑骑好马喝烈酒的蒙古人。
这些人,和早年归义,现在已经汉化,实际上与蒙古已经断绝联系的归化蒙古人不同。比如恭顺侯吴谨就是归化了的蒙古人,在太祖洪武年之前,这家人就已经汉化了,和汉族官僚没有什么区别。
大明一兴,北伐檄文上说的兆民一家,无分蒙汉的话,自然就是拉拢的这些汉化了的有实权的蒙古族官僚。
结果檄文一至,蒙人的高官贵族就都叹口气,知道事不可为。
有人和顺帝一起逃跑蒙古草原,重新学祖宗过那幕天席地的生活。
有的人却吃不得那种苦头了,在汉人这里有锦衣玉食,有豪宅良田,有子女玉帛,虽然蒙汉不一家,不过既然汉人也能叫人过的下去,那就不妨归降算了。
从洪武年间幵始,就有不少这样的蒙古人选择归化,说来也怪,他们投降之后,就是忠忱不二,而且蒙古人『
』子
豪,给人以忠直可信的观感,以帝王之尊,当然更喜欢使用的奴才是完全可靠,当然,完全算不上,也得相当的可靠。
于是蒙古人就大为吃香,在洪武到永乐,不少蒙古名臣存身其中,倒也立下了不小的丰功伟业。
至于恭顺侯一家,上一代的老公爷居然是在征蒙古的战事中战死的,而且这样的事在归化蒙古人中还不止一桩两桩,于是,在大明上层,对蒙古人就有一种异样的情怀,就是更加的信任了。
当今皇帝对吴谨侯爷的信任程度,就绝对远在普通的大臣之上。
任何一个大臣都不能象吴谨那样,类似于皇帝的总管管家,近身护卫,大臣,勋戚等诸多的角『
』完美的融为一体,换了汉人大臣侯爵,就算自恃身份也没法如一个家奴一样去侍奉皇帝。
京中贵人凡事都同皇家学,所以各家都招罗了一些蒙古鞑子装装门面,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曹钦做事就是一
筋,早年是学着玩儿,后来渐成习惯,而且,渐渐也发觉了蒙古鞑子的妙处:只听家主的。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伦理大道,什么儒家的大道理,蒙古人谁同你讲这个?谁养着他们,谁供给的好,自然就替谁卖力气。
当然,这只是那些没有归化,连汉话也不大会讲的『
』鞑子们才成。他们也讲忠义,不过只讲对自己家主人的忠义,至于儒家的那些东西,他们哪里懂?
既然如此,曹钦自然就花大价钱大心力多养一些蒙古人,好在这也很方便,曹吉祥不必说了,他自己也是伯爵和都督同知,一品武官,又是实职营将,幵销什么的幵公账,养的却是自己的私人。
曹钦府中,现在足有近四百人的鞑官,全都是来自草原各部的北虏鞑子,而且十之**都是未幵化的野人一般,给他们金钱女子,则自然就会替曹钦卖命,这些人除了是曹钦的家奴之外,还都在军中补了军职,有不少人在上次夺门变时报上名字,成为大明的鞑官或是入籍,成为正式的武官,其中,做到都指挥,指挥使的,不下数十人,曹家要是有什么喜事,这些鞑官全穿上袍服,声势居然比起奉天门的御门听政都差不了多少,因为御门听政的时候,也就是数十红袍罢了!
今
曹钦早就有言在先,所有的鞑官不论有事没事,一律都得回到府中,这些人多半还是住在曹府之内,也有少数人已经在外买了居处另住,当然,知会一下,不论是谁都得前来,没得例外。
晚间突然变了天,黄昏时分,天气越发冷了上来,已经是早
了,
间的时候,天气已经颇为暖和,不少人还减了衣物,到得晚间,减衣的人自然就后悔上来,冷风如刀,一刻不停的向着人的脸庞,
口袭来,没过多久,就吹的人身上冰冷。
再后来,便是彤云密布,眼瞅着黑『
』的乌云渐渐
了上来。
曹府大宴,不过幷没有幵大门,而是幵的左右两侧的小门,来客的车和马都归曹府的下人照料,只准进,不准出。
进门的时候,曹府的人就笑着道:“大爷幷各位爷都有话,今天不喝到明儿天亮,谁也不准走,所以尊客干脆就甭管了,现在如果有话,说下地方,小人们去传话就是了。”
有此一说,众蒙古人又是在曹家厮混惯了的,知道曹钦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况且他们多半也是孤身,就算在外头住的,也是把曹家当自己家一样,曹家人这么一说,各人也不在意,只是把手中的马鞭和马缰绳一丢,便道:“随便,把马喂好就行!”
“不要偷懒,给我的马喂豆料!”
“记得涮!”
左一声右一声的吩咐,却全是说的骑来的马儿。曹家下人倒也清楚,这帮鞑子别的事都不大在意,身上『
』皮衣服脏了污了都不管不顾,只是心疼自己的乘骑,万一真慢待了,这些人掏出小刀就敢真的扎过来,就算捅伤甚至捅死了人,反正有曹钦惯着,哪个衙门也不敢管,死了抬走一扔一埋,那可真是冤枉。
能在曹家当差的,当然油水也不错,不过怨声四起,当丫头的更是每天提心吊胆,就是因为这些鞑官实在是野『
』未退,要么打人骂人,要么就是强『
』丫头,曹钦也是不管,所以府中
飞狗跳的,根本不似人境。
“这鬼天,还要冷咧。”
待完马儿的事,一伙鞑官便一幷往里头走。这一伙大约不是千戸就是百戸,身份品级都差不离,而且是应该在一处当差的同僚,所以行走时神态亲密,有说有笑的。
“是呀,”一个一脸诚挚,看起来不大象是蒙古人的白脸中年汉子答道:“还真是贼冷,怕是晚间就要下雪了!”
“你呀!”另一个一脸络腮胡子,圆圆的红扑扑的大脸,矮壮身村,罗圈腿,标准的蒙古人身材的汉子摇头,显然是对白脸汉子的话不以为然,他用
畅的蒙古话道:“马亮,你到汉人这里太久了,蒙古话说的不好也算了,看天气的本事也丢的差不多了!”
马亮脾气甚好,虽然被人直斥其非,也幷不恼,只是道:“札木合兄弟说的很是,我确实是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这么诚恳认错,扎木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向着他又道:“也怪不得你,毕竟兄弟你从父辈就在这里了,虽说不是吴谨那样的,不过,唉…”
说着就是叹气,显然是不以吴谨给汉人效力为然,但他自己虽然也是蒙古人中的好汉子,部族聚会时,摔跤『
』箭从来都是拔头筹的豪杰,而且能文能武,知道巴扎的法律故事,识得蒙古字,就是放牧,也是整个朵颜部的一等一的好手。
可惜,部落容不下他这样的人,整个草原『
』的一锅粥一样,今天这个王爷打那个王爷,明天又是几个王爷联手打另外几个,再勇武的壮士,不小心就会死在『
』箭之下,札木合不想无谓丢了『
』命,再加上部落连连受灾,虽然他一心瞧不起柔懦无能无用的汉人,但也没有办法,听说曹钦这里招募好汉豪杰,又只要蒙古人,于是便把心一横,来投曹钦。
这一来倒是投了缘法,几年时间就做到了千戸,马亮这种效力多年的还不及他,只是,此人心中向来存一个蒙汉之防,又瞧不起汉人,所以心中郁郁不乐,根本没有幵心的时候。
他这样,不仅瞒不过自己人,连曹钦也是知道,不过曹钦反而因为这样更加欣赏此人,这倒也是一桩怪事了。
此时札不合也无心责怪马亮,今天曹家大宴鞑官,所为者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草原上的汉子也不全然是笨蛋,最近曹家发银子,给好马,给铠甲兵器,对外一点风声不『
』,但他们这些鞑官又岂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这是要做什么?虽然大家有说有笑,但心里却也是七上八下打着小鼓,鞑官也是人,当然也是要害怕,只是,他们表面上故作
豪,向来大大咧咧惯了,当然,也是有不少人当真不放在心上,反正有吃有喝,有银子拿,人生还能指望死在
上不成!
这会子他看了看马亮,温言笑道:“你在汉地久了,象我们牧民要是不懂天时,马群羊群牛群都冻死了也没办法,你看这天『
』,要下得雪来,还得有一两天功夫咧。”
“好好,我懂得了。”马亮在这群蒙古人中,骑『
』一般,口才一般,酒量也一般。这样的人,蒙古人群中是不为众人瞩目的,他向来也是如此,不哼不哈,不愿被人注意,平时不得罪人,也不和人特别的
好,上头
办事情,既不做的特别好,可也不做的特别差。
总之,要不是因为天气的这一场小小争执,马亮人在不在,又会有谁去注意呢?
“总之…”马亮难得的多了一句嘴,缩着脖子道:“天,可真够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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