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灵龙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绝
的女孩子。
美貌,具有征服
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力量之惊人,往往连她自己都感到骇异。
今夜,她着丝绒短上装,是郁金香的紫,银纹长裙下,却是一双亮面长统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动的短发,是向希腊神话里的邱比特借的型,却比神仙多了那一点拘不住的狂野。
薛灵龙的血统有些复杂,主要是中国和马来两宗,但据说还掺点荷兰种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绝对的。十九岁的她,身长有一七三,然而体态极为风
轻盈;肤
略深,有着特属于青春的红润气
,和极光洁紧致的质地,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装扮,脂粉不施,而依然光鲜照人。
然而她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却数那双眼睛,宝石般长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却又奇异地透出蓝蓝的微晕,在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心情下,变换出或深或浅的色彩。无以计数的男子,
失在那两团蓝色的宝光里,连命都可以双手捧上来奉送给她。
薛灵龙自己也了解它们的魔力,在她谦逊的时候,是尽量不拿这双美目去瞧人的,却总是因此被解释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与不傲慢的分界,总是没有人分得清。
这里是高度繁华的地域,上海外滩,记者俱乐部酒红的大厅,一场
日本电视台记者的酒会,属于特别乏味的那一种…你简直不知在这里活着要做什么。薛灵龙顺手从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盘上拿了一杯酒,才转身,又兴致索然的放到另一个侍者的盘上。
她觉得无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里实在闷慌了,这种场合,她不轻易出来
脸的。但是足足一星期,为了避风头,足不出户,傍晚,上海文报的刘子齐开车来接她出门,她还真像个放风的人犯,呼吸着六月雨后青
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
台前,金枝玉叶状的水晶吊灯下,田冈一郎正滔滔讲述此行
前往西藏高原,拍摄冈底斯山的创举。刘子齐用手肘轻轻顶了薛灵龙一下,悄声道:“此人现在是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新闻主播,男男女女都为他疯狂,连小学生也把他视为第一偶像。”
薛灵龙撒开一把镀银绘花扇子,对着下巴有搭没一搭的搧着,侧头瞅着台上那个方白脸,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纯白西装,
前别一枚黑玛瑙飞马领带夹,迸着光,姿态尤显得意气风发。
“风度还不错。”她淡淡笑道。
刘子齐热心说:“待会儿介绍你认识,”他却又一顿,有点迟疑。“不过这个田冈,听说做人
傲的,连日本太子妃都受过他的冷落。”
薛灵龙闻言,顿起不悦之心。她对于骄傲怠慢的男子,一向兴趣缺缺,特别是对她骄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拋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
去,刘子齐却一把拉住她。
“他讲完了,”刘子齐在热烈的掌声中喊“我们到前面去,找机会和他寒暄寒暄!”
薛灵龙的裙襬收得窄,虽足登马靴,却只能走小碎步,被刘子齐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几分恼怒,又被包围田冈的人群推来挤去,及至到了田冈后头,脸色已十分难看。更令人难堪的是,那田冈对他们根本不理不睬。
“田冈先生!田冈先生!”刘子齐喊沙了声,谷冈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兀自与他人交谈。
薛灵龙讥问:“刘子齐,你肯定这个人是新闻界的,不是聋哑界的?”
刘子齐不敢把他们的日本客人归类在后者,见薛灵龙面有愠意,只得敞开嗓子,嘹亮地大叫:“田冈一郎先生!”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头,嘴上依然与人笑谈,目光落在薛灵龙脸上,蓦然表情一怔,手里水晶杯铿当掉了下去。
薛灵龙心里冷笑…能够在她面前傲得起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来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无视于脚边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干脆的英语说:“田冈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冈主播从没有预测到,他的口才是结束在这个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薛灵龙舌头在“呃…我…呃”这几字当中打转,无法完成一句话。
“不过,”薛灵龙把扇子一摇,摇出一缕沁香,她瞇眼冷笑。“您的听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说完,她掉身就走。
这就是薛灵龙。任何场合,给它划下一道漂亮惊人的破折号,一向是她的绝活儿。今晚也一样。她蹁跹走到大厅中途,猛听见一阵喧嚷,一条人影子,从花团锦簇的大门一边奔进来,一边连声尖叫:“薛灵龙!你在哪里,薛灵龙?”
不,今晚不一样,似乎有人决心做得比瓜更招摇。
这凄厉的呼喊,引得大厅人人顿足侧目。薛灵龙惊了惊,觑起眼睛细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
咻咻,一头撞进酒会的,是个年约二十、已经汉化的白种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咖啡
的长发,一张小三角脸,平
该是颇秀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的苍白和单薄,一双绿
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绝望,满厅的搜索。
是朵丽丝!这
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这地方来!她永远不放过她吗?
薛灵龙恼怒,嘴
抿得薄薄的,转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丽丝已经眼尖看见了她,狂奔过来。
“灵龙小姐,马修快不行了,你行行好,去看他最后一面!”朵丽丝揪住薛灵龙的胳臂,声泪俱下道。
薛灵龙慢慢回过头,斜睨着朵丽丝道:“咦!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这种节骨眼儿,找我做什么?”
“他爱你!他为了你服毒,他是为你而死的,你该知道!”朵丽丝含悲带怒地控诉,却紧抓住薛灵龙,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气了,求求你去看他,否则他不会瞑目的…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哪里知道薛灵龙最听不得“为她而死”这种话,她嗤地一笑“发发慈悲?那我得先检查我背上有没有长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们普通人,也不过就是动物的一种。”
薛灵龙想把朵丽丝甩开,朵丽丝哪肯放手?却因悲伤过度,支持不住,沿着她的身体溜下来,跪在脚边并揪住她的裙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肝肠寸断,倒像在呕吐。
旁人都
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海电厂的英国工程师马修,疯狂
恋薛灵龙,竟至为她服藥自杀,早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马修傻,但谁也拿薛灵龙没辙,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样的惊世骇俗。
不过一干灵龙的支持者,清一
是男
,已赶了过来,说好说歹,强行把朵丽丝拉开。
薛灵龙转过身,负手立在那儿,听着刘子齐在劝解:“朵丽丝,你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强。何况这是什么地方?不能这样子闹的。”
朵丽丝呼天抢地的被架出去,灵龙勾着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着,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脸上那刺恼,挣扎的表情,代表着一种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会众人那蕴借着复杂情绪的眼神,世界上彷佛没有快咽气了的马修这号人物,她若无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间梭巡,像是刚演完一出戏,有资格尝点甜的,酬劳酬劳自己。
“灵龙小姐?”一个略带踌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拈起白玉瓷盘上一鲜红樱桃,一壁轻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冈一郎。
看来他已恢复他的言谈和社
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听过她,取得基本资料。朵丽丝的一番騒动,非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让他确定了薛灵龙的开采价值。
“你还好吧?”他小心地问。看得出来,比抢新闻的记者询问被害人,是要多几分诚意,灵龙忖想。她决定理他。
她点了头,没作声,拿一双幽蓝的大眼睛看着他,准备教他头晕。
他晕了,扯着外套下襬,讷讷的,陪笑的说:“刚才人多,怠慢了灵龙小姐,请多多包涵。”随即殷勤起来。“你被那不速之客吓着了吗?要不要喝点酒,
惊?还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从这里开始,田冈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长长名单里最新的一号,宣誓效忠。他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那么热血沸腾,一心想立点功劳,于是一整个晚上,他把薛灵龙服侍得无微不至,令人眼红。
但凡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别人,要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自己。所以一晚上下来,薛灵龙对于日本田冈家族,从幕府时代一直到世界大战的历史,已有了全盘的认识。
在上田冈历史课的时候,薛灵龙有办法从头到尾不打一个呵欠…就当是对他的殷勤体贴的一种回馈吧。
所以说真格的,有时候薛灵龙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她也能对田冈的事业表示
赏的倾慕,她说:“人类首次采访冈底斯山,真是伟大!我真恨我没有机会躬逢其盛。”
田冈的眼睛却亮了,拿奇异的眼神看她。灵龙心里暗叫不妙,这跑新闻的误判了讯息,把她的应酬话当了真。
果然他执住灵龙的手,热切地说:“这可以安排,灵龙小姐!如果你有兴趣,你愿意,我们很高兴有你随行,和我们一起到西藏,有了你,”他完全陶醉进去了。“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灵龙从来不像这些男人这样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话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当中,却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声…是个上海的女记者,以其鹰钩鼻和背后中伤别人出名。
“田冈先生,灵龙怎么可能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场活跃惯了,西藏那儿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灵龙到那儿能有什么搞头?”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
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你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蚌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彷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你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
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摸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
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
不过她现在有吃点心的胃口,显示可以接受一点怂恿,刘子齐把握机会说话:“灵龙,下周我随日本采访队到拉萨,充当他们的联络官,你没到过西藏,田冈邀了你,这是个好机会,何不…”
灵龙半笑半蹙眉的回头,斥道:“你也发痴了吗,刘子齐?我没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忏悔吧?”
她哈哈大笑,刘子齐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经转过头去,没有商榷的余地,刘子齐只得闭上嘴巴。
车过静安寺不久,乔家点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灵龙却朝右首一条岔路努努下巴。
“拐进新协广场。”她说。
刘子齐不
诧异。“新协广场?为什么?”
“新协广场。”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刘子齐没得抗议,车掉向新协广场,广场另一侧是栋灰白色五层建筑。
新协医院!在灵龙的指挥下,他讷讷地朝医院大门驶去,始终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还是
惑。马修人就躺在新协医院,灵龙躲了一个星期,就是刻意要避开这件风波,晚上在酒会她还对朵丽丝不假辞
,这会儿自己又巴巴地跑了来,难道她真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对马修是有情意的?
刘子齐打听出马修的病房在三楼,经过护士站时,灵龙还停下来嗅了嗅柜台上一盆清香的红菊,态度一副优闲。刘子齐早就放弃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过就长了一颗脑袋。
马修那间单人房,挤了好些人在里头,几名中国同事,一对外国老夫妇,可能是亲属,个个面带忧
。稍早闯到酒会去哭闹的朵丽丝,此刻挨在
边椅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头垂得低低的,散
的头发都披到前面来了。
刘子齐朝
上探了探,不
吓了一跳。马修的情形比传言的还要严重,这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整个
了形,金发贴在额上,双颊凹陷,嘴
干裂呈紫黑色,身上
满管子…离死期不远了。他时而睁眼,双目直视,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时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连忙上前阻止。
刘子齐惊得回头去看灵龙,她像化了冰,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线条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里,哪里在暗中颤抖。刘子齐自己就打起了哆嗦来。
灵龙走到
前,朵丽丝抬起泪脸,乍然惊喜,灵龙却并不看她。
“马修,”她喊道,
上垂死的男人迟迟睁开混浊的蓝眸。“是我,灵龙。”
那对蓝眸绽出一缕光辉,一只苍白松软的手向灵龙颤索地抬了起来,一边的朵丽丝急忙让位给灵龙,旁人也都稍稍退开了去。也许,也许那个害了他的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他们在心里可怜的祈祷着。
“马修,”灵龙仍然站在原位,别无其它的动作,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的脆而冷“如果你以为伤害自己,就能博取怜悯,如果你以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爱情,那你就错了…活人的世界没有爱,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只手从半空跌了下去,那双蓝眸溘然合上。
朵丽丝发出一声伤兽般的嚎叫,扑了过来。“薛灵龙!”她厮喊“我要杀了你!”
但是灵龙却像一阵风地卷出了门口,留下众人在那儿七手八脚抱住发了狂的朵丽丝,同时赶紧找来护士。
灵龙在廊上疾走,对刘子齐的呼喊置若罔闻。她狭窄的长裙过于绊脚,怎么也走不快…这道长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辈子!一气之下,她停下来,俯身抓起裙角,从接
处狠狠一撕,撕开一大幅,然后,她扬起马靴,洒开大步,霍霍地走了。
淮海路,昔日的霞飞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荫,枝影幢幢,林荫之后的深宅大院,在夜
里彷佛比白
尘封了更多的苍茫人世、悲
离合。
朱淋大铁门亮一盏灯,老管家前来应了门,灵龙却把送她回来的刘子齐甩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拔足奔过深阔的庭院,奔过青石砖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亲留下来的,像冷宫一般寂寞、
森,
暖的风永远吹不进来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
,情绪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脸上的肌
一点点的涣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墙那贵妃椅一扑,把一锦缎靠垫
在
口,
着,汹汹
着…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个崩溃,满脸都是滚滚而下的眼泪。
马修要死了,马修就要死了!又一个男人,以爱她为理由,以自戕为手段,把自己送上绝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用爱这样高
的姿态来对待她!爱是痛苦的,爱是伤人的,爱是
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人懂得?
灵龙忍不住悲愤,出手一挥,把花梨几上一只珐琅座钟扫下地,她趴在几上痛哭起来。哦,她恨爱情,谁爱她,她就恨谁。
风惨淡地吹在木条玻璃窗上,引发一阵震波,灵族凄凄恻恻抬起头…月光如烟映照在壁炉上方一幅画上,宽银框子嵌着她母亲的肖像,她身着黄缎珠绣马来王妃服,修长姣
,一双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泪。
她是灵龙的借镜,至今从未忘记过,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灵龙便已赌誓,绝不踏上母亲那条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红极一时的女星,艺名传播到美国,好莱坞派人接了她远渡重洋去拍戏,在影城一待三个月。
一天趁拍戏的空档,薛香芸夹杂在观光客当中,片场四处蹓跶,逛到一处搭着马廏、水井、仙人掌,荒凉的西部片布景里,突然有个人踉踉跄跄跌进她怀里。
那是个高大黝黑的年轻男人,浓眉深目,贵族般古典
俊的鼻子,但是额上有血迹,满脸都是惊悸、风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着香芸的双臂,求恳道:“帮帮我,小姐,帮帮我…有人追杀我!”
香芸是个极娇弱依赖的女子,一生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时候,然而这个仓皇求助的男人,却不期然引发她一种母
的护卫心,她望着他那恐慌乱颤的眼神,那一霎决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伤害他。
她把陌生人藏在片场直到入夜,然后偷渡回暂居的公寓。
那一夜,甚至尚且不知道这人的名姓、这人的来历,便在一种气氛、一种想象、一种叫做缘份的解释下,薛香芸爱上了他。她用温暖的娇暖的娇躯去安慰这受惊的男人,从那时候开始,把一生献给他。
香芸正如所有陷入情网的女人,以为只要是爱,在爱的名义下,就可以没有理由,做一切奉献,而在这样的奉献下,她会得到应有的幸福。
她一辈子坚持这样的信念,然而她一辈子没有得到幸福…只有痛苦。
那男人是
亡的马来王子,追杀他的是南洋岛国的反对势力。劳沙出世的时候,家族便失了势,他做了十年的人质,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青少年时代。十七岁那年,宗族里的长辈以一次突击的行动,将默真营救出来,送往欧洲。
默真在海外
了十二年,居无定所。后来,他几个叔伯终于联合起来,与对手展开
烈的夺权斗争,渐渐地占了上风,岂知对方竟派出杀手,到海外狙杀劳漂皇族的子嗣,做为一种复仇。上个月,与默真同行的两名堂兄弟在奥地利中
身亡,默真惊狂到美国,杀手也接踵而至。
那
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绝无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这位落难的王子,片子杀青之后,她干脆留在美国,过起极度隐密的生活,为的是保护默真。
他们在惊险中度
,时时觉得恐怖,然而在爱里谴绻,像天寒原冻中一对小鸟,紧紧相依而活,有一种绝望的甜蜜。后来香芸回忆,依然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可资怀念的日子。
风云终于转变…一个深夜里,一帮黧黑的马来人破门而入,把默真从温香软玉的香芸怀里拖了出来,默真自知这回劫数难逃,满头冷汗涔涔直
,跪地连声的求饶。
然而那帮人却把默真团团捧起,喜形于
,他们告诉他:“劳沙家族胜利了,王子可以回国了!”
王子回国了,郁郁苍苍、草木龙蛇的南洋,他给它带回一位国
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势,苏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权威的金伞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却依然战战兢兢感受到别人的
威,疑惧始终是他命里沉重的负担,而香芸的美,是那负担之上更大的压力。
王子的宫庭来客盈门,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来,其中不乏本族掌权的显贵,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让风华绝代的王妃陪侍他们。
水宫里月夜清凉,椰子树摇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换上马来传统服装,环佩叮当,出来见客,银蓝色的上衫绣着纤巧的花朵,金红色曳地的莎笼彩绘出
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园,蛾眉朱
的中国美人在那儿落地生了
。她为贵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和金环撞出清脆的声音。
斌客情不自
握住王妃的手。
恐惧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颗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后,他载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哭诉:“我爱你!我怕失去你!”
香芸的爱情支持她相信他,并且原谅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种宿命。除了原谅,她不能做什么,而默真除了被原谅,也不能做什么。
直到他开始蓄妾,搜罗妇情,有这里他得到重大的领悟,他不怕失去的东西,就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许许多多的女人。
这样的信念麻痹了他,他过了好一阵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诉他。
矛盾,在默真脸上
织出特殊的神情,他内心涌现一种原始的、男
创造者的喜悦,他想拥抱他的
,想尝试那种真诚、快乐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着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儿,手儿轻颤抚着小肮,花
繁丽的莎笼把微隆的小肮掩下去了,她望着他的那眼神,还是脉脉含着柔情,然而美
的脸笼着一抹忧伤;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个最挫折的男人,变得没有情意。默真离开王宫,
连在外,对怀孕的王妃不闻不问。
爆中的侍仆在默真一名妇情的香闺寻到他时,他恍惚还以为自己只是醉了一场酒,才过了一夜,可是侍仆禀道:“王妃临盆了,请王子快回宫。”
他赶回去,酒意醺得脖脸烘烘地发热,他的双眼也热了,低头凝视怀里金绿襁褓的婴儿,热泪一颗一颗淌落在那张眉目玲珑的小脸上。
多像她的母亲呵,这美丽的…
默真猛抬头问道:“是个男孩吧?”
“是个小鲍主,主人。”
他整个人的热度,倏然间消失,命运在他身体里面嘿嘿冷笑…:衪赐给他人间最好的,然后让他为此一样一样受尽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
,现在…是这个一出世就具有惊才绝
之姿的小女儿,这个和她母亲同样,是他绝对保护不了,也割舍不掉的稀世珍宝。
“拿我宝剑来,我要把这个小祸胎杀了!”默真狂吼,鬓角的筋脉都绽
出来。
王妃披头散发地翻下
,赤脚冲进书房,取下宝剑,架在自己皓白的颈子。
“先杀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声道,颤抖得几乎掌不住那把剑。
这是香芸仅见的一次,和默真对峙如仇敌。
默真撂下婴儿,第二次离开王宫。
在灵龙的生命里“父亲”这个席位是空的,她对他最实际的认识,就仅限于瞻仰悬在大厅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伟是够宏伟的了,却不亲切。
她长到有大人的腿那么高的时候,首次与她父亲面对面的接触,就发生不愉快。当时她独自在花园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许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鹃的花瓣,一一
进水蓝小纱裙的口袋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棕榈树下,拿奇异的眼光看她。
坏就坏在他打断了她勤奋的工作,他把她强行抱起来时,她像只愤怒的小野兽,挣扎嘶叫,他也生气了,越发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后跑掉了。
她高兴又忧伤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亲一步。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不
而散。以后还有许多次。后来渐渐问题集中在她母亲身上。
灵龙的母亲在苦寂哀怨的宫廷生活里,闻出了一点麻烦。她身边出现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马哈里。
马哈里擅长经营管理,默真的财富
益庞大,许多当年被侵
的产业,纷纷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胶园、木料场、锡、金矿场和油田,皆委由马哈里打点。
马哈里的办公室就设在宫廷,他是结实爽快的男人,见识多广,对于电影艺术颇能侃侃而谈,对中国的风土也略有认识,香芸和他能够谈上几句话,享受一点小自在…她的痛苦是无人能解的了,但是现在她有了一笔小小的友谊。
风声吹进默真耳里,却又两样了,他们说王妃和马总管相处得过于亲密,白天马总管陪王妃去选焙银器首饰,晚上在花台水榭,马总管亲自为王妃剥红
丹。
默真气得在冲下妇情那栋华丽的高脚屋时,摔坏了腿。他休养了一个月,火气冷凝下来。他不能找马哈里报复,很多事情他仰赖马哈里,不单单是偌大庞杂的产业管理,外头的人脉,权贵的笼络,样样靠马哈里在奔走拉拢。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宫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让他无法忍受。香芸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来不及反应,默真便一箭步抢过来,
暴地抓起她…他对自己愤恨与不满,但是他向别人发
。
灵龙正在母亲的寝宫玩,女侍预备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烂
的
粥,且不要忘了,浇上一点虾酱。前一刻,生命还是美好的,然后她惊骇地看见母亲被拖进来,推到红色的
塌,地板上全是从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渍。
“不要,默真,不要这样…”
那男人打了她一个耳光,赭红着脸咬牙道:“你耐不住寂寞了,是吗?你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你当成
女,像这样…”
他落石一样蛮横
到她身上。灵龙冲过去,抱住那恶
的脚,龇开牙齿啃咬他。她用她五岁的、所有的力气救她母亲。可是那只脚狠狠一踹,把她踹丢在地板上,她碰着了脑勺,
迷糊糊晕过去…
灵龙醒来时,是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把她围在
前的一件蜡染小花布兜都哭
了。她拚命向女儿道歉,好象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
噎得气都
不过来,还是坚决要解释。“他爱你,宝宝…他爱你,也爱妈妈。”
这就是了,灵龙头一次领略到的爱…他爱你,他向你施暴。
后三番两次她都见识到这样的爱,惊心动魄的场面。马来王宫里,男人的威势,女人的萎弱…灵龙所受的爱的教育,刀一样的一条一条划在她心上。
她母亲口口声声嘴里说的爱,她依赖得那么深,以至于纵然受它践踏,没有它她也很难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
朋友,马哈里仍留在宫中,但是重重的建筑把他们隔开来。浓
得化不开的热带阳光,
依然穿过花阑干,然而王妃的寝宫里,永远像是结了薄霜的,那种清寒的早晨。美丽如花的王妃脸上,也近于呆痴了。
这一切,灵龙还来不及了解,就产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满高度的紧张和焦虑感,为了保护母亲和她自己,她总是在严阵以待,她和那个名叫做“父亲”却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开许多斗争,一看见他,就对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亲,她马上扑过去,凶悍得像只小黄蜂。
默真受不了在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败,他命人捆绑她。灵龙放开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调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来。
他们把她惊逃诏地的小嘴巴用布团
住,他们把她和她母亲隔离,最后,他们把她送走,
锢在皇城郊外的小爆室。
灵龙攻击侍卫,把木雕娃娃掷向窗外,踢翻保母为她准备的洗澡水;她奋斗,反抗,筋疲力尽…困着时候,污秽的脸上都是泪水。
她三年没见到母亲,没办法跟她说一句话,通一个消息…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惩罚。她在一种自己并不了解的动
、恐慌、孤独和怨恨的情绪下,渐渐长大,她变成一个她自己并不了解的暴躁、任
、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变化,她同样不了解…
不管默真过的是怎样声
犬马的日子,那也仅限于个人生活,但是渐渐的,他有了更大的扩展。他的妇情有个兄弟,是当今得势的郭纳王公的亲信,在妇情的怂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进了郭纳王公的圈子。
“有这样的靠山最实在,”妇情进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还怕不给你保举一个位子?一旦权力握上了手,何至于再有这种缩头缩尾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默真血热心动,果然即
起力争上游,在妇情兄弟指点下,全力巴结郭纳王公,很有一点成绩,不久就搞到了一个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尝到甜头,从此越发用心,专事钻营。
冰纳王公除关照默真的前程,也频频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风采过人,如果有那个机会接到夏宫来作客,做主人的就太荣幸了。”郭纳王公捻着丰肥的
上的一茎鬓
,
地笑道。
默真是装胡涂也好,是权
熏心、昏瞶到家也好,马哈里可很清楚郭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暗暗发誓:不能让默真把香芸送进狼口,有第一个郭纳,就会有第二个郭纳,这可怜善良的女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灵龙九岁,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保母紧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为她系上一条头巾。
“别出声,快走…你母亲在等你。”
保母让自己在外厅昏厥,引来警卫,她的女儿则领着灵龙,跑过侧门,把她推上马哈里秘密派来的一部车里。
那部车连夜把灵龙载到一座阒黑的私人机场,她只见到马哈里,不见母亲的影子。她质问:“妈妈在哪里?”
马哈里慢慢把她转向机棚,一个身着鼠灰长衣、头披黑丝巾的女人瑟缩站在那儿。
灵龙简直没有办法认出自己的母亲…她成了一个身心极度孱弱的女人,处处有受折磨的痕迹,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还是在的,就因为她依然还美,让人更感到那无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亲泪涟涟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着,好象突然间变得很老…比她母亲还要老。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应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麻木了。
马哈里冒了极大的危险,偷偷把她们母女送回中国。香芸起初还不愿走,近乎强迫的被上飞机,母女俩对马哈里仓卒的解释,始终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俩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传来岛国内讧的传闻,默真王子又卷入政争之中,最后连马哈里都失去联系,她们从此与马来完全断了线。但香芸的灵魂已是支离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爱缥缈的世界里,没有跟着回来。
精神完整的时候,她回忆她一生唯一一次的爱情,种种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时候,激动耗弱的流泪,但是她坚持说:“他是爱我的,他一直都是爱我的!”
薛灵龙没有办法唤醒她的母亲。她死在三年之后。而灵龙对于爱情,铸下永远厌懀仇恨之心。
一直下着雨,不知是夜里的雨,还是梦里的雨。
黑暗里猝然而响的电话铃声,听来特别的凌厉,使得转侧难眠的人更觉得惊魂。
灵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出来有点
,有点哑。
那一头似乎还更急。“灵龙?”刘子齐
着嗓子喊道,彷佛怕惊着她,却又按捺不住。“灵龙…马修死了。”
这一头握住话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节一节的冻上来,僵化之后,变得没有一点感觉。
“灵龙?你在听吗?”刘子齐半天等不到响应,问道“你没事吧?”
那边微小的应了声“嗯…”人像在遥远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着,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刘子齐,”她从远方回来了,用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话“明天你替我和田冈约个时间喝咖啡…我要和他谈谈到西藏的事。”
说完,她轻轻把电话挂断。
夜太深,从天到地一片难以释怀的死寂,把人
着了,逃不出去。没有救的痛苦会紧紧把人跟住,永远没有解
的时候,永远没有,永远没有…
一阵哭嚎划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无边无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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