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见鑫涛
那年,我二十五岁。整整一年,我发疯一样的写作。
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和庆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里。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两样:小庆和写作。
我在五月份,就开始写《六个梦》。由于《六个梦》是中篇小说,我写了前三个梦,就又马不停蹄的开始写《烟雨蒙蒙》。《烟雨蒙蒙》一完稿,我又接着去完成了《六个梦》。我会这样拚了命去写,完全和《窗外》有关。我要证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写别的。《六个梦》首先在《皇冠》发表,《烟雨蒙蒙》接着在联合报副刊发表,都是平鑫涛安排的,那时,他是《皇冠》的社长,也是“联副”的主编。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涛见面。
会和他见面,是因为我到台北去接受“电视访问。”那时候,电视还是很新鲜又很时髦的东西,能被“电视访问”是件非常难得又非常光荣的事。我人在高雄,要离开小庆三天,去接受电视访问,我很不愿意。鑫涛又是信、又是电报,十万火急。劝天下的夫
,千万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涛亲自到火车站来
接我。我们素昧平生,但已通过数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觉平淡无奇。杂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车,很惊奇的发现鑫涛站在那儿,涸葡定的注视着我说:“你一定就是琼瑶!”
鑫涛那年三十六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
后我们竟会相知
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时,我只是很惊奇,很惊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我,我问:“怎么会认出我来?”“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蒙蒙》里认识的!”他笑着说,帮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
后来,我才知道,鑫涛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见我,却说了很多话。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会问我:“我们第一次在台北火车站相见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电光?”“什么电光?”今
的我回答。“我听到雷响呢!轰隆隆,好大的雷,天摇地动。”“不开玩笑,说真的!”
说真的,没有电光,也没雷响。二十五岁的我虽已结婚生子,又写了好些篇小说,仍然涉世未深。鑫涛的身分地位对我来说,是个“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说的命运,他是一个大杂志的社长,又是一家大报的副刊主编!还在广播电台主播“热门音乐。”(他是第一个把摇宾乐介绍到台湾来的人,他主播“热门音乐”时,用的是艺名“费礼”他还用这艺名,翻译了《原野奇侠》和《丽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很奇怪的人。能编杂志,能写稿,能翻译,能广播,能懂“热门音乐”…简直是个“十项全能!”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会让我自觉“渺小。”我
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
绕着我。我称呼他“平先生”对于他会亲自跑到火车站来接我,深感“受宠若惊。”在这种情绪下,怎会有什么电光石火呢?但是,当他笑着谈《窗外》、《六个梦》、《烟雨蒙蒙》的时候,我却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全然没有陌生感。那天,因为有许多事要讨论,他请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馆里,他告诉我访问的内容,需注意的事项,和《窗外》发行的情形,读者反应的情况…他说了很多,我只是静静的所。那时,我有些着急,因为,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须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对于我写《窗外》,仍然余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见父母,很想去住旅馆,但我身上却没有住旅馆的钱。(《窗外》一书的稿费,我用来买了一个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终心不在焉,很想问一句:“平先生,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
第一次见面,这句话始终问不出口。最后,公事都谈完了,鑫涛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
式房子的门口,迟迟疑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等鑫涛走掉之后,还呆呆的站在那门口,想不出见了父母要说什么?认错?不,我不觉得我有错。直到如今,我都不觉得我写《窗外》有什么错。我呆站在那儿,冬天,天气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在门外徘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足足磨到天色全黑,这才鼓勇按了门铃。后来,鑫涛告诉我:“你知道吗?那天送你到家门口,你看起来好奇怪,所以我并没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着你,想等你进门之后再走。那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真想跑过来问你,到底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又觉得跑出来会太冒昧了!后来,好不容易看你进了门,我才放下心来。”隔了许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说:“你小小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风底下,走来走去的。我觉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压力,
在你的肩上,你那种‘不胜败荷’的样子,让我终身难忘。”
原来,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还是进了父母的家门。父母毕竟是父母,不论他们对我多么生气,他们仍然没有拒我于门外。我怯怯的看着他们,等着他们骂我。可是,他们只是对着我,轮
的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可怜的父母,当我一无所成的时候,他们失望伤心。当我终于《写作出书的时候,他们又害怕担心:不知道我的笔下,对父母家庭,会不会造成伤害?看到他们这么难过,我也难过极了。顿时体会到“写作”要付的代价,岂止是青春年华的默默消逝,它还会让你“孤独。”不止在写作时的“孤独”还有写作后的“孤独。”瞧,我为了写作,失去了庆筠的爱,又为了写作,失去父母的爱!这代价真的太高了!第二天,我接受了电视台非常隆重的访问,第一次面对摄影机,第一次面对访问的人,第一次用“现场直接播出”我心里好紧张。鑫涛始终在电视公司陪着我,访问前,就一直给我打气。访问后,他说我讲得很好,保证我并没有失言或失态。那时还没有录影机,我自己无法看到自己在荧光幕上的样子。电视访问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广的访问。好忙碌的一天!访问都结束后,鑫涛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于是,我见到他的
子和三个小孩。鑫涛的
子非常美丽,三个孩子活泼可爱,最小的一个儿子比小庆只大几个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心中深受感动。看着他的儿子,想着小庆,我自然而然的谈起我的家庭,我的写作,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和我为了《窗外》,所受到的种种压力。我没有强调什么,只是淡淡的说。鑫涛这才
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并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过我的徘徊,只感觉到,他听得好认真。
然后,鑫涛也谈起他自己,和他办《皇冠》的经过:“你知道吗?我离开父母,一个人来台湾的时候,身上只有二两黄金,是我全部的财产。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台湾人生地不
,举目无亲,只好在同学家里打游击!”
我听得很入神,因为他来台的情况,和庆筠很相似。
“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进入台肥六厂去当公务员。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当时,有三个朋友和我志同道合,大家决定要办一本综合
的杂志。于是,四个人聚资,拼拼凑凑,勉勉强强的出了第一期。那一期里的翻译稿、创作稿…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写的,跑印刷厂、装订厂…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册,把我那间单身宿舍堆得满满的。我们四个人挤在小屋里,人手一册,自己欣赏自己的稿子。”
很亲切的话题,我了解那种“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后,我们要设法把这些《皇冠》卖出去。我骑了脚踏车,载着《皇冠》,到一个个书摊去,请他们寄售,他们连寄售都不肯!有几家勉强接受了,却把《皇冠》丢在地上,用许多别的杂志堆在它上面。这样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从书堆理挖出来,请书摊老板把它放在上面?习宓闪宋乙谎郏乃担骸庵制圃又荆挥腥寺虻睦玻 姨苏嫔诵摹R桓鲈潞蠼崴悖宦舻粑迨弑荆∥颐撬母龊献鞯娜耍献鞑坏饺鲈拢獾貌屹赓猓龆纪顺隽耍挥形壹岢帧扛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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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实在非常震动,原来这本已十分成功的杂志,是如此艰辛创办的。假若没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敝不得年纪尚轻的鑫涛,已经“早生华发”了。然后,我们又谈到《皇冠》杂志的现状,说也不信,这本杂志已发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艰苦,由于利润太少,始终都是“惨澹经营。”鑫涛手下,只有一个职员,厚厚的一本杂志,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到校对,他样样都要做。说着说着,他就笑了起来:“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很大的恭维,我笑了,满怀温暖。那一夜,真是很温馨的一夜。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高雄,鑫涛仍然到火车站来送我。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说:“一点小礼物,回家以后再拆!”
我拿起来,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我收下了,一路都没有拆封。回到家里,庆筠
了过来,满脸困惑的对我说:“嗒!好奇怪的事,有人送来一架落地电唱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地址!”我奔过去一看,好豪华的一架落地电唱机,四声道身历声的,简直太奢侈了!自从我的小破收音机被小偷偷掉以后,我就和音乐绝缘了。此时看到电唱机,实在惊讶极了。电唱机上没名片,没卡片,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鑫涛给我的牛皮纸口袋,匆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叠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札特!我翻弄着唱片,一张小纸条掉下来,鑫涛那天马行空的“草书”草草的写着:“知道你写作的辛劳后,深觉惭愧,稿费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撑持得相当辛苦。一架落地电唱机,是从闲谈中,得知你们家庭中所需要的,请看在特意让高雄朋友代劳的一片苦心中,笑纳吧!”
我衷心感动,不止为了唱机,还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细心的安排,实在是个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后,我笑着问鑫涛:“第一次见面就煞费苦心的送唱片,送唱机,有没有心怀不轨呀?”鑫涛正
回答:“别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写作得那么艰苦,觉得太抱歉了,想补偿你一些稿费,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后来听你说不喜欢热门音乐,比较爱古典音乐,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机的点子!”然后,他又笑笑说:“虽然没有‘心怀不轨’,倒的确是‘用心良苦’呢!”)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
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的凝视着我,说:“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
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着。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的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的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的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的说着,落寞的,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
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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