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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洞
 如烟的暑气散尽了。湖面上的星星和天上的一般多。人们的各各样的梦想都在聒噪的蛙鸣中起伏。他和她相隔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靠她那面的口,吊一块污黄的白布。

 “捶墙干啥?想发财的!男人有钱就作恶!唉,越是门越来钱…钓鱼钩,大头针,鱼刺…”

 “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借火吸烟,睡不着。”

 “野种!唉…你不是问琵琶镇北头为啥破破烂烂?给你火。琵琶镇是一把仙琵琶变成的。头向着北。一股风刮来了,偏偏把琵琶的头顶刮走了一块。有位神仙马虎,没找到好木头,随手拾了块破杨木配上。我们镇北头就破破烂烂了。北头的人都是好人。都和善。都是能受苦的人,也都没出息。小气,老鼠眼。白天老觉得沾了光,夜里老觉得吃了亏。”

 “完啦?讲得真好!真好真好!”“没一点不好吗?”

 “恩——有一点不好。讲到…配上了就该结束的。给你的火。”

 …

 有些事情并不容易解释清。石龙和水仙嫂相识才几个小时?他俩却像久违的人喋喋不休了。下午,石龙登上琵琶镇后,曾有过好久好久的心灰意冷。在山西,他就听人们羡慕地讲述这个出斗金的微山湖,这个繁荣兴旺的大镇子,这个大镇子的夏日的惋惜…一周是水,一周是船,船船有鱼。湖面上还是黑黝黝的,琵琶镇的市场早把这里的天空照亮了。各种各样的鱼一筐筐,一篮篮,一盆盆,一席席,相挤相垒,活蹦跳,闪烁耀眼。这个市场仿佛是用大小不一的银块子堆成的长坝,仿佛是明月照耀下的一条粼粼的溪。再听听鱼儿吐沫翕腮的低脆的唏唏嗦嗦声,品一品淡淡的鱼腥味,没有谁不沉醉。东方的天壁上冒出一抹灰色,那讨厌的溽热也就随之铺盖而来。市场上,银块子的长坝萎缩了、黯淡了,粼粼的溪静止了,低脆的唏唏嗦嗦声没有了。鱼儿身上生出了一层浊浊的黏。呛人的腥味和隐隐的臭味充溢着。太阳出来一竿子高,市场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鱼没卖出去——这些鱼很难再卖了。红红的鱼眼变成了白色,红红的鱼腮花变成了糨糊。鱼的肚子被吹法气似地吹鼓,有的吹开了,湖泥的黑肠子和小米状的鱼籽缓缓拱出。腐败的腥臭冲天而起,熏得男女卖主贪婪地着香烟。额上敲下的汗和手指上的汗将烟浸开了卷,他们不住地换上一支支新的。烟雾里他们泰然自若,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相视而笑。鱼都是他们从湖里逮上来的,没有本钱,只要力气。他们习惯了溽暑时节的每一个上午。****辣的太阳升得更高了。市场上的石堆上蹲了只美丽的花猫。有人扔过去一条漂亮的小鲤鱼拐子。美丽的花猫仅仅骄矜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一只开圈的母猪摇摇摆摆而来。它稳重地从市场上穿过,脸扭也不扭。有人不再熬时间,把鱼倒在地上,提了鱼筐款款离去。养貂的专业户傲气十足,他们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不小的一堆,并且可以叫卖鱼的人帮忙送到家里。又一会儿,卖鱼的男男女女也都陆续地倒了鱼,带上家什离去。他们当然比来的时候轻松,边走边说笑,喜欢重复那句重复了许多年的老话:“这就是烂鱼的季节!”市场上静静的,糟糟的,遍地是鱼。几个老人荷锨抬筐而来,他们对的起每月三十元的报酬,不慌不忙地将烂鱼送到垃圾堆。唯有他们埋怨这个季节…石龙深深地为琵琶镇的夏季惋惜了。一种热烈的情愫在滋长。终于,他领着他的四个徒弟,从家乡山西踌躇满志地踏上这片水土。

 琵琶镇之大石龙始料不及。琵琶镇的拥挤石龙同样始料不及。从南向北询问了五六里路,没有一家有几间空闲房屋租赁给他。镇上私人兴办的旅社并不少,却又都没有宽敞的院子供他支开几口大锅。蓝蓝的天穹宛如一个硕大的炉膛,渐渐变大的夕阳宛如吐着红红焰火的炉口。镇上干燥得拿扇子也未必扇出风来。石龙和他的徒弟又热又渴,大把大把地甩着汗。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一位银须老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练着书法,字写得如行云水,潇洒道劲。写了五六幅,才住了笔,一口饮下左手中的酒。石龙啧啧称赞,攀谈起来。

 打听到房子,老人说:“问镇北头水仙嫂。不过,她恨男人…”

 水仙嫂的确是恨男人的。石龙和他的徒弟在她的院子里站了好久,喊了十几声大嫂,她理也不理,瞟也不瞟,在屋里织她的稻草包。“咣当——咣当——”她的脚均匀地用力踩着踏板,长长的竹梭子带着稻草不停地穿去回。随着织包机的每一声响,竹梭子都要忿忿地从屋里出,箭一般地对准几个外来人。

 “水仙大嫂,我们几个外地人,无亲无友,在这里作难了。想赁你的房子住几天。”

 织包机当当两声巨响。水仙嫂子冷冷地说:“这里不住男人。我还担心男人死不完哩!”

 石龙他们咂舌挤眼,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徘徊。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宽敞的院子,望着这四间半新的瓦屋。东边的两间水仙嫂住着,西边的两间锁着门,锁上锈迹斑斑。水仙嫂子的丈夫呢?这个家再没有别人了吗?石龙思忖着。

 “水仙嫂,你说的也有道理。坏男人真不少呀!”石龙若有感慨“像我们这几个的,不多。我们几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好男人。”

 织包机嘎然而止。一张白净的中年妇女的脸转过来。尽管那脸上刻下细密的皱纹,仍然可以叫人一眼看出她楚楚动人的青春的余韵。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眼球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秋水轻漾;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嘴都有着优美的线条;面色柔润生动,光泽鲜明…有屋内陈旧暗作底,石龙愈加感到这是一幅杰出的娴静、温柔的油画了。这肖像是出乎意料的,使他欣赏…他的心头一颤:她的额上被扭出了暗红的血道子,宛似一长而细的紫豆荚附在上面。重新看这幅油画,竟然是一种冷峻与忧伤的情绪了。

 水仙嫂子并没有看清石龙的徒弟,他们只是几截模糊的光光的树身子。当她的目光与石龙这个山西汉子相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脑际莫名其妙地响起隐隐的雷声。啊啊,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初次‮摩抚‬她的一刹那,不也是响起了这样的雷声吗?她本应扭回脸,继续弄响她的织包机的。她的视线迷茫了片刻,又恢复了清晰,魁梧的体魄,红扑扑的脸庞,敦厚的凝聚着毅力的嘴角,精明而又真挚多情的大眼…她二十年来从没有这样看过男人。

 “水仙嫂,”石龙跨进屋里“我们是跟你一样的好人!”石龙似玩笑,又似极严肃地表白。

 “野种。”她的左手一抛。

 她愕愕地盯住自己的左手。它仿佛并不是受了她的支配,而是有一种更为神异的力差遣它,去墙上摘下钥匙扔给石龙的,左手受审般地在她眼前战抖——她可以发誓,她的大脑没有支配它去给那些男人拿钥匙。没有!她懊悔地站起身,要把钥匙追回来。西屋的门已经吱吱钮钮打开了。

 她惶惑地听着他们在西屋拾拾掇掇,望着他们在院子里又栽又垒。她想到她的丈夫。她不是也曾劝他在院子里栽栽垒垒搭起棚子,养上几十只貂吗?他不干,嘲笑她笨,憨。队里应有尽有。还有鱼钩,针,鱼刺…琵琶镇的女人水灵秀气…她的脑袋一声尖叫,头疼病发作了。她闭着眼,哆嗦着,信手从织包机旁拿起一把破旧不堪的钳子,钳住额上那暗红的道子,扭扭拽拽,一点点地移动。她的头疼病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唯有她的额。她的手曾经累得麻木、酸疼。多亏了她的丈夫给她找了这把钳子。这是丈夫的恩德!十年来它就不曾离开她。白天它就在织包机旁,晚上它就在枕头下。它是她忠实的伴侣。她的手早把它磨得黑亮黑亮。

 镇北头的男男女女二十多口子围上来。院子里的阳光被踏得支离破碎。气温又升高了几度。蒲扇噗噗嗒嗒响作一片。

 “小爷们,你们趁早回家吧,烂鱼的季节,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办傻事、倒大霉。”老实善良的冯守泉老汉婉言劝说石龙。他听了石龙要大量收购鲜鱼,要用锅熬成鱼干的打算,这位老汉忧心忡忡,急得眼角有些。这几个外来人命运好苦!他在心里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听他的劝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邻居家的四岁男孩拿着鱼叉玩,惊得他一身虚汗,不能不学了几声狗叫才哄着小孩松了手。只要石龙他们能悬崖勒马,冯守泉老汉是不惜学上半天狗叫的。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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