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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说来荒唐。

 他,沈冬生,三十四岁的老头一个了,却独自一个人,在这寒来袭、凄广漠的夜晚,坐在路边摊,哈著冷风,像个落魄的汉,喝著冰冷冻心的凉啤酒。

 怎么开始的他实在也记不清了,除了周末特有的嘈杂、浮躁不定的气氛,以及台下那一片望过去乌鸦鸦、坑坑圆圆的“西瓜”

 新学期的开始总是那样的,数不清场次的自我介绍,说那是作秀实在不为过;那整星期以来他已经作了五场秀,跟著是第六场…实在说,教书跟表演作秀委实差不多,同样都是站台说说加唱唱。那套辞儿早得快烂掉,而观众兀自听得津津有味;那一颗颗仰望着他的脑袋瓜…一式的表情,一式虔诚不疑的角度从台上看下去,简直就像一颗一颗圆圆的西瓜,教人辨不清面目。

 懊怎么说他的感觉?这实在是个疯狂的世界。

 应聘到这所女中任教,他实在是意外多于欣喜。大学毕业后,和一些小萝卜头混了好些年,想想那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就拉上几层关系,透过几番辗转的介绍,总算某高中慧眼识英雄,礼聘他前往任教。

 教了一年…好歹他也是有些才华的,譬如他还在学校混学分的时候,有回为了赶缴期末作业而熬了三夜赶凑出来的作品,好死不死竟拿下了那年某全国美展的首奖。震惊了全校,那是一定的;他自己也感到,嗯,怎么说,好笑又不可思议,却又似乎感觉到潜藏在他体内那些天赋才华的爆发。

 就连画上那团他为了修补因为打盹而不小心弄脏的构图、却越补越糟糕,简直在补破网捕成一坨乌漆抹黑不知所以的油彩,越仔细瞧了,便愈发觉得真就像某位评审赞叹的那般,那团漆黑完全表现出了沉重而神秘忧郁的黑暗意象,充满压抑及无声的挣扎与呐喊,为作品带来无限的张力与想像,深具画龙点睛之效。

 是的,就是那样。

 从那以后,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他比他们,是有些才华的。加上他又不常笑,长得且像画室里素描模拟用的、轮廓线条分明的石膏像;那种石膏像通常都是没表情的,只有光影,冷漠漂亮而无血气。在那些从或近或远的角落与角度模拟他形态的各式各样的眼神里,他彷佛也成了一尊偶像。

 慢慢的,他自己也开始有种怪异的感觉,他跟他们,也许真的是不一样。

 总之,在某高中任教一年以后,好歹他是有些才华的,藉由教务主任的关系,得以和女中的姚校长晤谈。他过去那项辉煌的纪录盲了她的眼,促成今他站在女中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结果。

 这实在是破天荒的创举,翻遍女中的历史还真找不出有像他这样的特例…聘请一位未婚的、潇洒年轻漂亮的男老师。不是他卖瓜自夸,大度山下出来的,就是多了一份与众不同的气质;加上四年的美学薰陶,又艺术了好几年…她后来也说了,就是欣赏他那股艺术家气质。

 她,徐夏生,他永远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她夏天生,而他冬天生。

 这样的巧合,为许多的不可能提供了可能;但是,却也并不确切的保证,那不可能必定得以成为可能。一切都是不必然的,都是未必。

 总之,因为一切的一切,所以,他自负不是没道理的。

 有些人总是批评他恃才傲物,太过于冷漠;其实他只是不常笑。就像他也不是很喜欢看到女孩子没事就笑,笑得发花。在他看来,那种没事发的笑,等同痴愚加鲁钝,天真得近乎可

 女人总喜欢扮作很纯真的样子,不管年纪大小,没事就在脸上挂著一朵无、似莲花的笑,看起来像天使。但老实说,那样子实在蠢透了,不仅没个性,而且肤浅。

 想想,排起来一列规格一式的“天使”每个又几乎毫无例外的挂著一脸无事吃吃的蠢笑,天真是很天真,却就像大量复制、没脑袋的洋娃娃,空有一副漂亮单纯的形貌,纯到只有群没有自己的思想个性,缺乏独特的灵魂。

 很多人不同意他这个论调。好比他那些分散在各处、延续学生时代滚石精神和漫不经心的潇洒…其实是邋遢的性格,打混过日子的混哥混弟们。

 他们绝大部份都认为女人要像小猫咪才好,慵懒、可爱、又依人,可以宠在怀里,却不会伸出利爪抓人一掌灰头土脸。所以,那种看起来无害、迷糊糊、不经世事、老是挂著一脸纯蠢无知懵懂傻笑的女孩才可爱。

 也就是,要温柔,不要个性;天真、没有个性的女孩才可爱。

 这种想法上的根本冲突根本无法平衡,他也懒得求协调;反正他就是不爱笑,也不喜欢那些没事笑的女孩。

 没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快乐的事,可以让人没事想着就发笑。何况,制造一个笑容是很累人的,要牵动脸部很多的肌和神经,笑久了嘴巴也会发酸。反正,他本来长得就像石膏像,没表情也是理所当然。至于那些笑得会发花的女孩,就留给那些混哥混弟们称赞。他实在不懂得怎么欣赏。

 敝的是,他不笑,女孩子却会自己跑到他面前对他发笑。她们说,他看起来冷漠忧郁,有一双痛苦的眼神。

 天晓得!他只是前一晚熬了半夜为赶一份再不学期成绩可能准被当死的作业;或者跑到山上呆呆冻了一夜等著盛接据说会漫天坠的流星雨;更或者,只是无所事事过了头,看了几场让人一头雾水外加昏睡的艺术电影罢了。

 饶是如此,笑容挂在她们脸上,随她们高兴发花,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女人总喜欢自以为自己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义无反顾地挂著一张纯洁不沾尘的笑脸,以拯救那些绝望、痛苦的灵魂。

 大概吧。她们不是说了,他有一双痛苦的眼神?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他问,到底有什么事值得她们那样笑?难道不觉得累、嘴巴酸吗?

 每个人,几乎没有例外的,先蠢笑一声,再睁著天真的大眼睛回答说:没有啊,难道你不喜欢看到一张快乐有笑容的表情,而宁愿回对一张愁眉苦脸?

 他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不问了。

 因为这样,因为女人似乎天生就爱天真蠢蠢的笑,因为他没有遇过不会对他发笑的女孩,他从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不笑的女孩。大家批评他冷漠,所以他也没想到,一张不笑的脸,会是那么冷、那么淡。

 女孩子他是看太多了,任她环肥燕瘦,看到他,多半会像看到一尊漂亮的偶像,很少有不对他出赞赏艺术品似的眼光的。打从他第一天到女中,便轰动全校,而那小女孩却对他如此漠视,约莫是故作姿态,以表清高。

 是的,小女孩。那时他二十八,有点老了。

 说真的,他还没有接触过那么冷淡的眼神,空空的、没有一丝意味及任何表情。

 他已经很习惯那种带著复杂表情、各种感官情绪汇集的眼光,小女孩异质于那种复杂的冷淡空的眼神,实在让他不习惯。而且,她不笑,不会像别的女孩般出一脸天真纯蠢的傻笑,更教他觉得不习惯。

 她在台下望着他,用著她那空没表情的眼神,有别于其它角度一式的西瓜头、从她自己幽微的角落望着他,一点点地教他感到无措。那双眼好像会将他看穿,他不习惯那种透视;它让他觉得它像似看穿了别人看到的那尊只有光影的石膏像,而透视到他灵魂的真象。

 懊死的眼睛!它为什么不会笑?

 “老板,再来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摊的老板,要了另一杯凉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摇摇头,双眼在小摊汤锅蒸出的热雾中模糊。

 三十四岁的他,曾几何时,回忆变得那么多?

 也许不会,如果没有收到那封信的话…如果没有那个不期然…

 如果没有那对该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学生涯著实如意畅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学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爱发笑;因为笑得没名目,也就显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显得矣谒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个名字。

 她的那种没表情,既不像怀有什么心事难解,更不似因著联考或课业压力所形成的麻木无觉;倒像是天生,生来同人异质。

 十多岁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将来会变成怎样,让人不替她感到忧心。对的,她十八岁,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问她: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快乐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问:做什么要笑?五官分明的轮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线条。

 他答不出来。是啊,做什么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种冷冰固定的姿态。她会甩头,会扬眉,会撇嘴,会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据他侧面观察,那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有时像疯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维;有时漠然隔世,固执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坚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万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才华,体能、音乐、美学艺术样样差,成绩也不怎么样,就是长了一张不笑、异质于其它表情规格一式的洋娃娃,而显得突兀却很有个性的脸;以及,满脑子轨的思想。

 是的,轨。

 她这么告诉他:我从来就不想长大,但我不可能永远是天使;有一天也许我会选择结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变天使吗?

 他不懂她在想什么。

 她灰暗的思考,还是青春的浪漫多于对生命的荒凉及荒谬的觉悟吧?

 但她看着他,眼神穿进他眼眸,突然间他…或者说,忽然自言自语说: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并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惘,疑惑青春过尽后,那必然坠入的社会化与衰老吧?

 多年轻啊!他可曾也有过那样惘的年少?

 他怕她会走火入魔,缺乏对生命的热情,劝她多和同学来往,她用著空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哑口。

 她是不驯的,对人没有热情。可像她那样的人功课不好,才华又不突出,又过于耽溺于自我…有什么好骄傲?可是,她就是一副与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虫一个。

 丙真物以类聚,却又不尽然。她的两个朋友…他想,大概是仅有的两个,都十分活泼开朗爱发笑。一个是校际演讲比赛冠军,伶牙俐齿得连他都招架不住;一个是康乐活动高手,静则书法绘画,动则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两个人在班级都相当活跃,人缘好得很。算来算去,就数她最差劲。他暗暗比较,怎么看,她都像珍珠堆里被挑剩的牡蛎壳。

 三人交往,却又安然。他怀疑,她似乎不懂得什么叫自卑或者自惭形秽;还是,她对自己实在太有认识,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价值与生存的方式?他实在很想知道。

 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错过的,就错过了。

 他不晓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谈些什么,只是有一回,他从廊下经过,截听到她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还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美术课一星期只有一堂,扣除掉与假相冲突的时间,他与她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两个人却倒是常常在课外相遇。他总见她瞪大双眼地盯著人看,空透明得不掺有任何颜色,看不出眼里有什么。

 那时学期快结束了,在一次上课时,他要她们缴画仕女图。她的画,实在差。他拿起她的画,对著全班同学说:“各位,这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出发。”

 全班哄堂大笑。她红脸,一把将画抢回去。他心中竟升起份恶意的快

 那以后,相信他的身影是烙在她心中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小女孩看人很肆无忌惮,总睁大双眼直盯著人瞧。老是感到她的眼光在追随著,教人心慌,又让人感觉一点点哀伤。那里头有太多的沉默,说不出口,又不能懂也无法懂。阳光映在她脸上,她不笑的容颜提早染著一抹金灰的秋

 人与人之间,究竟能交往到怎样的程度,又该到怎样的程度、保持怎样的距离,才算恰当?

 夏天过了,她搬上后山的教室,一切课程以升学为唯一的目标,美术课连装饰的作用都派不上,再见面就难了。

 他费了一点力,争取担任美术班毕业班导师,教室恰好在她班级的斜坡上方,她一抬头就看得见。还是那种令人心慌的看法。全班五十个人,七行七列成一个方矩,她独坐在离岛的位置。总见她将椅子拐向一边,摇摇晃晃著;漠漠的神情依然,还是一张不笑的脸。

 这一年总是两眼相看。她看他,他看她。

 四月,毕业生已急著拍照留念。才走上后山教室,远远地,他便瞧见她手里拿著一堆照片,背对著他,和她朋友聊天叫闹。他走近,顺手起她手上的照片,随口问:“要给我看的?”

 他的态度是那么自然,太自然了,他自己没道理的反而心虚了。

 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尔一两帧三人的合影。她还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里被捡剩的牡蛎壳。

 是的,牡蛎,连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两帧灿烂如花的笑颜旁,有著一身最独特的丰姿。那是她异质于万千规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总是以一种如雕像般沉默、绝对的姿态,让他看见光影之外的繁华。

 那一天,高三模拟考。中午的阳光正烈,他站在廊下,远远地见她在廊外那端,打从阳光下走来。看见他,白的脸庞朝他一扬,透明的眼眸反出阳光的照耀,金灿灿的,亮得他睁不开眼,直让他感到晕眩。

 他一直看着她走过,但她不看他了。

 长空下,她的身影由立体而变成面而窄远成线,慢慢变成一个点,馀下什么都没有,只天空那点蓝,那点微抹的惆怅。

 最后一天上课,她来找他。她说她像夸父在追,神色那么淡,淡成一声幽叹。

 他没敢看她。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夸父追,终究渴累而死…或者,被太炙烈的阳光燃烧而死。

 总归是一场空。一场愚蠢的豪赌。

 始终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觉她冷清的容颜繁复成一朵蓝色的玫瑰。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好像笑了,笑得让他想掉泪。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相心懂又无法懂、不能去懂,她空的眼神及沉默的姿态里诉说著什么样的语言。

 然后,毕业典礼开始、结束。

 日子就那么过去。很遥远的感觉。

 然后,她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热雾氤氲,再次模糊他的眼。望着气泡溢尽后的凉啤酒,他的胃开始感觉到啤酒带来的苦涩。

 就这么喝下去,会醉吧?

 他举起杯,仰头喝光最后一口没了气泡的凉啤酒。

 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千几百年,突然有那么一天,她从世界那一边,寄给他一颗银白的星球,浮在暗蓝的夜空,信卡里头并夹著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写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青春了,不再是少年,所以不再有从前那样的热情,有的只是许多的搁浅。

 热情?原来啊。

 他将她那些一话覆盖在脸上,突然的想落泪。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了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的只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再特别;没有人明白她的美,也没有人懂得她沉默的语言。

 他不敢作著太深沉的梦,只是,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再见,作为最后的告别;他想,她也许偶尔也会想着他,想起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锁在那沉默相对里的一切?该不该问她,那他一直没敢读懂的语言?日子实在太远了,却又历历如在前,仿佛他印象的昨

 依稀记得她冷淡透明的眼神,依稀记得她说她像夸父追时的那容颜。阳光那时灿灿的,照得他昏眩;她冷清的脸繁复如一朵蓝色的玫瑰。

 啊,记忆就要模糊了…

 他想,他也许可以和她见个面,重印她一眼,走回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也许…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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