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个可以吃吗?”
戴伦从树林里捡了一颗松球回来,小脸蛋红通通。
“不行,这个不能吃。”赵紫绶停下清扫落叶的动作,接过来检查了一下。
“好。”他又咚咚咚地跑回大树下,继续寻宝。
“不要走远哦!”“没有远啊。”小家伙回头对她挥挥手。
这种天清气
的时节真是舒服!赵紫绶仰首
一口秋凉的气息。
“这个是什么?”儿子又跑回来献宝。
她接过来一看“这个是扣子。”
“为什么有扣子?”
“可能是乌鸦要叼回窝里,不小心掉下来的。”
“为什么捡这个?”小家伙的眼底满满是对整个世界的好奇。
“乌鸦就是爱捡东西啊,这是它们的天
。”
“噢…”小家伙接回去反复研究一阵子,终于满意地宣布“是扣子。”
赵紫绶捏捏他的苹果脸,儿子咯咯笑躲来躲去。
“大地在做什么?”
赵紫绶闻言,望向门廊的方位。
章柏言一个人舒懒地坐在休闲长椅上,大腿上摆着一个笔记型电脑,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
半扣的衬衫前襟隐隐
出晒黑的
膛,刘海不似以往杂志受访的照片那样梳得整整齐齐,让他别有一种潇洒
拓的气息。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即使右手打石膏,脸颊还有一些青青紫紫的伤痕,依然是个好看的男人。
赵紫绶一直不懂,当初章柏言为何会娶她。并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是好女孩,她只是不觉得自己是章柏言会交往,甚至娶回家当老婆的那种女孩。
他们的婚姻关系,几乎一开始便名存实亡,因此他们到了美国之后便进入分居状态,乃至于后来的离婚,她一点都不意外。
对她来说,在哪里过日子都是过日子,美国、英国或台湾,华宅、公寓或小木屋,并没有什么不同。
东方人对缘分的聚与散总有些宿命,正因为不明白他娶她的原因,当离婚发生时,她也没有太多的挣扎。两人之间的缘分到了,如此而已。
她这一生,对许多事都不强求。会让她比较在意的事情,只有和儿子有关的事。
离婚之后,她搬离东岸的豪华公寓,来到密苏里州一个叫“梅肯”的小镇,那里的人口只有七千多人,简单到时间彷佛停止住。这就是她要的生活,安静,平和,毫无野心。
谤据婚前协议,每个月她可以得到一笔以平常人的眼光来看还算可观、对章家却只是零头的赡养费,但这点对她并不是大问题。
讨来再多也不过是钱而已,她才二十八岁,钱可以自己赚,她的物质
望并不强烈。
这四年来,他给的赡养费几乎在银行里没动过…并不是她多清高,而是母子两人两双筷子实在用不了太多的钱。美国中部的消费水平本来就比较低,她又找到一个可以在家做的工作,帮纽约某家国际级的出版商翻译一些华文版权相关的东西,一个月几百块美金的收入,很够用了。
像他侵略心如此之强的男人,分分秒秒都在竞夺,一定无法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那种穷乡僻壤里安之若素。
“大地!”亢奋的
线团滚向门廊去。
“嗨。”章柏言及时在儿子扑倒笔记型电脑前高高地举起来。
“大地,你在干嘛?”小脸蛋趴在他腿上,歪歪地看着他。
“在做一些大人该做的事。”
“大地很忙吗?”
“嗯,很忙。”他点点头说完,然后耐心等待。
五分钟过去,那个趴在他腿上的小人儿还是停在原位,而他的手已经越举越酸了。
章柏言叹口气,先把电脑放在旁边的空位。一个三岁小娃娃听不懂社
暗示是应该的,他说服自己。
“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他礼貌地问。
“什么是『下劳』?”
“效劳。”
“笑牢是什么?”
“『效劳』就是帮忙的意思。”
“帮什么忙?”
“帮什么忙都行。”这小表问题真多。
“那我也帮忙吗?”小家伙马上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冲上战场。
“不,我是问你需不需要我帮…算了,这不重要。”
“是吗?”
“是!”天哪,他头好痛。
“戴伦,不要去吵人哦!”孩子的娘来救驾了!谢天谢地。
“好哇。”反正善变的小孩也对他失去兴趣,咕咚咕咚又冲下门廊,到旁边的灌木丛寻宝去。“大地一起来吗?”
“不用了,谢谢。”那个速度没跌断脖子真是奇迹。
记住,你现在是失忆状态,你什么好事坏事都忘光了,所以请试着跟她好好相处。爱德的叮咛在他脑海中响起。
好吧,他是个成
文明的男人,他可以花一点时间对“室友”做一些公关。
章柏言关掉电脑,微微佝偻地撑起身子,加入院子里的清扫大队。
“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赵紫绶回头看他一眼,反应说不上好与坏。
她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而已,章柏言再度注意到她有多娇小。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这只是礼貌
的问候。
“有,把所有落叶扫成一堆,我负责把它们装起来。”赵紫绶将扫把递进他手中。
“…”章柏言皱眉打量扫把的样子彷佛它随时会飞起来,赵紫绶不
又想笑了。
“为什么?”他突兀地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你看到我都一副要笑出来的样子?”
“有吗?”赵紫绶从车库里拿出一个麻布袋,开始把她已经扫好的第一堆落叶打包。通常叶子用烧的会比较快,但是今天风大,如果火花飘进树林里就不好了。
“拜托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很少有人敢对他的发问闪烁其词,她是少数人之一。
她叹了口气停下来。“我若回答了,你一定会生气,所以你又何必追问呢?”
“小姐,我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男人。”章柏言登时觉得受辱。
“好吧。”她回过头,用一种讲理地态度说:“我想笑,只是因为你真的很好笑。”
“我好笑!”语调不自觉提高。
“看吧,你真是个爱生气的人呢!”
“我从来不生气!”
“而且你一生气就喜欢大吼大叫。”
“我从来不会大吼大叫!”
“而且一大吼大叫之后就会不承认你在大吼大叫。”
“我从来不会不承认…”章柏言戛然中断,抹了一下脸。“算了。”
“你大吼大叫。”一个快乐的小表头挤过来凑热闹。
“…”他深呼吸两下,重振旗鼓“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我很乐意在六点的时候加入你们的晚餐时间。”
“哦?你不是习惯八点钟吃饭吗?”
那是在自己一个人吃了一个星期的回锅晚餐之前。她喜欢煮中式的菜,那些炒青菜再放回微波炉重热之后就变成菜糊了…当然,如果她肯帮他热,情况或许不会这么惨,但是她煮完晚餐后就不再进厨房了,他只好用那少得可怜的厨房知识来荼毒自己。
另外,当你只有一个人吃饭时,坚持坐在一张十七人坐的长餐桌用餐,实在是很愚蠢的事。不过他不会向她承认这些。
“我想,大家吃饭的时间集中在一起,你也比较好清理厨房。”章柏言纡尊降贵地说。
“没关系,我没有差别的。”她耸了耸肩无所谓。
“我说我也要六点吃饭,我们就六点吃饭!”他咬牙道。
“你又要大吼大叫了吗?”她好奇地问。
他闭上眼,再深呼吸一下。“我从来不、大、吼、大、叫!”
赵紫绶低下头和儿子互换一个视线,两人同时跟对方点点头,了然的神情彷佛在说“看,他明明就想大吼大叫。”
“可恶。”章柏言低咒一声,大踏步迈回宅子去。
现在他想起来,到了美国之后他宁可将她放在波士顿也不一起带到纽约去的原因。
什么老头子生病、感情不佳,那些统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赵紫绶总是有办法让他莫名其妙地暴走,而她甚至不必故意刺
他!
“柏特,我们待会儿要叫车进城去,你若缺什么东西,写一份清单,我会一起买回来。”赵紫绶已经很习惯他的怒气,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中。
愠怒的步伐凝住,他回过身,眼神转为锐利。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们不应该擅自离开这里。”
“冰箱里的食物快吃完了。”
“可以打电话请镇上的卖场送货。”
“我得自己去逛才知道我要买什么。”
“现在每家公司都有网站了,可以到网路上看货品。”
“我的车子留在镇上的修车厂,得去开回…”
“请老板开过来,我会付他车资。”
“我和孩子想偶尔吃顿馆子,逛逛街购购物,你可以选择要不要跟上来,我不介意。总之我们今晚要进城去!”她不再给他机会打断自己的话。
“爱德应该告诉过你…”章柏言瞪着她。
“爱德告诉我,他们必须把你藏起来,等到你动完手术复原为止。”轮到她打断他的话。“而我们只是进城两个小时,我相信纽约的狗仔队不会神通广大到守在大卖场门口,等我们出现。”
谁管那该死的狗仔队?查尔斯的工作职务让他跟银行界很
,难保不会找到人调查哥哥的信用卡使用状态!在未跟爱德确定过以前,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换句话说,他现在没钱!
“你有自己的信用卡吗?”
“放心,我会付自己的帐的。”赵紫绶误会了他的意思。
“我不是…”章柏言顿住,随即懊恼地耙一下头发。“算了,你要进城就进城吧!我和你们一起去。不过我们只去买东西和牵车,一切速战速决,你可以忘了吃馆子这档事!”
进了城他可以到ATM提点现金出来,总好过“仰人鼻息。”
“莫名其妙,他以为他是乔治克隆尼…”一声嘀咕从背后飘过来。
章柏言闭上眼,忍下一大长串色彩缤纷的诅咒。再这样下去,他就算不被查尔斯干掉,命也不长了…被她气到心脏病发作。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襬,章柏言睁开眼,低下头。
“谁是乔治咕噜泥?”一个小表头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笑呵呵的问。
…可恶,他们母子俩都不是好人!
*** *** *** ***
如果他们引起小镇暴动,被愤怒的镇民围起来吊在大树上之类的,赵紫绶可一点都不意外。
她从蛋架上拿起两盒蛋,左右比较了一下。
“这两盒都是鸡蛋。”她身边的大男人不耐烦地说。
“母
吃的饲料不一样。”赵紫绶不理他,继续比。
“谁管母
吃什么鬼东西,它们会生蛋就好!”“这盒是吃有机植物的
生的蛋,这盒是吃一般饲料的
,两者的营养价值不同。”她瞄他一眼。
“那又怎样,那颗蛋它会唱歌吗?”
赵紫绶警告地瞥他一眼。
“好吧。”她选了有机鸡蛋,推起推车往下走,坐在车子里的戴伦开始学飞机起飞的姿势。
“你能不能叫他安静一点?”章柏言被那种模拟的引擎声吵得头很痛。
“你何不自己叫?”赵紫绶怡然将车子推往下一列走道。
章柏言低下头,他儿子汪汪地看着他。
“…算了。”
“有那个熊!有那个熊!”来到早餐麦片区,戴伦尖叫一声。
“每次购物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段旅程。”赵紫绶偷偷告诉他。“大部分的麦片厂商都会在盒子里附赠玩具,目前戴伦最喜欢的牌子正在送动物园组合,他已经收集了斑马和猴子,还差另外三种动物。”
“噢。”其实章柏言并不特别想知道,不过…“盒子里有玩具?”他拿起一个色彩缤纷的纸盒开始研究。
“那个是猴子的,那个我有了。”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跟他一起研究。
“你怎么知道盒子里的玩具是什么?”他翻来覆去查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文字说明。
“那个绿绿是猴子,红红是黑白马。”戴伦权威地替他上一课麦片盒分辨术。“找蓝蓝的那个,那个是长脖子的鸟,我没有长脖子的鸟。”
“长脖子的鸟?”他回头看一下孩子的娘。
鸵鸟。赵紫绶用嘴型跟他说。
然后父子俩花了半小时找蓝盒子的麦片。
现在反倒是大小两个男人寻宝寻出兴致来了。赵紫绶又好气又好笑。
半小时后,搜寻终了,这间卖场里没有卖蓝盒子的麦片。章柏言和戴伦回到推车前会合,一想到自己居然为了一只塑胶鸵鸟花这么久时间,他又觉得自己有点蠢。
“没有就算了,改天去别家买。”章柏言心情恶劣地说。
“你打定了主意今晚要这么难相处?”赵紫绶叹了口气,把儿子抱回推车里。
“对。”
“好吧!那请你走开,我们三十分钟后在门口碰面。”她继续往生鲜蔬菜区推去。
“总之,我们赶紧买完,赶紧离开。我不想待在卖场里浪费时间。”章柏言马上跟上来。
“那还得我们出得了大门才行。”她嘲讽地道。
“为什么?你忘了带钱?”他锐利地队她。
“如果你再对每个经过的人横眉竖目,迟早会有人决定把你围堵在停车场,痛打一顿。”赵紫绶把儿子递到她眼前的蔬菜布丁丢进购物车里。
“哈,哈,哈,很好笑。”
“我要吃那个,圆圆那个,有起士那个。”戴伦对着一个冰柜里的冷冻食物央求。
“戴伦,那种电视餐加太多人工调味料了,不行。”
章柏言失去耐
了。
“就是这个了,走吧!”他打开冰柜,大手
出几盒冷冻晚餐抛进购物车里,用健全的左手控制推车龙头,快速往出口的方向推。
“不是这个扁盒子的,我要那个高高的,那个高高的…呜…妈咪…”戴伦回头向她求救。
“你在做什么?”赵紫绶冲过来抢回推车,气得大声骂他“车子里面有小孩子,你推太快他会害怕的,你不知道吗?”
章柏言烫着似的松开手,戴伦泪汪汪的大眼里写满控诉。
“我…咳,对不起。”
“那我要那个高盒子的。”戴伦
了
鼻子接受他的歉意。
“不行。”技高一筹的娘没让他用哭功得逞。
小家伙沮丧地垮下肩膀。现在大小两个男人都蹦着脸,一个比一个更不开心。
“…算了,我们离开吧!”
赵紫绶面无表情地转向收银台的方向。以往购物向来是她和儿子最开心的一件事,两个人即使买得不多,观察新商品的乐趣也让心头满满的,现在气氛完全被这个破坏王弄光了。
三个人结了帐,来到镇上唯一的修车厂。
“四百块?我只是换个油水而已,怎么可能需要四百块!”她对着车行老板递过来的收据惊叫。简直是坑人!
“你的后避震器坏了,煞车皮该换了,雨刷已经差不多,还有大灯的灯罩…”车行老板叽叽咕咕念了一堆。“总之,四百块我帮你搞定。”
“我并没有要求换那些东西,你应该先知会过我!”
“付他四百块!”章柏言的眼光环视车厂四周的环境一圈。
外面停车场有两三个修车工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对方全是虎背熊
的大男人,他们是一个伤患、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小娃娃;而修车厂虽然接近主街,却被一个偌大的停车场包围,隔开了密集的商店和建筑物,中间又有一排树林遮掩,即使是尖叫声都不会马上引来人
。
他们就站在一个开阔的地区,外面可能有一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
手,而他又不愿意进到陌生小镇的车棚内。离开是唯一上策。
“瞧,这位先生上道多了。”车行老板噗地吐了一口烟草汁。
“这是我的车子,请你不要
手。”赵紫绶瞇了瞇杏眸,把购物袋往他怀里一
,也不管他这个独臂人有没有及时接住。“我不付除了油和水以外的钱,我要求你把多换的东西全换回来。”
“抱歉,办不到。东西都已经拆封了。”老板耸了耸肩,跟她耍皮条。
“你…”他想
口。
“闭嘴。”她回头警告他,继续跟老板打交道:“这是抢劫!如果你坚持不换回来,我就打电话报警。”
“随便你啰,警长是我弟弟。”老板懒洋洋地说。
耙情是欺生来着?
“虽然我是个外地人,并不表示我就…”
“该死的!傍他四百块!我们随便找个好一点的餐厅吃饭都不只四百块!拿四百块给他,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章柏言
鲁地抢过她的皮夹,数了四张百元大钞往老板手上一
,揪着她的手臂往车子的方向走。
这是
垮骆驼的最后一
稻草,赵紫绶的好脾气全面挥发殆尽。
她用力挣开章柏言的左手,开始大吼。“先生,不是每个人都花得起四百块吃一顿饭;不是每个人都没看过扫把,或可以在十七人座的长餐桌吃饭!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成语叫『民间疾苦』,请你起码了解一下这几个字怎么写!”
怒气
发的她美丽得惊人。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双颊因怒火而灿丽嫣红,娇小的身躯在捍卫自己的立场时彷佛骤增成两公尺高,整个人如同一尊燃烧的忿怒女神。
…慢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章柏言的怒火不比她低。
“我也吃过三块钱一餐的路边速食;我也在餐厅打工洗过盘子!在指控别人之前,请先确定你自己了解情况!”他戳戳她
口。“我只知道我们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而如果它发生的话,绝对不是四百块就能搞定的事。我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要保护你,所以无论你领不领情,我都该死地期望你起码心存感激!”
“你这是乡愿!因为担心对方暴力威胁,所以乖乖屈就在不合理的要求之下?顺便告诉你,那四百块是我和戴伦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待会儿找个提款机,我提四千块还你!”他吼到她面前去。“小表,走!”
戴伦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双,大眼中充满
惘。
赵紫绶拍开他的手,不让他去牵小孩子。
“你以为人生都是这么容易,给别人一点钱就可以将对方打发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些事不应该用钱来处理的?有些事也不是用钱可以处理的!”
“是吗?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真令人耳目一新!我可不就用钱将你打发了?”他想也不想地回口讥讽。
赵紫绶俏颜一僵。
章柏言也顿住。
好吧,这话是说得过分了,无论是否为实都不应该在当事人面前呛声,但章柏言骄傲得不愿意道歉。
“那个…咳…好啦,你们小俩口也别吵了,不然打个折算三百九好了。”老板过来打圆场,噗咕又吐了一口烟草汁。
赵紫绶深深看她孩子的父亲一眼,弯
抱起戴伦,往自己的中古车走去。
“很遗憾你是这么认为的。”
*** *** *** ***
深夜的走廊灯,将来来回回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空气里偶尔有只细微的小虫子飞过,噗噗拍动着翅膀,大多数时候整个空间都是沉谧的。
长腿在灯下来回走了四趟,影子缩短又拉长,拉长又缩短四次。这是章柏言沉思时的习惯。有人耍弄钢笔,有人弹手指,有人玩头发,他习惯走动。运动让他的大脑持续思考。
终于,长腿顿了一顿,转了个弯,迈向走廊底的房间。
房门掩闭着,门
底下没有光线。但是章柏言知道她醒着。
自重逢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直接叫过对方的名字,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就是“你你你”好像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只是自己生命的一个过客,就像电影上那些跑龙套的角色,不必特别有名字。
如果将他漫长的一生缩短成一天来看,与赵紫绶的那一段婚姻大概占不到十分钟的比例,她只是他生命中十分钟的女主角。但,无论两人愿意与否,这“十分钟”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发生过,并且共同制造了一个生命。
爱德是对的,赵紫绶值得更好一点的对待。
章柏言深呼吸一下,举手轻轻敲叩她的房门。
几秒钟后,里面响起一声“请进。”
他推开门,一种属于她的甜美气献先钻入鼻端。
房内是暗的,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赵紫绶的角落。她正蜷在窗前的长椅上,膝上摆着一本杂志,身旁一张小圆桌摆着一杯热气氤氲的饮料,平静地等待他的接近。
月光下的她像一团柔软的棉花糖,白色睡袍装两个她都足够了,太长的部分将她松松地包裹起来,像她老爱用
线衣包裹小戴伦一样。
章柏言慢慢走到长椅前,居高临下的阴影投在她身上。
赵紫绶神情安详,并未
出被惊扰的模样。倘若她开口问一句“有事吗”这绝对有助于他的开场,不过赵紫绶完全没有帮他破冰的意愿。
章柏言定在原地半晌。
“我是来道歉的。”男
的声音在月夜中更显低沉。
“嗯。”赵紫绶不轻不慢地回一声,看不出什么反应。
“我知道这几天以来,我的表现极端恶劣。”他耙了下浓发。“实在是过去一个月对我来说就像一场灾难一样。正常的情况,我应该在加勒比海,和当地最知名的香料商谈北美地区的代理权…他们今年研发了一种独门香料,可以让人把烤出来的
连骨头一起
进肚子里;又或者坐镇在纽约总公司,把我的一级主管们吓得
滚
,想尽办法提出一套达成率百分之九十五的季报告,另外还有两百万件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她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眸底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清冷疏离。
“结果,只因为一个白痴…”他吐了口气“决定夜袭我,我的行程表全部被打
了。医生要我起码休假两个月,我的幕僚则是要我放假三个月,你能想象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间乡间庄园的门廊下三个月吗?起码我不能。”
“以你默背自己行事历的方式,倒是一点都不像个失忆的男人。”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次停顿更久,章柏言又耙了下乌发。
“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我起码知道一个香料王国的执行长应该做些什么事,也知道所有人对我的期望。”
她缓缓将膝上的杂志放在一旁,拿起热可可轻啜一口。
“然后,我来到这里,遇到你…”他叹了口气,手
进长
口袋里。“你无时无刻看起来都是一副该死的冷静模样…我并不习惯这样。你知道的,当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一团混乱时,如果旁边的人陪他
成一团,他会觉得好过一点。你越冷静,就显得我对自己的境况越无能为力。”
“所以你想尽办法要
怒我?”她轻轻颔首。
“当然这不是我态度恶劣的借口,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换在其他场合、其他时空,我在许多人眼中勉强还构得上『绅士』的标准。”
她微微一笑。“好吧,歉意接受。”
这样就完成了?老天,她一定是圣人。如果换成他,他没把对方剥掉两层皮不会住手。
“还有什么事吗?”她礼貌地看向房门口。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章柏言并未马上收下这个逐客令。
“什么问题?”
“你为何会答应爱德的要求?”
赵紫绶的俏颜转向窗外,沉默是如此之长,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半晌,她悠然回眸,把伸长的脚缩回身体下,拉过衣袍角盖住。章柏言自然而然地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记忆突然涌上来。像这样的深夜谈话,曾经发生过,在四年前。
当时,她也是刚洗完澡,裹得像颗棉花糖一般,白玉般的脸颊浮着玫瑰
光泽,莹亮的大眼
蒙地望着他。月夜下的她带着一股醉人的神秘感,于是,他探出了手…
她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让他情不自
。明明他对她是不应该有太多情动意绪的…这是他一直回避再见到她的原因吗?章柏言的眸
加深,却不能让自己表现出任何记忆的痕迹。
“在我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重要的。”她微倾着头,含着清淡的笑意,柔柔开口。“因为我的父亲让我这么觉得。”
他伸手,轻触她柔软的脸颊一下。
她的眼波如水,没有躲开。
“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相信女人其实不必受太多教育,念个高职毕业,找一份会计的工作做两年,然后就该找个男人嫁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当个繁殖小孩的家庭主妇。”
她望向窗外,幽冷的月华为林影盖上一层薄纱。
“我们家的家境并不差,但是我想读大学得自己打工赚钱,或申请助学贷款,因为我的父亲不会愿意支付学费,他认为让我读太多书只会胡思
想而已,应该早点回乡去嫁给他好友的独子,乖乖当个无声的女人。”
这一点,章柏言意外地产生共鸣。
“全世界的父亲都认为他们可以支配儿女的生活。”
“是的。”她温柔笑了。“所以我曾经认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父亲,比没有父亲更糟糕。”
章柏言紧紧盯着她。
“可是我只可以为我自己决定,却不能为我的孩子决定。”她轻声说:“戴伦有权利认识他的父亲,将来有一天,等他长大之后,他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这个父亲,这不应该由我来为他决定。”
章柏言收回手
鼻梁。这真是有点跌股的事…
“嘿!”她轻唤,伸手捏捏他的臂膀。“你不是一个坏人,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父亲而已。我当母亲是从四年前开始,你当父亲却是从上个星期开始,我不会苛责你以前的疏忽,但是,现在,你已经认识戴伦了…”
他连怎么当个丈夫都不知道,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章柏言吁了口长气。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没有任何期望,你只要做你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对了。”她伸个懒
,娇颜开始
出倦意。“总之,过去一个星期就暂时归零,一切从明天开始,重新计数。”
重新开始。起码这三个月。
“包括我们?”
“包括我们。”她宽宏大量地点点头。
“成
。”章柏言微微一笑。
褐色的大掌探出,白皙的小手递入,一个小小的结形成。
寂林无声,繁星窜动,月娘默默从树梢间探头,望进长窗内,为这桩小小的协议,写下见证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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