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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立冬,近午时分,一位欣长的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榆林城东门,顺着城中大街来到城里最大一家客栈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进了客栈。

 客人上门了,殷勤的伙计马上上前去准备招呼客人带路,不过伙计只看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歪着脑袋下不了决定该把客人往一进院或二进院里带,这也怪不得他,谁教客人的模样太奇怪了。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上下,身着缎子面儿的长袍马褂,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拖在身后,五官清秀纯真,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滟红的樱桃小嘴儿,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赞可爱,看着模样就像是哪户豪门富家的大少爷,要住就该住二进上房。

 不过再仔细一瞧又全变了。

 多半是好些天没刮脸了,年轻人那胡子碴儿老长,长袍马褂虽是上好质料,可是现在却又脏又黄又破,上面还沾满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闻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满头满脸的沙和尘,也没带行囊,既狼狈又落魄,连马房都不配住。

 这种客人该让他住哪儿呢?

 伙计还在犹豫,那位呼噜噜着烟杆儿的老掌柜的业已扔下烟杆儿,堆上满脸笑,躬身哈亲自出柜台来。

 “这位公子爷,您要住房吗?老朽为您带路!”

 伙计年轻见识浅,但老掌柜的开这客栈三十几年,经历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么样也磨利了。

 年轻人的模样虽纯真,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间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肃煞之气,衣衫虽落魄,却隐隐透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与雍容华贵的气度。

 这位绝不会是普通人,他敢断言。

 “长福,去准备热水、剃刀,还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绸布庄和鞋铺的老板全给找来,快去!”

 老掌柜的一面吩咐伙计办事,一面把年轻人往客栈里最好的上房带。

 “这位公子爷,您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年轻人没吭声,进了房径自落坐,老掌柜的马上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年轻人没动,只拿那双鸷的眸子盯得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浑身不对劲,好像爬满了一整窝蜘蛛。

 “掌柜的,我要在这城里找人。”

 老掌柜的有点讶异,因为年轻人的声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轻人的声音。

 “公子爷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来的人。”

 “那就到南门口去问乞丐头儿最快,不过公子爷要找的人若是没进过城,而是在城外头,那就得找韩瘸子,他是个专门走乡串村的货郎,榆林城方圆七、八里内没有人比他更。”

 “去把他们给我找来。”

 “是是是,老朽这就去,不过那韩瘸子人不好找,得花点时间,如若他此刻不在城里头,那就更…”

 “我等。”

 一个多时辰后,年轻人已然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人,干净了;胡子,没了;臭味儿,除了,崭新的长袍马褂衬得他如玉树临风般洒逸,只那袋荷包仍是旧的,他不肯换。

 当老掌柜的把人带来时,年轻人正自斟酒独饮,满桌精致的菜肴却动也没动。

 “公子爷,老朽把人带来了。”

 “进来。”

 老掌柜的应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严酷的冷眼即刻扫向那个一身破烂的乞丐头儿。

 “我找几个中原来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个女的或者穿着旗装…”

 乞丐头儿尚未有任何反应,那个拐着一条腿的韩瘸子便口道:“但一到这儿后,她便改穿汉装了!”

 冷眼蓦睁,威棱暴。“你见过她?”

 年轻人的模样好不骇人,吓得韩瘸子差点说不出话来。

 “见…见过,她…她们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过几回,那位好像被…被关起来了…”

 年轻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儿?”

 “北门出去两里。”

 “出关了?”

 “对。”

 话落,眼前一花,年轻人已然失去踪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飘落下来三张银票,一张一百两,恰好一人一张,三人顿时看直了眼,老掌柜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没看走眼。

 、

 奇怪?

 满儿疑惑地把脑袋探出窗外左右张望,除了屋前两个守卫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会在村里四处走动的王文怀那些人,从半个时辰前就不见半个人影了。

 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正想开口问那两个守卫,那两个守卫却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见两旁各窜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钥匙打开门锁,然后一人一边把她抓出来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你们…”满儿跑得踉踉跄跄,满头雾水。

 “我们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逮着机会放你出来,废话就别再多说了!”竹月莲匆匆道。“爹他们去狙杀妹夫,你得赶紧去阻止!”

 “对,爹亏欠你的,三姊就拿这去要胁他放过三姊夫,或许爹会让步!”

 满儿听得大吃一惊,却也明白了。

 “他们想杀允禄?”难怪她老觉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说的那么简单,原来他们捉她来这儿的目的是想杀允禄。“天哪,他们活腻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禄的剑法天下无敌,他们哪里敌得过!”

 竹月莲与竹月娇焦急地互觑一眼。

 “满儿,你以为爹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他们想到了吗?”满儿狐疑地两边各看一眼。“那他们干嘛还…”

 竹月莲叹了口气。“满儿,妹夫的剑法不错是宇内无双所向披靡,但…”

 “但什么?”

 “若是他手中无剑呢?”

 扁秃秃的白岩山躺卧在苍灰的蓝天下,莽莽黄土浩瀚无垠,绵延至天的尽头,北风呼呼地吹号,卷起尘尘沙雾弥漫。

 这片雄浑剽悍的景致实无半点可人之处,却是那样犷,那样豪迈,就像男子汉的灵,英雄的魂魄,足以起人满心悲壮的情怀,执拗于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惧痛苦,苍凉的心只想坚持男人的自尊。

 允禄默默注视着手中剑,这把伴随在他身边二十年,曾为他退过多少强敌,解过多少危难的软剑,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剑柄,剑身业已断成寸寸废铁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怀“巨阙?”他淡淡地问。

 “湛卢。”王文怀眼中依然难掩惊讶,早听玉含烟说过庄亲王有一副表里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闻不如眼见,允禄那年轻纯真的外表确实令人深感不可思议。

 “聪明。”允禄漠然道。

 虽比计画中更顺利地除去对方的剑,但不知为何,王文怀心中毫无半丝得意之感,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反应太过于淡漠了。

 “毁天灭地剑法虽是冠绝宇内,但这把湛卢古剑正是王爷你唯一的克星。”

 “克星?”允禄扬起双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词。

 “王爷不同意吗?”王文怀尔雅地拂了一下衫襬。“但这依然是事实…”

 允禄的武功再是高绝,睥睨天下无人能敌的也仅有剑法一项,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剑,这就是玉含烟所说唯一的办法。

 一旦除去允禄的剑,他就不再是无人能敌了。

 因此他们一得到湛卢剑之后就来到这里等候,允禄还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们就闻讯赶来截人,一瞧见允禄便一语不发地包围上去扑杀。

 而毫不知情的允禄也正如他们所料,一拔剑就是那旷古绝今的毁天灭地剑法,自己把自己的剑送上门来砍成寸寸废铁,就好像他拿一条丝瓜去砍人家的菜刀,无异自寻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这把湛卢剑也要束手无策。

 之后,竹承明马上将那把古剑带到白岩山后藏起来,此刻,包括允禄在内,双方没有半个人带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黄沙之外也没有半草半株树,完全断绝了允禄寻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这儿远离京城,远离人烟,绝不会有人知道允禄是如何死的,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们才会干方百计把他到这儿来狙杀,虽然手段卑劣了一点,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这把无坚不摧而又丝毫不带杀气的湛卢剑能够破除内功护持,即便王爷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剑”王文怀顿了一下。“换句话说,毁天灭地剑法也是有弱点的。”

 对于王文怀所做的结论,允禄不置是否,随手扔开剑柄,两手往后一背。

 “本王的福晋呢?”

 无视于境况的险恶,不觉于敌人的包围,他渊淳岳峙的身站在那里,仿佛能够独力支起苍天,顶起颢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傲岸不屈,幽邃的双眸深沉又冷肃,紧抿的嘴透着坚毅又轻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为能轻易让他屈服的敌人。

 王文怀看得暗暗钦佩不已,不管对方是敌或友,是恶魔或厉鬼,单以一个男人而论,那种在众高手环伺之下依然能够保持沉静如恒,无惧困境不畏生死的胆量与气魄,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拥有?

 “她很好,既然王爷已知三小姐的身分,应该相信我们绝不可能伤害她,王爷尽管放心『上路』吧!”

 允禄依然面无表情。“上路?”

 王文怀还来不及再开口,原来一直保持沉默,只盯着允禄看的玉含烟突然从旁替王文怀作回答。

 “聪明如你,王爷,此时此刻想必早已明白这是个陷阱,又何必再问?”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烟。“是么?”

 “当然是。但就算王爷早知这是个陷阱,王爷还是会来,不是吗?”

 不知为何,玉含烟盯着允禄的眼神愈来愈古怪。

 “即使是现在这一刻里,我相信以王爷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轻易摆我们,及时避开这个陷阱身,但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尽管王爷明知失去宝剑之后,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全体的围杀,王爷也不会离开,只因为…”

 允禄双眸半阖,默然无语。

 “…王爷的子在我们手里,王爷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为什么,玉含烟的语气说到最后已经显得有些难以自制的激动了。“为此,王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对不?”

 眸中倏地闪过一丝鸷,始终漠然没有一丝表情的允禄,脸上终于浮现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烟迟疑一下,点头。“是。”

 允禄徐缓地转向王文怀,神情更凌厉。“改嫁予你?”

 王文怀犹豫着,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柳兆云突然进嘴来。

 “没错,而且满儿也很乐意改嫁。”

 允禄眼下的肌搐了一下。“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不过…”柳兆云两眼闪着恶意的光芒。“老实告诉你吧,她父亲原是要她改嫁给王公子,可是满儿说她跟王公子又不,不肯点头,但若是白公子的话,她就很乐意了,因为…”

 话未说完,狂风骤闪,一眨眼允禄已扑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啸着尖锐的掌风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闪泻的流星,绵延、广阔,又似千万把带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无比地笼罩住白慕天全身。

 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十数高手环伺之下,允禄竟敢主动攻击,白慕天不由骇然惊叫一声,双掌急扬猛挥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躯暴旋猛退。

 但允禄如影随形般的跟进,无论白慕天如何闪避,那一片强猛如惊涛骇的掌刀始终锁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来愈狼狈,愈来愈勉强,眼看他即将伤于那片掌影之下,两旁及时轰来两道汹涌的气流,迫使允禄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过一劫。

 就在允禄回掌的同时,所有人都抡拳挥掌加入了战圈。

 没有了长剑在手的允禄依然如此凶悍狠厉,确是大出王文怀等人意料之外,不过只要无法施展毁天灭地剑法,允禄便不再是天下无敌,既然不是天下无敌,迟早定能将他毙于掌下。

 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满儿三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惨烈。

 柳兆云、柳兆天、鱼娘、王均、萧少山、陆文杰与陆武杰已经坐在地上起不来,每个人都满嘴的血;而王文怀、玉含烟、白慕天、段复保、吕四娘与虬髯公也都受了伤,但并不影响他们的行动。

 最狼狈的是允禄,他的身形摇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双目黯淡晦涩,前满是腥赤的血渍,溢出角的鲜血仍在一丝丝往外着,早先穿在身上的马褂早已不翼而飞,长袍也破破烂烂的凌乱不堪。

 看他那样凄惨,满儿心痛如绞,口便要叫,却被竹月莲一把捂住嘴。

 “小心,别让爹发现了!”

 白岩山前,竹承明、竹月仙与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专注于战圈中的状况。

 就在此时,王文怀等人蓦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个方位猛然扑向正在挥汗力拚的允禄,劲风似刀,力道如山,轰然急罩而下。

 允禄下颚猝然紧绷,牙齿深深陷入下之内,身形持立如桩,半步不让,双掌带起雄浑的万钧威力,翻闪如电掠雷轰,悍不畏死的同时击六人的攻势,仿佛横了心要与敌同归于尽似的硬生生对上那六人的合击。

 于是,一声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响轰然扬起,宛若惊涛骇般的澎湃劲气随之霍然暴开来,而王文怀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这狂的无形暗中摇摇晃晃的退出好几步,允禄更是血如箭,脚步连连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鲜血便点点洒落一步。

 然而,当他的身子仍不住后退时,王文怀、白慕天、段复保与纠髯公四人已然过一口气来,马上又挥舞着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来。

 允禄脸孔铁青,五官狰狞又凌厉的扭曲着,依然毫不避让地硬拉住脚步,双掌翻掠飞舞,吃力却又惊人的力搏眼前的强敌,出手攻拒之间,仍是那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令人不颤栗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吗?

 “我们要阻止他们,马上!”满儿当机立断地说,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莲与竹月娇相对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进去!”满儿毅然道,反正又不是头一回经验这种事,不过这回她不会尖叫了。

 “耶?”竹月莲惊呼。竹月娇却在一愣之后,马上点头赞同。“没错,这是最快的方法,不过,在我把三姊扔进去之前,大姊你必须先…”

 片刻后,竹月莲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后,拍拍他的肩。

 “爹,满儿也来了,而且她要阻止他们!”

 竹承明听得方始一惊,两眼便瞥见满儿像颗炮弹一样飞向战圈而去,骇得他不顾一切扑出去,并大吼着“住手!住手!不准伤到满儿!不准伤到满儿啊!”满儿与竹承明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战圈中,一时之间只听得一片混乱的惊呼、暴叱、怒喝,然后,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谁也没有伤到谁,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极为狼狈而已。

 满儿急忙扶住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的允禄,双臂环住他的际以便给予最大的支撑。

 “你怎样了,允禄?”她焦急地问。

 罢稳住两脚,允禄便俯下大眼睛,鸷地盯住她。“你改嫁了么?”

 “你才改嫁了!”满儿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问你怎样了,还撑得住吗?”

 允禄闭了闭眼。“没问题。”

 才怪,看他面色惨白如蜡,神情萎顿语声闾哑,嘴里的血还个不停,而且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来了,还说什么没问题,装英雄也不是这种装法吧?

 满儿更使劲儿地抱稳他的,再将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郁地看着他。

 那样失望而悲伤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涩又愧然地别开眼,不敢再面对那双与他最深爱的女人那样酷似的眼。

 当年他离开她时,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离去的。

 “为什么,爹,为什么?”满儿哀伤地问。“如果不是允禄为了我而放过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而放过他?”

 “我…我…满儿,你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吗?”竹承明挣扎着为自己的卑劣行为作辩解。“谁都能不顾,唯有我不能不顾大局,为了我们汉族遗冑,我必须牺牲个人私爱来成全民族大爱,而你,你是我的女儿,你也应该…”

 “不,爹,我不是你,无法像你那样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满儿坚拒竹承明把重担到她身上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禄,他冷酷,他无情,他残忍,他暴,但他给我一份世上独一无二的深情,又痴又狂,是他呵护我、宠爱我,给我世间无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扬起下巴。

 “不要勉强我,不要苛求我,我这一生将只为他而活,什么民族大爱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连一个人都无法认真去爱,又凭什么说要爱那么多人?”

 “但你我都是前朝的汉族子孙…”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吗?”满儿反问。“爹,为了前明,你牺牲了我娘,那已经够了,请不要再为了那两个令人厌恶的字眼来牺牲我,为了那两个字,我已经受到太多的伤害,所以,不管我身上的是什么血,我都不想为前明牺牲…”

 “我…我也是为了你娘才离开她…”竹承明无力地辩驳。

 “借口!”满儿两个字便驳回父亲的辩词。“一个人要爱就要爱得深,爱得狂,爱得痴然忘我,不然就不要爱。为了允禄,不管要吃什么苦、受什么难,我都心甘情愿,而他也可以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为别的,只为彼此能厮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脸孔一阵青一阵白。“满儿,你…请你体谅我的立场…”

 “体谅?”满儿难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请告诉我,爹,你玩了我娘再抛弃她,害我成长在那种最艰困痛苦的环境中受尽折磨苦难,现在你又一手主导破坏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体谅你?”

 竹承明更是狼狈。“我…我会补偿…”

 “不必!”满儿断然拒绝。“你欠我的,我只要你还我这么一次就够了!”

 于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亏欠女儿良多,这是事实,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却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也是事实,他正在破坏她的幸福,这更是事实。现在,她请求他不要破坏她的人生,请求他补偿她,他能说不吗?

 可是…

 默默地,他环顾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与玉含烟,每一双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责任在汉民遗冑,而非女儿;每一双眼都在请求他,他应该先顾及自己身为汉民领袖的身分,而不是父亲的身分;每一双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则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垂眸沉许久、许久后,他终于徐徐抬起双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视着满儿。

 “对不起,满儿,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很奇怪的,满儿并不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答案,也或许是因为允禄就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是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允我这一回吗?”她淡淡地问。

 竹承明歉然移开目光。

 满儿漠然而笑。“无所谓,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们绝不可能放过他…”

 她说无所谓是真的,因为她早已有最坏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莲、竹月娇与玉含烟,四周的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庆幸竹承明没有为亲情而舍弃民族大义。

 就在这当儿,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不,爹一定会放过他,也一定要放过他!”

 包括满儿,十数双意外又惊疑的目光霍然转聚于竹月仙身上,后者娴静如常,好像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轻轻两句话就掀起多大的骇

 “月仙,你…”竹承明错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过他,我就出家,如此一来,竹家就得断嗣了!”竹月仙细声细气地说,语调那样柔和,却比任何威胁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了口气。“月仙,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爹,您看着办吧!”

 竹承明说不出话来了,竹月仙不泛出笑容来,那笑容是自信的,还有一点得意,竹月莲盯着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点端倪。

 “月仙,你这么做…一定有条件对不对?”

 “毕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着,淡淡地瞥一眼满儿。“很简单,满儿必须把金禄『还』给我。”

 竹月莲恍然大悟“难怪你不但不反对这项围杀妹夫的计画,甚至还自愿帮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来你是打算在最后关头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胁,这实在是…”她无法苟同地摇摇头。“那么请问,竹家的香火又该如何延续?”

 “还有满儿啊!”竹月仙愉快地说。“只要她把金禄还给我,她就可以改嫁给王文怀或白慕天,由她来为竹家留下后…”

 “不!”

 另一项意外?反对的人不是满儿,而是允禄。

 竹月仙的笑容蓦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应,否则他们一定会…”

 “不!”原是脸容半垂落,两眼阖着休息的允禄,语气坚决又森然地重复了一次他的拒绝,并徐徐扬起倦乏的脸来,轻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绝不允许满儿改嫁!”

 “难…难道你宁死也不愿要我?”竹月仙伤心又难堪地吶吶道。

 允禄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双无情又寡绝的眼神业已替代言语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轻轻哽咽了一声,另一手颤巍巍地掏出那条她宝贝得要死的手绢儿来。

 “那…那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条丝绢儿?”

 允禄仍然没有吭声,倒是竹月莲哭笑不得地直叹气。

 “月仙,那明明是你要他买来送你的,并不是他主动送你的啊!而且他也同时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给我,就是不想让你误会呀!”

 “不,不一样,”竹月仙喃喃道。“你和我的颜色不一样,不一样…”

 “那又如何?”竹月莲益发啼笑皆非。“紫蓝色,紫红色,是不一样,但也没什么特别意义呀!”

 “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

 “错,他让我们自个儿挑,是你先拿走那条紫蓝色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绢儿“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所以特意送我这条紫蓝色的手绢儿,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她继续喃喃自语着,但接下去说的都是一些无意义的话,没有人听得懂。

 竹月莲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已经半失常的妹妹,转而面对竹承明。

 “爹,满儿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竹承明咬紧了牙,不敢再多看满儿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说过爹可以…”

 “够了,大姊,够了,”满儿微笑着…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谢谢你,大姊,虽然我很后悔当年跑那一趟去认了亲爹,但你和小妹,我真的很高兴能有你们这样为我着想的姊妹,我很足了,真的!”

 然后,她仰起眸子对上允禄那双冷眼。

 “老实告诉我,允禄,你应付得了他们吗?”

 允禄默然,但那双深黝的眼已诉尽一切。

 “是吗?”满儿又笑了。“那么,允禄,你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允禄深深凝视她半晌,点头。

 “你不会想违背自己的誓言吧?”满儿再问。

 允禄摇头。

 “你会实现你的誓言?”满儿紧紧追问。

 允禄点头。

 “眼下?”

 允禄再点头。

 “好…”满儿角绽开一朵灿烂又美丽的笑靥。“我准备好了。”

 那双冷酷漠然的眼因她这一句话而变得矇眬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雾霭,那样深刻又深挚地凝睇着她,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允禄竟然俯下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响后,他缓缓抬起头来,低喃:“一道走吧!”

 猝闻这句令人心惊的话,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莲顿时明白他们为何表现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着扑上去。

 众人这才有所惊觉,旋即注意到允禄竟然抬指点向满儿前的死,不约而同惊呼着扑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迟了。

 允禄那一指不偏不移地点落在满儿前死上,但见满儿噙着美丽的笑靥安详地阖上眼,颓然倒地,竹月莲三姊妹与玉含烟、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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