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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年四月,淳亲王过世。

 这年五月,怡亲王也过世了。

 这年六月,任何人都不适宜大肆铺张庆祝生辰,满儿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打算绑什么小辫子让皇帝老太爷揪。

 可是…

 满儿低眸看着手上的书,一本极为陈旧的竹纸书…唐朝的李太白集,能完好无损的保存到现在也实在不简单,连缺角少页都没有,字也清清楚楚的毫不模糊…虽然她根本看不懂上面到底鬼画了些什么符。

 这是小七儿特地帮她找来的,找了整整三年多,好不容易终于找着了,他也矢口保证是李白的真迹,绝不是模仿的赝品。

 老实说,她并不爱看书,小说还会看,其他的,饶了她吧!

 可是允禄爱看,只要没事,他就坐在那里看书,什么书都看,杂七杂八的他也看,看到她替他昏头。

 而他最欣赏的诗人里头,那个以为黄河之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李白肯定是排第一名,所以她才特意请小七儿帮她寻找李白的真迹,也恰好小七儿是在允禄生辰之前找着,虽然时机并不怎么妥当,不过…

 “福晋,或者明年再送?”

 梳妆台前,佟别正在帮福晋卸下发髻以便安寝;玉桂则在外室张罗一些点心糕饼,由于皇上也病倒了,王爷最近都忙到相当晚才回府,有时忙得连晚膳都没时间用,饿着肚子上可不好受。

 “那怎么成,”满儿毫不犹豫地否决掉玉桂的提议。“整整一年的时间,难保不会有人不小心了口风出去,那我想要给他的惊喜不就没了!”

 “说的是,那…”拿起梳子,佟别开始为福晋梳发编辫子。“怎么办?”

 “咱们不请客,可王爷至少可以休息个一天、两天吧?”玉桂从外室叫进内室里来。

 “对,半天也行。”佟别附和道。

 “你们说得倒简单,那个人一忙起来,连我都会丢到脑后去,要他休息?”满儿嗤之以鼻地哼一声。“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停下来为我上半炷香的!”

 “福晋,您说这话可没凭良心哟!”佟别挤眉弄眼地吃吃笑。“谁不知道王爷最宝贝的就是福晋您,捧在掌心里怕手劲儿重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为福晋您,王爷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样情深意重,福晋,您…”

 “够了,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夫,他就不需要这样忙得老是不见人影了对不对?”满儿没好气地嘀咕。

 “那也是。”

 “有时候我都很怀疑,他老不在家,我那些孩子们到底是怎么有的?”满儿继续嘟嘟囔囔抱怨。“搞不好我有其他男人自个儿都不知道,哼!谁让他都不陪我,戴绿帽子也活该!”

 “哪会有这种事,自个儿有男人都不知道!”佟别咯咯笑得快断气。“而且格格、阿哥们都像王爷多些,说不是王爷的也没人相信。”

 “起码这两、三年王爷出远门的次数少了不是?”玉桂张罗好了也来到内室。

 “那又怎样?还是不见人影啊!”满儿不甘心地嘟囔。

 “再过几年也许王爷就不会再这么忙了。”

 “再过几年?”满儿鼻子,装模作样地抹抹眼角,哀怨得像个弃妇。“再过几年我就老啰!”

 佟别和玉桂一起大笑起来。

 “福晋,您、您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离老字还远得很哪!”

 满儿白她们一眼“这你们就下懂了,我的人不老,可是心…”很夸张的叹了口气。“已经老…”

 话还没听完,佟别和玉桂更是狂笑,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请问前两天是谁把自己画成猛张飞的样子说要吓吓王爷,结果王爷只不过哼一声,自己反倒吓得摔进荷花池里头去了?”

 “然、然后王爷像拎猫咪一样把福晋从荷花池里拎出来…”

 “福晋畏缩得像只耗子…”

 “淋淋的滴了一路水回到寝楼…”

 “被丢进澡盆里…”

 两人一搭一唱,唱得满儿愈来愈尴尬,最后老羞成怒地变了脸。

 “我只是…”

 忽地,她有所警觉地噤声,连忙把书藏起来,再若无其事地和佟别、玉桂一起转注房门,才刚望定,房门便被推开,果然是酷王爷驾到,满儿马上起身驾,玉桂与佟别悄悄退场,接下去没她们的戏分了。

 “皇上好点了吗?”

 允禄没吭声,任由满儿为他褪下长袍马挂,又拧巾给他擦脸。

 “饿了吧?玉桂准备了好些你喜欢的糕饼哟!”

 允禄默然摇头,着后颈径自在沿坐下,看来他也累了。见状,满儿脑际灵光一闪,有主意了。

 “我说老爷子啊!你是不是也休息两天比较好啊?。”一边说一边爬上摸到他身后,偶尔客串一下贤,双手搭在他肩上按摩起来。“不然到时候连你也倒了,光靠张廷玉他们几个,行吗?”

 “我不会倒。”一如以往,允禄的声音就跟他的表情一样冷峻。

 “是喔!你以为你是什么?石雕像?”满儿咕哝。“我知道你武功好,但总也是个人呀!”

 “我不会倒。”

 白眼一翻“是是是,你不会倒,你会永世屹立不摇,千秋万代供人称颂。”满儿挖苦地嘲讽道:“但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你没听过吗?”那词儿没用,换个词儿继续奋斗。

 “没听过。”

 真干脆!

 好吧!这人是石雕像,至少他的脑子是。

 “那陪我一天好不好?”

 “不好。”

 “半天?”

 “不好。”

 “两个时辰?”

 “不好。”

 “一个时辰?”

 “不好。”

 按摩肩膀的手突然用力起来,因为她正在努力不把拳头“放”到他的后脑勺上去。

 “那半个时辰就好?”

 “不好。”

 “喂,你这就太过分了吧?连陪我半个时辰都不行?”终于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在肩膀上。“过两天是你的生辰,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呀!”

 “不需要。”允禄依然故我,冷冷淡淡的。

 “喂喂喂,那可是我托人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耶!”

 “不需要。”

 “可是…”

 “明儿个我就要出发到新疆。”允禄硬生生打断她的抗议。

 满儿呆了呆,旋即大叫“你不但连半个时辰都不肯给我,还要出远门?”

 “回来后再陪你。”

 “那时候再陪我又有什么用,”又捶他一下。“你的生辰都已经过了呀!”

 这会儿允禄连回也不回给她半个字,兀自翻身躺下。

 “我要睡了,替我鞋袜。”

 简直不敢相信!

 满儿气结地瞪了半天眼,瞪到允禄都开始打呼了,她才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算了,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人了,气死自己也没用,还是提前在明儿一大早就送给他吧!

 唉!这一回不晓得又要多久才回来?

 翌,满儿天未亮就醒转过来,打算用愉快的心情伺候老爷子用过早膳后,就高高兴兴地把礼物送给他。

 她不敢奢求太多,想见到他出喜悦的神色比登天还难,因此,她一心想看的只是他惊讶的表情。没想到翻过身去竟发现枕边人早已不在枕边,慌里慌张坐起来,接她的却是佟别、玉桂同情的目光。

 “福晋,王爷已出发到新疆去了。”

 “耶?他出发了?”满儿失声尖叫。“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王爷不准啊!王爷说…”玉桂迟疑地嗫嚅道:“说不准吵醒福晋,免得福晋又着他…呃,啰唆,所以、所以…”

 所以他就学小偷一样溜之大吉?

 满儿难以置信地傻在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片刻后,惊愕转不悦,不悦再转愤怒,并逐渐聚积成风暴,然后猛然爆发。

 “够了,爱新觉罗·允禄,前债加上后债,我现在就要你偿还!”

 火葯库轰然爆炸,福晋的怒吼陡然冲出寝楼外响彻云霄,王府内上下人等在一惊之后不约而同摇头叹息,各个为主子捏上一把冷汗。

 王爷又该惨了!

 云南丽江是一座别有风味的城市,三河穿城家家水,幽曲窄达的街道布局,依山傍水的院落民居,还有红色的五花石路面,三百五十四座石拱桥、木板桥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城墙,够特别了吧?

 “怪了,上回到底是怎么走的?”伫立在宛如蜘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巷道上,满儿茫然四顾张望,一边呻。“完了,迷路了!”

 好吧!路在嘴巴里,问吧!

 “请问,有一座非常宏伟的宅邸,牌坊上书有『天雨芳』四个字…”

 “姑娘要找土司府?喏,请往那儿去…”路人举臂指向西南方。“先右转,再往…”

 循着路人的指示,满儿很快就找到那座宅邸。

 “没错,就是这儿,可是…”仰头望住眼前这座气势恢弘的土司府,她咬着下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上前敲门问说有没有人认识我吧?”八成会被人当成疯子轰走。

 考虑了一整年,她始终无法决定自己到底想要如何。

 虽然很想知道亲生父亲究竟是谁,这毕竟是人之常情,但一个会强暴女人的男人,就算知道他是谁又有何意义?

 阉了他为娘亲报仇?

 然而在她跷家逃离北京城之后,当她开始考虑自己要上哪儿去时,头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里,于是心想:难道是天意给她一个机会去探究谜底?

 听以地来了。

 可是,然后呢?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

 正当她无措地站在土司府前发呆时,突然,土司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朗青年走出来,一见到她便愣了一下。

 “咦?嫂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嫂子?谁?不会是…

 满儿傻傻地指着自己。“我?”

 “不过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俊朗青年回头向门里的人打了一下招呼,随即快步走下阶梯。“大哥呢?”

 “大哥?”满儿怔愣地重复。

 “对啊!大哥不是跟你一、起…”愈靠近满儿,俊朗青年的语气也逐渐迟疑起来,当他站定在满儿面前时,终于发现不对了。“你…不是大嫂?”他惊异地上下打量她,然后摸着下巴对自己点点头。“嗯,的确,大嫂没有这么矮!”

 矮?

 “当然不是,我是你老娘,”满儿面无表情地说:“不孝儿啊!有啥事要找为娘?”

 俊朗青年不由尴尬地咳了好几下。“对、对不起,姑娘,是在下认错人了,不过姑娘的容貌长得跟我大嫂几乎一模一样呢,除了…”

 “我比她矮!”满儿冷冷道。

 俊朗青年形容更显尴尬。“不,我是说,姑娘的眼睛和大嫂不一样,而且姑娘也比我大嫂年轻许多。”

 最后一句话马上成功地化解掉满儿脸上的冰霜,使她嘴角愉悦地高扬起来。

 “是吗?你大嫂跟我真的有那么像?”

 “起码有九成相似,”俊朗青年毫不犹豫地说:“但是姑娘至少年轻个四、五岁,气质也和我大嫂迥然不同。”

 “还有一样,”满儿笑地举起一手指头。“我比她矮。”

 俊朗青年又咳了好几下,想笑又不敢笑。“呃,姑娘在这儿等人吗?”

 “老实说,是的,在等…”满儿指了指他。“你大嫂。”

 “咦?”俊朗青年讶异地瞠大眼。“姑娘认识我大嫂?”

 “不认识。”

 俊朗青年皱眉。“那…”

 “我想她也许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爹是谁?”

 俊朗青年愣住“原来姑娘…”继而恍然大悟。“所以姑娘以为大嫂的尊亲说不定就是…”

 “我不知道,”满儿耸耸肩。“也许吧!总要问过才知道。”

 “我明白了,”俊朗青年颔首。“好,姑娘,我带你去找我大嫂。”

 “那就谢谢你啦!”满儿眉开眼笑的道谢。

 “对了,我叫陆武杰,姑娘呢?”

 “柳满儿。”

 “那么,柳姑娘,咱们走吧!”

 “上那儿?”

 “大理。”

 群山间悠然升起一列苍翠滴的山屏,雪峰幽峡,如梦似幻地飘浮在云高湖之上,这便是云南的点苍山,而大理城就蜷伏在山脚下,淳朴又安祥,静静地躺卧了三百五十年。

 长久以来,大理城一直是白族段氏的根据地,虽然大理业已成为清朝的属地,甚至还驻有提督管辖,但在这里最有权势的依然是白族段氏。

 不过陆武杰的目的地并非大理,而是点苍山,在山里头有一座位于幽谷中的庄院,那才是他的家。

 “那儿就是陆家庄,我想我大哥和大嫂应该早就回来了。”

 “你们…”满儿伸长脖子朝前望。“是汉人吧?”

 “当然。”

 “那你大嫂呢?”

 “也是汉人啊!”“这样啊!”难道不对人吗?或者世上真有毫无血缘却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而又恰好让她碰上了?

 “你不是吗?”陆武杰口问。

 满儿沉默一下。“老实说,我已经不太确定了。”

 陆武杰看她一眼,不再多问。

 当他们到达时,庄前正有一位奴仆在扫落叶,闻马蹄声抬头一看,顿时怪叫起来。

 “耶?大少,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陆武杰哈哈大笑着跳下马。“阿福,你再看仔细一点。”

 闻言,阿福狐疑地在满儿下马后睁大两眼再看去,再度怪叫。

 “哎呀!不是大少?啊!没错,大少高一些,年岁也大一点。”

 满儿翻了一下眼,懒得跟他说。

 “大哥、大嫂呢?回来了吧?”陆武杰领着满儿往庄里走,一路问。

 “大少爷和大少回来一个多时辰了。”

 “爹呢?”

 “老爷上车里土司那儿去了。”

 经过练武场,绕过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屏风进入正屋的大厅,陆武杰肃手请满儿落坐。

 “请稍待一会儿,柳姑娘,我这就去找我大嫂。”

 陆武杰离去后不久,一位婢女送茶过来,扬着一双惊讶又好奇的目光在满儿脸上瞧个不停,再过一会儿,更多好奇的人在厅外探头探脑。

 这座庄院里头不但全都是汉式建筑、汉式庭院,下人们也全都是着汉服的汉人,住的、吃的、眼里瞧着的全都是汉人的东西,连话也说的是汉语,全然感受不出是在白族的地盘上。

 然后,那个女人出现了,连同另一位长相酷似陆武杰的男人尾随在陆武杰身后,乍见满儿即口低呼,不可思议地眼再看,继而目瞪口呆地愕住,同她身边那个男人一样。

 “天哪!你真像我!”

 满儿俏皮地皱皱鼻子。“不对,是你像我。”

 那女人愣了一下,旋即掩轻笑“适才武杰对我说我还不信呢!但现在…来,”她仍然紧盯住满儿仔细端详,一边拉着满儿坐下,温柔又亲切。“告诉我,你是…”

 “我叫柳满儿,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八生,”不等她问完,满儿就自动招供。“娘亲是杭州府富县柳元祥的闺女柳婉仪,生父不详。”

 双目一凝“令堂没有告诉你?”那女人问。

 “她疯了。”满儿淡淡道。

 “啊!对不起。”女人歉然道:“我叫竹月莲,大你四岁,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大你一岁,叫竹月仙,一个今年才十七,叫竹月娇,至于家父…”她顿住,转望另一个男人。“文杰,麻烦你去告知我爹这件事好吗?”

 那男人点头离去,竹月莲再转回来面对满儿。

 “我并不确知事实是如何,但我知道我爹年轻时曾到江南去过,而我娘在去世前也曾提及,我爹从江南回来后就不太一样了,总是落落寡、若有所失,也许和令堂有关,也许无关,我不知道,总之,一切都要等他老人家到了才能解开谜题。”

 满儿点点头。“他要多久才能到?”

 “大约要五、六天左右,”竹月莲说:“你可以等吧?”

 满儿耸耸肩,笑容有点古怪。

 “我特意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不能等也得等!”

 无论事实是否能在这里找到,二十七年都过去了,怎会在意再等个十来天?

 再老实一点说,她还有些胆怯,因为事实可能和她二十七年来以为的不一样,反倒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一下。

 真奇怪,直至此刻她仍在犹豫究竟想不想知道事实呢!

 “你在想什么?”

 没有回头,满儿听声音便知道是谁,这三天来竹月莲总是陪着她,不是带她到大理城内去逛,就是聊聊彼此的过去,对她总是那么亲切照拂、温柔关怀。

 “我在想,我应该很紧张的,可是…”坐在一块大石块上,双手托腮,视若无睹地眺望远方高峰上的系云载雪,她喃喃低语。“老实说,我好像有点麻痹了,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竹月莲安静片刻,而后挤过来与她坐同一块大石上。

 “如果我爹真是你爹的话,你会恨他吗?”她试探着问。

 满儿想了一下。“以前会,现在不会。”

 “你期待他的补偿?”

 “不需要。”这种事永远也补偿不了。

 “你希望能认祖归宗?”

 “没必要。”她都嫁人了,还认什么祖、归什么宗,多此一举嘛!

 “…你一定希望做点什么吧?”

 “骂他!”满儿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好好的骂他一顿!”想来想去,她唯一想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竹月莲凝住她的侧脸片刻。

 “倘若他能给你一个很好的解释呢?”

 强暴女人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喝醉了?“不管有什么解释,错的就是错的。”

 竹月莲轻轻叹息。“的确,不管多么理直气壮的解释,他扔下你娘不管,这就不对,不对的就是不对的,而后果却都要由女人来承受,这又何其不公平啊!”满儿狐疑地回过眸去端详她。“大公子对你不好吗?”

 竹月莲失笑。“不,他对我很好,我说的是我娘。”

 “你爹对你娘不好?”

 “不,也不是,我爹对我娘很好,可是…”竹月莲笑容敛去。“他们的婚事是由双亲决定的,我爹并不爱我娘,但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需要有地方宣感情,所以若是他真去爱上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他,然而…”

 她又叹息。“我娘深爱我爹,对于我爹并不爱她这件事,她一直感到很痛苦,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方面希望爹能把所爱的女人娶进门,这样爹或许会快乐一点;另一方面又害怕爹若是真把所爱的女人娶进门,她又情何以堪…”

 “你错了,这不是男人的错,而是父母的错。”满儿感慨地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强要把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凑在一起,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想到允禄为了她,不惜正面违逆康熙、雍正,坚拒他们为他安排的婚事,不愿屈服于愚昧的忠与孝,她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被他所爱。

 这样能够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男人,世上能有几多个?

 竹月莲同意地点点头。“所以爹要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多半是因为他自己曾深受其害的缘故吧!”顿了顿。“说到这,你觉得武杰怎么样?”

 怎么话突然扯到别人身上去了?

 “什么怎么样?”满儿奇怪地反问。

 “我是说…”竹月莲的笑容变得很含蓄。“武杰对你的印象很好,闲来无事老提到你,说没见过如你这般风趣的女人,嗯嗯,他这位小姐不中意,那位姑娘不合他的胃口,原来是喜欢…”

 满儿听得啼笑皆非。“慢着、慢着、你不会是要把我和他凑在一块儿吧?”

 “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竹月莲没有否认。“我知道,想必是因为身世的因素才会使你蹉跎年岁直至如今仍未成亲,不过武杰不介意那种世俗因素…”

 “停!”再也听不下去了,满儿低低呻。“千万别对我做那种期望,拜托!”虽然很高兴竟然还有男人喜欢她这种老姑娘,但这件事要是让某人知道,某人肯定会抓狂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

 “大少、大少,”婢女的呼唤远远叫过来打断满儿的回答。“回来了、回来了,大少爷和亲家老爷回来了!”

 竹月莲颇为惊讶地咦了一下“他们回来了,这么快?”随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想来爹必定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你。来,满儿,我们快去见爹,而后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了!”

 满儿默默尾随在她后头,脚步有点磨磨蹭蹭的。

 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心头,待一切水落石出后,那块石头可能不是她想要的石头…

 几乎是在第一眼上,满儿便可以确定那个五十好几岁,满脸涕泗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中年人是她亲爹,除了眼睛,她和那中年人几乎一模一样。

 “是、是,那双眼睛…”中年人泪眼模糊地盯住她,哽咽着。“多么美丽的丹凤眼,是婉仪的眼睛、是婉仪的眼睛…天哪!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有了身孕,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眼见那中年人那么激动,满儿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只是意态阑珊地冷眼看着他。

 “你恨我,是吗?”中年人注意到了。“我不怪你,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

 “爹,先坐下来再说吧!”竹月莲扶着愈来愈显激动的父亲坐下,再招呼满儿在一俩落坐,然后唤人送上热茶。“爹,既然妹妹找了来,您也不用太急。无论是谁对谁错,先缓口气上来再慢慢说吧!”

 好半天后,中年人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深深凝视住满儿。

 “我叫竹承明,康熙四十二年春天和婉仪邂逅于江南西湖畔,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彼此是相属的,我是那么深爱她,而她也深爱我,所以两个月后,我就上门去求亲了…”

 “你上门求过亲?”满儿失声惊呼。“外公怎么没提过?”

 “上柳家提亲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柳老太爷不可能一一告诉你。不过当时老太爷一口就回绝了我…”

 “为什么?”满儿再次口问。

 竹承明苦笑。“虽然婉仪不介意作妾室,但老太爷可不愿意让爱女受到任何委屈,有那许多条件比我好的人上门求亲,为何要让爱女屈就妾室?可是我实在舍不下婉仪,所以一次次上门,一次次被回绝,我始终没有气馁,直到…”

 他眼眸落下,泛起更苦涩的笑,神情既不甘心,也是不得已。

 “家里派人来找我,这才提醒了我自己是什么身分,为了她着想,我不能不放弃她,单独回到这里。可是…”猛然抬眸。“倘若我知道她已怀有我的孩子,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把她带走…”

 “也许娘是在你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满儿冷淡地说:“所以向来坚拒其他人求亲的她才会突然答应亲事,且急着要成亲。而后,在成亲前一个月,我娘带着丫鬟上桐君山烧香,就在那里,她被七个满人轮暴…”

 几声惊呼,所有人全吓呆了。

 “…一切结束之后,我娘也疯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理所当然被认定是那些满人的孽种,打胎葯打不掉只好让我生下来,虽然七个月就出世,但大家都以为是打胎葯导致早产,所以外公为我取名叫满儿,因为我是满人的孽种…”

 满儿的语气愈说愈冷硬、愈说愈严厉。

 “想想汉人会如何对待满人的孽种,嗯?对了,外公一家人当我是辱,走到外面大家当我是仇敌,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十五岁那年,娘自杀去世了,外公马上把我赶出家门任我自生自灭,老实说,我现在都很怀疑当时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为了垃圾堆里半颗发霉的馒头,我可以和野狗像畜生一样互咬一场;为了一文钱。我也可以和一大群乞丐打得头破血;为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桂承先掩面痛哭。“是我错了,是我不该丢下你娘不管,我以为是为她好,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砰一声猛然拍桌而起“你以为一声对不起就算了吗?”满儿怒吼。“你以为一声对不起我娘就活得回来吗?你以为一声对不起,我过去所受到的创伤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的事,那些种种痛苦早已深刻的烙印在我心中,不是一声对不起、两滴眼泪就可以摆平的,所以你最好一辈子愧疚到死,这样或许就可以打平了!”

 咆哮完毕,她了几口气,然后令人跌破眼镜的脸色骤然一转,翩然绽开一朵非常足的灿烂笑容。

 “好极了,我就是想这样骂一骂,现在骂过了,我也该走了,再见啰!”

 语毕,挥挥手绢儿就走人,情况急转直下,看得众人怔愣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尤其是前一刻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竹承明,脑筋根本转不过来,挂着满脸泪水傻呵呵的呆在那边。

 “满儿,慢着!”在满儿踏出厅门前一刻,竹月莲及时回过神来并追上去拉住她。“你…”满儿回眸,笑得顽皮又狡猾。“放心,我不是说过吗?我不恨他,只是想骂骂他而已,你不知道,男人有的时候就是需要女人狠狠骂他一骂,不然他们是不会开窍的。”

 竹月莲呆了一呆,差点又让她走掉。“等等,难道你不想认回爹吗?”

 满儿耸耸肩。“然后呢?有什么意义?我已经不是需要爹娘疼爱的小女孩了,再讲白一点,我又不欠他,反过来是他欠我,而他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倒不如不还。总之,我已经明白一切,这就够了。”

 “可是他总是你亲爹呀!”竹月莲辩驳。

 满儿冷淡地瞟去一眼。“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没有爹就没有你!”竹月莲义正辞严地说。

 “是啊!”满儿更是漠然。“曾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我无时不刻希望自己不曾被生下来。”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竹月莲难以理解地喃喃道。

 满儿叹息。“因为那是事实,你不是我,不曾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折磨,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这也不奇怪。想想,有多少年的时间,我憎恨满人,恨不得他们全部死光光,到头来却发现始作俑者是汉人,伤害我最深的也是汉人,难道你要我重头再来一遍,现在改恨汉人?”

 她摇摇头。“不,恨人太累了,我只要知道事实便足够了,然后就可以让一切过去…”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何我会认为丢下你娘才是为她好吗?”竹承明口问。

 不知为何,他这一说,其他人都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瞪住他,像是反对,也像是警告。

 “她吃了这么多苦,受到这么多委屈,有权利知道。”竹承明的神情很坚决。

 竹月莲只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同意了。“没错,她有权利知道。”

 她一同意,陆家两兄弟便也不再反对,于是,飞身一往前一往后守住,竹承明与竹月莲的表情也在瞬间转变得异常凝重严肃,看得满儿心头又浮上那股不祥的预感,两脚忐忑不安地直往后退。

 “我…呃,可不可以不想知道?”

 竹月莲却硬把她拉回去。“你有权利知道。”

 “我不能放弃权利吗?”

 “你会想知道的。”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又被按回原来的座位上了,满儿无力的叹气。“啊…原来你们会武功啊!不知道师父是谁呢?”

 竹月莲好笑地瞟她一眼。“现任白族段上司的父亲。”

 “哇!”满儿很夸张的惊呼。“那一定很厉害啰?”

 “没错。”

 “那…”

 “够了,别再扯别的事了,”竹月莲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图。“听爹说吧!”

 这么快就被拆穿啦?

 满儿不由垮下脸,可怜兮兮的鼻子。“不能不听吗?”哀怨得好像刚被罚跪三天三夜,现在正想讨价还价看看能不能少两天。

 竹月莲差点笑出来“不能。”转注竹承明。“爹,告诉她吧!”

 竹承明颔首,沉思片刻。

 “知道前明太子的事吗?”

 满儿有点讶异地看看竹月莲,再看回竹承明,不解为何他突然提起前明的事。

 “大概知道一点,前明太子名朱慈烺,是祟祯帝的长子,崇祯十七年李贼攻破北京时,祟祯帝即命其三个儿子更衣出逃,后来太子与两位弟弟定王、永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被李贼杀死了。”

 “你说得没错,除了…”竹承明徐徐垂下双眸“太子并没有死,被李贼杀害的是定王、永王和睿王,后来他逃到南京,本想投靠福王,却见到福王逐酒征歌、荒婬无度,心知福王的弘光政权维持不了多久,于是继续往南逃,逃到了杭州潞王那儿,可是不过数月…”

 竹承明无奈叹息。“潞王也投降了,他只好再逃,最后逃到昆明桂王那里,可是桂王最后仍是被吴三桂得遁入缅甸,太子却已逃得累了,于是改名换姓避定大理,心想再也不逃了,要抓就来抓吧!”

 现在是说书讲古时问吗?都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提它做什么?

 满儿愈听愈不耐烦,也很夸张的表现在脸上,又挖耳朵又打呵欠;但竹承明没理会她,兀自叨叨絮絮的说下去。

 “没想到这样反倒让他躲过了一劫,于是决定终此一生再也不提自己的真名实姓,更不想娶生子连累他们。直到他年过半百,认为清廷不可能再找到他,他才娶了白族段氏土司的妹妹,一个五十岁的寡妇,以为两人都那把年纪了不可能会有孩子,而他也可以有个老来伴,不意…”

 他苦笑。“一年后,他的白族子便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在错愕之余,他以为这是天意,天意不让他断去朱室皇族的血脉,这才向白族土司和他子全盘托出他的身分…”

 “够了、够了,”满儿再也受不了地挥挥手。“听你拉拉喳喳的说了这么多,我实在是有听没有懂,你到底想说什么麻烦你说简单一点好不好?”

 “我想说的是…”竹承明缓缓抬眼。“太子的儿子就是我。”

 话说完了,也的确按照她的要求说得再简单不过,但满儿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好像她根本听不懂他所说的语言,而竹承明也很严肃地回视她,她没吭声,他也不再言语,良久、良久…

 仿佛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你说什么?”满儿骤然跳起来嘶声尖叫。

 竹月莲被她吓了好大一跳,竹承明却依然很平静。

 “所以我叫竹承明,竹,朱也;承明,意谓承袭明室的血脉,而事实上,我应该姓朱…你也是,是崇祯皇帝的后裔。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身为前明皇族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前明太子的后裔,所以我没有带走你娘,以为让她另行婚配定然比跟我在一起安稳,虽然我错了,但请相信我,我的本意是为你娘着想的。”

 满儿又失去声音了,惶惶惚惚、怔怔忡仲的注定竹承明,许久、许久…

 冷不防地,她突然转身就跑,逃难似的,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文杰,你不要追,我去!”竹月莲一晃身也随后追去。

 陆文杰悄悄来到竹承明身侧想安慰他,却听见他一个劲儿的喃喃自语。

 “她是可怜的婉仪为我生的女儿啊!我要补偿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补偿她,非补偿她不可…”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应该姓朱,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后裔?

 太可笑了,她怎么可能是前明皇帝的后裔,她全身上下哪里也找不着前明皇帝后裔的标签,正看反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什么皇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她不是,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打死都不可能是…

 天哪、天哪,她是前明皇族,却嫁给了大清皇族,生下了前明皇族与大清皇族的孩子,这委实太荒唐,太荒唐了…

 老天!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一路狂奔,盲无目的地朝前淌,脑中思绪混乱得像一团打结的线球,直到地跑得几乎断了气,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息,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攀上黠苍山半山上来了,转眸望去,澄蓝洱海入目,浩汪洋烟波无际,渔舟点点飘漾其上,渺小得几乎看不见,毫无缘由的,她的情绪蓦然沉静下来。

 她究竟在慌乱些什么呢?

 她问自己,继续凝望着那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蓝色水晶,那洁净清澈的光芒一点一滴逐渐涤净了她的心情。

 片刻后,她的心境业已如同那湖面,波平如镜、沉稳如海,干脆就地落坐,双臂环膝,下巴搁在膝盖头上仔细思索。再过半晌,混乱思绪已然厘清,她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身分了。

 她只是一个女人。

 无关汉人,也无关满人。

 无关皇族,也无关平民。

 或许她生来就应该是前明皇族,但在所有人都摒弃她,唯有他诚心接纳她,对她付出最真挚的感情时,她就再也不是了。

 现在,她只是一个女人。

 “满儿。”

 有人在她身后蹲下,她头也不回。

 “嗯?”

 “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

 “不会啊!”满儿莞尔。“我已经接受了。”

 “…真的?”

 满儿回眸,瞧见竹月莲满眼担忧,不由笑起来,轻松又愉快。

 “当然是真的。”

 见满儿笑得毫无芥蒂,竹月莲这才放下心。“那就好。”

 眸子转回去再度凝住洱海那一片汪洋“怎能确定那是事实,任何人都有可能冒充不是吗?”满儿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爷爷带着三样东西,一样是崇祯帝的『皇帝之宝』印,还有皇太子的金册与『皇太子宝』印,以及明室玉牒,上面详细记载着太子身上的特征,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当时段土司还特地请来王夫之先生与陈近南先生,以及一位曾服侍过前明太子的小太监,呃,那时他已经是个老太监了…”

 竹月莲顿了顿。

 “虽然爷爷已经不认得那位太监,但一得知那位太监的名字,马上口而出那太监是替他罚跪的小太监,还有许多私事,不是前明太子便不可能知情,毫无疑问爷爷就是前明太子朱慈烺。当时王夫之先生和陈近南先生一致同意这件事绝不可大肆张扬,必须等到反清复明大业已然进行到最后决定阶段之时,才可以向所有汉族同胞宣布这项讯息,以激励所有汉族同胞的团结,所以…”

 又是反清复明,这种词她听得实在很烦耶!

 “你们一直躲在这儿?”随口一句话便推倒竹月莲的万里长城。

 “长久以来,这儿一直是最安全的。”

 “那么…”满儿随手拔起一草来咬在嘴里。“你们到底想要我如何?”

 竹月莲稍稍迟疑一下。“无论如何,他总是你亲爹,叫他一声也不行吗?”

 满儿想了想,耸耸肩。“叫就叫。”又不会少块,说不定还有便宜可占。

 “还有,给爹一个机会,我知道他想补偿你,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好吗?”竹月莲软声请求。

 “我说过,没有那个必要。”满儿淡然拒绝了。

 “但爹需要,否则他必然会愧疚一辈子。”竹月莲叹道。

 满儿又考虑了一会儿,毅然扔掉草梗“好吧!”

 在这里多待一些时也无妨,反正王府里头也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孩子们都有人照顾,酷王爷多半还在新疆偷摸狗,就算回去了,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哼哼哼!最好他已经回去了,也好让他明白,她是承诺过不会离开他,可没承诺过不会跷家!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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