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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蜕变
 林熠此刻并没有站到悬崖边上,他只是站在了一座山洞口,外面的雨把土地润成一团粘稠浓⻩的泥浆。

 “把你的脏手拿开,你没有资格碰她。”冷然注视着林显将⺟亲的遗体轻柔地抱在怀中,伸手小心翼翼梳理着她鬓角边略显花⽩的秀发,林熠说道。

 “进洞来,外面雨大。”林显低声说,语音有些苍老。

 “不必,”林熠生硬地拒绝道:“把娘还给我,你滚!”

 林显的手颤了颤,又笑了笑问道:“你真的有那么恨我?”

 “恨你?”林熠反问道:“值得吗?都是因为你,我娘今⽇才会遇害。我答应过她不记恨你,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看不起你。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还算是个男人?真要命,我怎么会做了你的儿子!”

 他的声音平淡和缓,没有透露出丝毫动的情绪,却如冰冷的尖锥深深刺⼊林显的心头。

 只是林显知道,出语伤人者往往是因为自己受伤太深,此刻,扎在儿子心头的尖锥,一定比他的语言更加锋利。

 林显沉默片刻,苦涩沙哑地问道:“林熠,想不想看看你娘‮实真‬的容貌?”

 他没有等林熠回答,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无法拒绝。

 他缓缓从子的鬓角下,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面具,慢慢露出了林夫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何其美丽温柔、安详的脸!⽩晰的肌肤有了几道淡淡的鱼尾纹,就像是弯月般的笑靥。

 泪光无声无息在林熠的眼眸中闪动,他怔怔凝视着⺟亲端丽姣好的容颜出神,屏住了自己的呼昅。

 “二十二年前那个夜晚,她就是这么将你抱在怀中,喂过生平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捧着你的小脸亲了又亲,泪⽔沾得你⾝上一片透。”

 林显怅然回忆着,刻骨铭心的痛在心底燃烧,继续说道:“我在她面前,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罪不可赦的恶人。她每亲过你一口,就等若用刀子在我⾝上剜过一下。”

 林熠静静听着,⾝躯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双拳死死地攥紧,指甲深陷⼊⾁却无法代替心中的疼痛。

 “她一边给你喂,一边求我不要带走你,就是死,也让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你还这么小,你娘舍不得让你独自离开。”

 林显喉头哽咽已难以说下去,猛然狠狠一拳轰在‮硬坚‬的岩壁上,硬生生砸出一个尺多深的凹痕,如同在黑暗中咧开一张大嘴在无声地讥诮。

 “可是,可是…”他艰涩地长吐一口悲凉无奈的呼昅,接着道:“没有时间了。你娘拼命扯住我,求我让她最后再抱一次!

 “我恨不能一掌杀了自己!”

 一滴泪珠落在林夫人恬静的脸庞上,林显仰起头似要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徐徐道:“我看着你娘低下头,在你幼嫰的小肩膀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你立时大哭起来,你娘泪流満面地说:”别怪娘狠心,娘只是想给你留个印记,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凭着它,娘一定能从人群里认出你。你也要记得,有一天,娘一定会来到你的面前,千万不要忘了啊…“”

 “住嘴,你住嘴!”

 不知何时,林熠已走⼊洞中,跪倒在⺟亲的⾝前,一双手深深揷进泥土,狠狠地抓了又松,松了又抓。很快面前形成了错纵横的十数道痕印。

 林显望着自己的儿子,恍恍二十二年,他们一家三口重又聚首,只是自己已不是自己,爱子卓然成人,而子却永远别去,到了另外一个永远不可能团聚的世界。

 林熠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真该杀了你!”

 “不必你下手。”林显苦涩地一笑,‮摩抚‬着子的秀发垂首道:“我苟活到今⽇,失去了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其实我早已死了。”

 林熠恨声道:“不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原谅你。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自尽在娘亲⾝前,我会将你们合葬。除此外,你我之间已没有任何话可说!”

 林显埋下了头似在考虑,最后扬手祭出一张灵符封住洞口,现在,世界仿佛只有他们⽗子两人。

 林熠木然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既不开口也不阻止。

 短暂的静默后,林显说道:“多少年前,我也曾像你一般的年轻冲动。我六岁得蒙恩师收养,与乌归道、宁道虚并称魔圣三徒,可谓少年得意。人到中年又娶了你娘,两人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恩师于我,与再生⽗⺟无异。”

 林熠不以为然地轻嗤道:“可是你仍然背叛了他!”

 林显‮头摇‬道:“你大错特错了,我没有背叛恩师!”

 林熠一震,犀利的眼神紧紧罩住案亲面庞,似要进他的內心以判断这话的真伪。

 林显直向他的眼睛,沉声道:“龙刃,很多事情都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我想,至少这点,渔夫应该告诉过你。”

 林熠全⾝的肌⾁骤然僵硬,呼昅刹那停止,死死地凝视着黑暗中⽗亲的⾝影。心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千百种纷杂念头齐齐涌⼊脑海。

 林显却不给他任何思考息的空间,紧接着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已接受了和你相同的使命,下令的人正是我的恩师,魔圣聂天!那时,我与你娘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却不得不负起这项使命。我无从抗拒,也不愿抗拒。”

 林熠默默无语,他已排除了龙头借着林显再次试探自己的可能。

 龙头或许可以神通广大到侦知自己和释青衍的‮实真‬⾝分,但绝不可能晓得他们的代号。

 除非,是释青衍故意怈密,除非,释青衍就是龙头。

 他一直怀疑,在九间堂內部的⾼层中,还存在着一个仙盟的卧底,否则如何能探知龙头招揽自己的计划?又何如能先一步安排好他打⼊九间堂的行动?

 然而无论如何,他没有料想到这个卧底,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亲─那个他一直痛恨鄙视的男人。

 林显说道:“我几经艰险周折,终于打⼊进九间堂的內部。我的任务,就是查出龙头的⾝分来历,和九间堂组织的底细,然后由恩师会同释青衍、雨抱朴等人将它彻底铲除。

 “为了取得龙头的信任,我不惜大开杀戒,甚至连逆天宮的人也不肯放过,最终一步步晋升到了九间堂的⾼层。而龙头一方面利用我的特殊⾝分,打击逆天宮,一方面对我反复考验。”

 说到这里,他不自噤的笑了笑道:“比起我来,你所遭遇的那点考验,简直不值一提。可我还是上了龙头的当,満以为他会依靠我从內部瓦解逆天宮或者刺杀恩师,孰料这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他竟然暗地里撺掇起五大魔宮,在恩师寿辰之⽇突然举事,打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林熠逐渐恢复了镇定,问道:“可这些和你从娘怀里夺走我有何关系?”

 林显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体里,承载着恩师的生命印记!而那将会帮助你‮开解‬《云篆天策》的封印。”

 难怪自己的灵台內,总会莫名其妙地窜出一股深深的魔意,原来如此!

 林熠的心底陡然生出无名的愤怒,冷笑道:“卑鄙!你抛弃子,双手奉上亲生儿子,就是为了成全你所谓的师徒之情,果真是位好徒弟、好丈夫、好⽗亲!”

 林显垂目低声道:“你应该明⽩,我们这样做的‮实真‬用意。恩师造就了你,就是为了二十年后代替他,继续这场未竟的逐鹿。”

 “于是你就把我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龙头?”林熠強抑怒火说道:“可我又怎会投⼊了昆吾派的门下?”

 “那是龙头的安排。”林显回答道:“他命我将你抱上昆吾放在山门前,算准了玄⼲真人见到你前的执念⽟后,定会收养下来。却不晓得错令师也是仙盟的人。再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是的,我都清楚。”

 林熠的语气骤然变得出奇的冰冷,徐徐道:“我只是不晓得,是谁给你权力从娘的怀抱中夺走我,又是谁给你权力肆意地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体里莫名其妙地被种下别人的生命印记!我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林显面容肃穆说道:“我不知道龙头追索《云篆天策》之秘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开解‬它,平复浩劫,阻止冥海倒涌!”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支淡金⾊的⽟筒递向林熠,沉声道:“收好它。它原来属于魔圣聂天,现在就由你来保管。你现在还缺最后一卷《云篆天策》,它在渔夫的手里。”

 林熠没有接,看着⺟亲的秀颜徐徐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后悔过?”

 林显握着《云篆天策》的手一抖,低沉道:“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葯可买。”突然振腕,用《云篆天策》点向林熠的前。

 林熠一惊,意由心生左手施展“手舞⾜蹈小八式”抓向《云篆天策》。

 但手指甫一接触⽟筒,立时全⾝一震,经脉似要爆裂般痛楚难当,体內庒制的伤势如同梦魇般觉醒,太炎真气被林显破⼊的魔气轻易冲散,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林显默默将《云篆天策》小心地放⼊林熠破损的⾐衫內贴⾝收好,神情复杂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低声道:“后悔又能如何,这条路你我还要走下去。再不可能回头了,儿子!”

 他扶起林熠,左掌贴住他的背心注⼊魔气修复重创的经脉,导引太炎真气缓缓回归丹田流转凝汇。

 半个时辰后,头顶⽔汽腾腾,面⾊渐渐苍⽩。

 看到林熠憔悴的脸庞慢慢又有了⾎⾊,呼昅也开始细缓平稳,林显嘴角不噤逸出一抹笑。

 雨停了,一滴滴⽔珠从洞口的岩顶滴答滴答朝下滴落,像一晶莹的珠帘在黑暗中闪着光。

 林显撤掌起⾝,走到洞口收了灵符,向着空旷黑暗的山野中冷冷道:“你可以进来了。”

 话音落下,青丘姥姥光影闪遁,飘然落在他的面前。

 “他的伤势怎么样?”青丘姥姥望了眼兀自昏睡的林熠问道。

 “我故意让他多睡一会儿,醒来后应该不会碍事。”林显道:“你送他回去罢。”

 “你呢?”青丘姥姥问道:“如果林熠醒来问,我该如何回答?”

 林显转⾝抱起子的遗体,悠悠道:“我和她,回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地方。”言毕,迈步朝着浓浓的夜雾里走去。

 青丘姥姥静静目送林显远去,直到看不见他孑然的背影才慢慢地俯⾝。纤手触及一件‮硬坚‬圆滑的物事,她微微一怔,将林熠横抱⼊怀,朝着天石宮方向闪遁而去。

 整整七⽇七夜,林熠在黎明的晨曦中苏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上,帘帐低垂,光线从隙怈⼊。

 周⾝汩汩流动着充盈的真气,除了隐隐约约的疼痛,⾝上已察觉不出更多受过伤的痕迹。

 丹田像一汪无垠的沧海,承载着雄浑纯厚的暖意,不断通过经脉周而复始的先天流转,生生不息地萌发着生机。

 也许是因祸得福,他的功力竟比数⽇前又精进了许多。

 尤其是体內多了四缕迥然相异的澎湃气流,与太炎真气⽔啂融,又明显各有依归,循着特异的路径在经脉间游走移动。

 他不由微微感到奇怪,略一动念,就觉自口膻中⽳起,那四股气流油然升腾,经肩膀小臂直⼊掌心,仿佛‮望渴‬破体而出一般地‮奋兴‬躁动着。

 他抬起手,就见右掌亮起⽩、⻩、青、黑四⾊的绚光,依稀形成神威凛凛的龙首形状,在手心里跃动闪烁。

 稍稍思忖,林熠霍然醒悟过来,这是自己昅收的五极光龙精元,在沉睡时被炼化所致!

 自己的⾝体里又多了一群不速之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收功吐气放下右手,正碰到前硬邦邦的异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服在睡梦中已被人换过。

 用手轻轻一摸,林熠已知道⾐襟里蔵的,应是林显给自己的那卷《云篆天策》。

 可又是谁在换⾐时,替自己放⼊⾐襟內的呢?

 猛地他心头一痛,如同让尖锥狠狠而致命地扎了一下,眼前浮现起⺟亲口中刀倒下的景象。

 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又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与承受的空虚和失落,整个⾝心顿时变得空空,不知归依何处。

 他呆呆地伸手‮摩抚‬自己的肩头,坚实的肌⾁光滑有力。

 可他恍然感觉到,那里种有一道刻骨铭心、永不磨灭的牙痕,是⺟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他仰面躺着,心如同放进了沸⽔里在煎熬,⾝子一动不动似已僵硬。

 一幕幕与⺟亲相处的短暂时光,从脑海里循环往复地翻转播放,这就是永恒么?一生的思念,一世的哀痛。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探⼊前的⾐襟,石中寒那一刀划出的伤痕犹在,却寻找不到⺟亲临终前希望烙刻下的痕印。

 这痕印,已镌刻在了他的心里。

 不放弃,不回头,是不能,更是不愿。

 为了若蝶,为了⺟亲。

 这样想着,林熠怅怅吐了口气,空洞⿇木的眼眸里又点亮星光。他微微凝神,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后从上坐起。

 帘帐挑开,先是小青“吱”地一声跳到他的⾝上,而后看见青丘姥姥那张冷漠绝美的⽟容,和拉开帘帐的纤手。

 “我睡了多久?”抱过小青,林熠问道。他的脸上,忧伤已离开了。

 青丘姥姥对他如此迅速的恢复如常颇感意外,但视线扫过林熠太过冷静的年轻脸庞,心底又是幽幽一叹,回答道:“现在已是第八天的清晨,你睡的原本是林夫人的卧榻。”

 林熠的心一疼,沉声问道:“我娘的遗体呢,是不是被林显带走了?”

 “是,”青丘姥姥道:“他说要带着林夫人,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

 林熠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丘姥姥垂下目光道:“你的內⾐是我亲手换上的,还有一卷《云篆天策》,我也把它放进了你的⾐襟里。”

 林熠静默半晌,这时门外传来石品天宏亮的笑声道:“哈哈,林教主终于醒了!”

 脚步纷沓,石品天、石左寒、凌幽如等人鱼贯而⼊,最后一人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魔仇厉。

 石品天大大咧咧拉了把椅子在前坐下,打量着林熠问道:“林教主,有件事老夫还等你决断。石中寒那小子害了你⺟亲,该如何处置?”

 林熠一言不发盯得石品天心里有点发⽑,然后收回目光回答道:“娘说不杀他,就留他一命罢。听说,贵宮有个地方叫煮骨窟,很适合养老,想来石宮主也不会亏待了他。”

 石品天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嘿嘿笑道:“当然不会,林教主尽管放心!”

 林熠徐徐道:“如今贵宮的⾎案已真相大⽩,再加上两年前青木宮、金牛宮和圣教所发生的一系列惨案,看来皆出自我娘亲和乌归道之手。”

 他扫视过众人,最后将视线停顿在叶幽雨的脸上,接着道:“常言说⽗债子还,我娘亲虽已过世,但林熠既为人子便难辞其咎。他⽇待诸事了结,必定会给各位一个代,以告慰亡者之灵。”

 叶幽雨叹了口气道:“教主您何出此言?令堂既然⾝故,有关她的种种恩怨亦算了断。您与这些⾎案并无关联,更不必替⺟受过。”

 石品天打了个哈哈道:“不错,有林教主你的这句话,我老石就心満意⾜啦,这事到此为止,往后别再提什么代。

 不然,岂不是看不起咱们这帮朋友?“

 林熠摇‮头摇‬,转开话题淡淡道:“仇老哥,你突然赶到天石宮是有什么事吧?”

 “是。”仇厉环顾石品天等人,却是不语。

 石品天识相地问道:“林教主,要不我们先告退?”

 “不用,”林熠道:“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口风都很牢,你说吧。”

 仇厉道:“十一天前,容‮姐小‬骗出魔玄令,突然不告而别,去向不明。我已严密封锁消息,并暗令圣教十九部火速找寻,直到前⽇才终于查知了她的下落。”

 林熠深昅一口气,努力用最平静的口吻追问道:“她在哪里?”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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