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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他的掌上有她的齿痕。

 君霁华背贴着男人膛,在他怀里慢慢缓下气息。

 远飏的神智回笼了,她的手下意识覆在那只搁于她际的臂膀,然后摸到那一小片略微凹凸不平的手肤…她当年咬得极狠,因为很恨,他大可一把甩了她,却还是由着她忿…这些事如今想起,深意潜藏,心底幽幽,竟含着淡淡的苦与喜…

 突然,那只大手开了。他起身下榻。

 顿时间失去他的体热,她微微颤抖。

 她忍不住翻过身,见他提壶加热水,绞了一条巾子。递给她时,他面庞侧开。

 “拿去。”

 她一怔,觉得他脸肤古古怪怪,黝黑混过大红,深暖着。他…他脸红?!

 “拿不拿去?不拿,我动手替你擦!”他瞪她一眼,又快快瞥开。

 君霁华赶紧接过巾子,心跳飞快。“谢谢…”

 “你…”寒绪真不知该骂什么才好。

 被他胡乱折腾一阵,还跟他道谢?

 撇撇嘴,他头一甩,迳自坐到镜台前,一盒对付火伤的膏药老早摊在那里,他用薄竹片挖了些往伤上敷。

 这一边,君霁华忍着羞赧,迅速拭净腿间。

 然后她很快地拉好衣裙,套上鞋,下榻时脚步虽有些虚浮,还是来到他身边。

 她不言语,只是默默拿走寒绪手里的竹片子,帮他抹匀了药,连背上的几小块灼伤都一并抹上。

 他的身体刚且实,很美,因为布着好多道伤痕,这样的美便也透着一丝严酷,很惊心动魄,却又教人移不开凝注,而这就是他走过来的路…所有的伤,都得打落牙齿和血,那时的他正遭追杀,伤重了,却只冲着她冷嘲热讽,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地痞氓样…现在仍旧相同,受伤了,不习惯说,硬撑着,任谁也瞧不出异样,更糟糕的是,该换药时不换药,不急着上药,反倒急着上榻,他、他…他这人哪…唉…

 脸烫心热,她很费劲才稳住手。

 将备好的药布仔细覆在几处伤块上,她职来长条棉布,绕过他的肩脾、腋下和部,把所有伤包扎起来。

 在他肩上打妥小结,将布尾巴抚平,她垂首静伫,像似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清清喉儿。“寒爷时常受伤吗?”

 寒绪死不改,拉住她的手往怀里带,让她坐在大腿上。“倒也还好。不过如果受了伤,你都肯这么温柔体贴地服侍我,那也美。”语气慵懒,他又开始不把事当事儿。

 “手”多次,君霁华似乎…有些瞧出门道了,这男人想把事唬哢过去时,就会摆出吊儿郎当样,有时说话相当刻薄,故意惹人生气。

 她稳持着,沉静道:“胡叔说,你那时被他救活,就跟着他走了。”

 突如其来丢出这么一句,寒绪闻言挑高剑眉,发着愣,却听她又说——

 “胡叔还说,你一身武艺也是他教出来的。”

 “胡叔怎会跟你说这些?他…他根本不爱说话。”他扳起她的脸。

 “他下棋输了,不是三战两败,就是五战三负,我每次赢了,可以问他一个问题,随便什么问题都成。”她慢道。“可是他也够狠,问什么答什么,而且都有办法用短短一句将人打发…”

 寒绪再次被震得两眉飞挑,利目也跟着瞠圆。

 他瞪着她。明明是他先瞪人、他起的头,瞪到后来颧骨浮出红痕,他竟鲁地问:“你看什么看?再看我…我就…”

 “再看,寒爷就要挖掉我的招子。我知道的。”

 “你——”一口气梗在臆之间,真想掐碎她,又、又不可能动手。

 君霁华有些想笑,已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单纯愉,因小小占了上风。

 “我心里的疑惑,或者寒爷愿意为我开解,倘若不愿意,也不打紧的,反正来方长,四合院内无啥消遣,总还得闷着头、陪胡叔一块儿下棋,消磨消磨光。”难得能遇上棋中强手,还能天天对弈,她其实相当欢喜,完全不怕被胡叔住。但这一点,她不让他知道。

 寒绪表情一转,变得深沉,若有所思打量着她。

 “为何这么做?”徐声问,双目仍锁住她。

 “我想知道…”秀颊有两抹红云,馨息略浓,她迟疑了会儿,像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强调地说:“就是…想知道而已。”

 他不说话,但两丸瞳仁湛了湛。

 “寒爷不想说也没——”她的嘴角被按住,话音陡止。

 四目相接,屋中宁静,但宁静似乎仅是外表,有什么藏在底下闷烧。

 她看到他目光游移,淡淡落在桌上那盏油灯上,仿佛对火焰的跳动充满兴趣,看得目不转睛。

 正当她着魔般失在他峻厉却好看的侧脸线条时,那张略宽有型的薄忽而掀动,沙哑吐出平缓的音句——

 “胡叔当初如果不来,也就没现在的我。没错,他真救了我一命。”嘴角一勾。“…胡叔说,他与我爹是儿时玩伴,在上山习艺之前,就与咱家住同条巷子内…我爹遭冤,病死狱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天,我娘倒是一脸平静,她还亲自下厨煮了满桌菜,唤我去吃。后来我帮忙收拾时,突然听到两手端着的碗碟全砸地,我叫了声,但叫不出来,没法儿呼吸,这才知道有人拿着绳子从后头套住我脖子,勒得我发昏,肺如火烧…”

 冷意爬上肌肤,君霁华轻轻打了寒颤,不更偎近他。

 他语气更淡,仿佛事不关己。

 “胡叔说他那时正好南下办事,心念一起,空回了一趟老家,他家中老人都已亡故,老屋也空在那里,原本想待一会儿就走,却见到不少街坊邻居围在我家围墙外张望,一探问,知道事情始末,又见我娘完全不应门、不办丧,像是没事人似的,他不心下留意。”

 “当晚,他潜进三合院,还是慢了一步,我娘已在堂厅梁上吊死,厅上还摆着我和我爹两具尸身。他探我鼻息,发现还有气,气若游丝,但还能救…”他笑,满是嘲弄。“所以我又活了!”

 君霁华一瞬也不瞬地端详着他,好一会儿才嚅问:“你爹的冤狱…那是怎一回事?”

 “…是为了我娘。”他静下片刻,五官微微扭曲。“我娘绣功极好,是城内大绣庄的绣娘,那家子的老爷看上她,让底下人使了计…那晚,阿娘好晚、好晚才回来,脸色白得可怕,我睡不着,躲在爹娘房外的窗底下偷听,娘一直哭,边哭边说,她说得断断续续,当时我还太小,有些事不太明白,后来长大全都懂了…她被下了药,遭人欺负,整个迷糊糊…”

 一口凉气窜喉透心,隐隐发寒,她忽地抓住他的大手。“你爹知道后,去报官了吗?”

 “你以为报官有用吗?”他瞥向她,反握她的手,嘴角嘲弄意味更深。

 她怔怔然,有些明白。“…官府里的人,也被银子打发了…”

 “我爹一告再告,那些人不胜其扰,便想了个事儿栽赃嫁祸,拿我爹下狱。”他下颚微绷。“我不怪我娘,半点都不怪。她不想活,可又会牵挂我,所以想带我一起上路,一家三口在一块儿作伴,我不怪她。但,我活下来了,既然老天要我活,就该换别人死。”眼锋透寒,他还是笑,神情悠远。

 “我跟着胡叔走,跟他习武,还得被他着识字,随他走踏江湖。当时他帮着祁老大做事,这位姓祁的在道上势力不容小觑,我后来也在他底下待过,有了靠山,就能借势使力,要想整倒当年欺负我娘、我爹的那帮人,简直易如反掌。他们在明,我在暗;他们黑,我比他们更黑;他们狠,我能更狠,连死都不让那些人好死,这才叫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痛快…”

 他气息浓,好不容易拉回神智,低头一瞥,才知把掌里的柔荑握得都通红了。他赶紧松劲,没放开,替她着,嘴上却凶凶骂道:“你是不会哼个一声、两声吗?痛都不晓得喊,你…真是…”

 “寒爷不也一样?身上带伤也没听你哼个一声、两声。”

 “老子怎么说也是个带把儿的,喊什么疼?喊疼的都是娘儿们!你也是娘儿们,该喊就得喊,忍什么忍?”一语双关。

 啪!有人挨打了…

 君霁华绝绝对对不是故意的,她发誓。但…有时真被着了,他的脸就搁在那儿,常让她不及斟酌,顺手便了过去。

 她打得并不重,仅是小扇一下,手心拍打他面颊,跟打蚊子差不多劲儿。

 “你再试试看,老子就折了你的手!”龇牙咧嘴,狺狺低咆。

 她真被牵了魂,教他一挑衅,还真想斗斗。

 啪!打完左脸换右脸。

 那力道不重,真的很不重,但却让寒绪瞠大两眼,满脸的不敢置信,又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你…你,好,算你行,你把老子的话当放是吧?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你再敢胡来,看我不折断——”啪!话还没撂完,又挨拍了。

 “寒爷还是折断我的手吧。”

 一只细手腕横在眼前,寒绪被将了一军,气归气,又有股说不出的心绪…常听人说,打是情,骂是爱,他被打啊打的,竟、竟糊里糊涂有点发晕,像似受用,教人心软,…停停停!

 他就这么骨头,非要人打才舒坦吗?!

 “我…要我折我就折?老子是你生的啊?这么听话干什么?我不折!我、我咬死你!”扣住她的手,低头“咬”住她的小嘴。

 君霁华快被他的双臂勒昏,只得反“咬”他的嘴,越“咬”越深。

 她努力气,耳朵红得快滴血似的,听到他夹带热气的声音敲击耳膜——

 “你还想知道什么?那两个小丫头吗?没错,是我支使的。我老早就看上你,十二、三岁,素颜旧衣已经够招眼了,长大了必定不一般。我有本事了,自然让人先去盯紧你,只待时机成啊…老子想要就夺,你可别拿什么情啊爱的往我头上套!”

 她根本不敢再想到那层去。

 那曾让她深觉羞惭,恨不得上天下一道雷,把她劈个粉碎。

 她脸皮太薄,经之前那一挫折,更是薄到快透了。

 “寒爷放心,我…我不会再说那些蠢话,我、我也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话一出,心头闷闷痛,她极快垂下微的双眸。

 屋中陡然一静。

 “那很好!”男人声音砺,磨过喉头才出。“我买你也只是…只是要你,我也没有喜欢你!”

 “…嗯。”嗯…嗯个头!

 寒红脸,连眼白都浮出血丝。

 瞧瞧,他又说出什么混帐话?!而她…她…

 我也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

 她这话也够狠,刺得他快失心疯!

 沉着脸,咬牙,他打横抱起她,又去扳动暗门机括。

 “寒爷,我习惯睡北屋。”她略紧张道。“你若习惯睡暗道那端的屋子,可以自个儿去,不用带着我…”

 “我就要搂着你睡!”小火。等走上窄窄通道时,他又恶劣地补了句——

 “在里边做,你比较肯叫!”

 啪!暗道里响起脆响,有人面颊又被“打蚊子”了。

 男人这回没放话威胁,而是发出低沉的、既的笑声。

 ***

 “那他待你很好啊…”当敏姨东聊西聊地问起寒绪和她相识的过程,君霁华红着脸,还是边烹茶边把话全说了。从那年她有勇无谋地逃出“天香院”、在小三合院里“见鬼”“鬼”最后帮她杀凶犬等等事情开始说起,一直说,说到太湖“凤宝庄”的重相遇,说到她那个七八糟的“夺花会”连柳、叶两丫头是寒绪派去她身边的“暗桩”也全都照实吐,听完这一长串,敏姨笑得眼弯弯,然后淡淡笑叹。

 那他待你很好啊…是吗?她持壶的手不由得一顿,才徐徐将茶注进杯碗里。

 元宵节已过,今儿个外头大晴,不落雪,冬还发善心地出头来,四合院内倒是安静得很,因为寒绪说那几只雪鸽得练练体力,不能肥老在鸽舍里,于是刚过午,用完饭,他便和胡叔一块儿放鸽去,而柳儿和叶儿可兴致了,死求活求的,都快揪着寒大爷的管不放,寒绪当真把她们俩刁足了,才答应将两丫头也一道拎去。

 四合院内只留她和敏姨,她干脆把茶具搬到檐下,晒着冬,喝茶闲聊。

 “他当时准是想带你走,又没本事保你周全,见你硬要赖在那座小三合院,他心急,无能为力,最后只得把你强押回‘天香院’。”敏姨接过茶碗,瞅着澄澈的碧黄茶汤,脸庞柔和。“他非得把你送到安全之地不可,而在那当下,最能保你平安的,正是你想逃离的地方。”

 关于此节,经过这些年,君霁华心里其实也已明白。

 她垂下颈项,思索着,张却无语,最后只是捧起茶碗轻啜。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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