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
花一块钱,先在环境舒适的候车厅坐了半小时后,优于普通候车厅先行十分钟进站。等我不急不慢找好座位放好行李时,车厢里才不过几个人。过了几分钟,只听“轰”一声震动,紧接着便听得一阵喧哗声从检票口方向传来。跟着,是匆匆忙忙的跑步声。从窗口往外望,只见黑
一片向列车蜂拥扑来。眨眼,从车门进入的,从车窗爬进的,瞬间就
满了车厢。男女老少各式人等,都死命在窄窄的过道挤,兜售茶水的和叫卖小食品的商贩也挤在其中。大家你拥我挤。一时间,人碰着人、行里碰着人而引起的叫骂声,小孩子的哭声,小贩的叫声,冲茶的吆喝声,列车上的广播声
织在一起。混乱的场面持续到列车徐徐开动为止。
同座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对座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过道那边是三男二女混合坐在一起的青年学生。他们的桌上摆满饮料、小吃等食品。他们边吃边发牢
,埋怨家长给的钱太少,埋怨学校纪律太严格。我们这边这四个人,还警惕地互相窥视。这种紧张的防备状态十分钟就让我疲倦。我无聊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看,眼睛在字里行间飞速扫描,大脑却没有装进去几个字,竖直耳朵注意周围陌生人的动静。
列车在一个又一个隧道穿越。一二十分钟就是一个小站,又停上几分钟。就这样摇摇晃晃,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车厢里弥漫着男人的香烟味,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汗臭味,人的口中呼吸出的热气以及人说话的噪声与“轰隆隆”沉重的车鸣声。空气烦闷又紧张,几乎要窒息。约一小时后,我开始晕车。我丢下书本,无力地趴到共用桌上。对面两个小青年和同座见状,赶忙收下他们的东西。不管他们出于同情还是防范,我都非常感激地冲他们笑笑。
同座拿我的书翻了翻,握在手中,又放下,站起身走了。我也轻松地闭上眼。
不太久,我的肘被轻轻碰了碰。同座递一个卤鸡腿在我面前。我吃惊又害怕,头脑中松下来的那
弦又一下子绷紧。这东西怕下有蒙汗药!此人莫不是专干偷
摸狗之事的吧!我连连拒绝。他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古怪地缩回手,自己尴尬地啃自己的了。
这时广播正在播逗人的相声节目。
同座啃完后,用纸把嘴擦干净也闭上眼。我也因头昏,半闭着眼。几分钟后,我的肘又被碰了一下。同座大概已忘了刚才尴尬的一幕,也许也是为了消除旅途的烦闷,开始向我一连串的发问。问我是哪所大学的,问我读几年级之类的话题。也许我的气质与大学生相像,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就没下文了。他还接着往下说:“看你读的书,也知道你是有一定文化的人。”我又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看你的样子,是晕车了吧?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提提神可能要好受些。”看我没说话,他接着往下说:“我曾经有一个同事,只要他病了,都要我讲笑话给他听。他说听了我的笑话,病也可以好一半。”
他殷勤的提议又让我立即警觉起来。我警惕地望着他。他好像读懂了我的神情,愣了几秒钟,笑了,说:“怎么,我像坏人吗?”我为我的失态羞愧。大白天的,又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我究竟用得着防他什么呢!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问我在哪里下车。我告诉他下车的地点,并表示是第一次走这条线路,怕错过了下车时间。他笑笑,拍拍
口说:“包在我身上!我经常出差乘这趟车,到时候,我保证你下车无误。”
管他什么人,我估且相信他一次也无妨。
“喂,喜欢旅游吗?”他可能是太无聊了,又开始没话找话。我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他长叹一声,说:“旅游,时髦又长见识,偏偏我老婆不喜欢!好歹带她到省城走一趟,耳朵都被她骂出一层茧。嘿!我老婆只有两个爱好。一是
麻将,整天坐在麻将桌上也不喊累。她经常手气也不好,十有九回都输,好在她输了知道及时收手。生了小孩到现在十多年,她就是不愿回厂上班,只每月在厂里领几十元生活费。反正家里也要请保姆,我辛苦一点倒也能养家。”
我对着这个
打细算的实惠人笑笑。他继续说:“二呢就是喜欢赶时髦。我可以说社会上如果流行比基尼,她也会毫不犹豫追上去的!有一次,看到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子穿一件红色风衣,是那种西装领,系
带的那种,人家穿上去很好看,很潇洒飘逸的,可她也吵着要买。她试穿是什么味嘛!她身材矮,人又肥胖,颈子又短。最气人的是,她还有一个狮子头!幸亏不是发烧友!”他轻轻松松地讲完这番话。我着实扬起头朗朗大笑了一阵。对面两个小青年也忍不住要笑出声。他们望了我同座几眼,头向着窗外,咬着牙“吃吃”笑。那边的青年学生也好奇地往我们这边望。同座自己也笑得不行,说:“你看,你看,多好笑,你不会晕车了吧?”
有这样幽默的人在,病了的人也真的会好一半。他笑完之后,话锋一转,说:“你也爬格子吗?”我好奇地望着他。莫非我头上刻有字吗?他又笑笑,说:“你书里夹了一篇文章,应该是你写的吧?”我有些惶恐。我有写文章的愿望,却没有文人的敏捷文思。也许是缪斯嫌我这个低能儿。我羞愧地拿出文章却大大方方递给他。他忙摊开来,聚
会神地看了起来。对面两个小青年顿时敬佩地望着我。我好惭愧,直想找个地
钻进去。
同座读完闭上眼。两个小青年还在惊异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平平常常的人会做文章。我很不好意思,问他们:“你们在省城读书吗?”他们俩不敢相信我是跟他们说话,相互望了一眼。一个成
点的回答我说不是。他们又迅速
换了眼色,还是那个成
点的说他们是出来干活的。他望了望那几个青年学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农村人,读书成绩不好,家境也不好,没办法,只有出来卖手艺,做千层饼,像武大郎一样。每月省吃俭用,也能赚几百元。以后还要靠这钱讨媳妇,好好过日子哩!”
我望了望那五个还在大吃大喝的青年学生。他们的年龄与这两个小青年相似,但他们却远比这两个小青年幸运。他们吃父母的,用父母的,玩父母的,还埋怨父母给的太少,嘴里都是些满不在乎的消极无聊的话。他们怕吃苦,不懂得贫穷,更不懂得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美好的生活。
他又望了一眼他的同伴,说:“我们是邻居,一起出来做事,好有一个照应。你吃过千层饼没有?”我遗憾地摇摇头。他笑着说:“好多人都喜欢我们做的饼。好笑得很,城里人说我们做大了,一个吃不了。有的是一个饼,两个人分着吃。乡下人说我们做小了,一个过不够吃。城里人和农村人差别就这么一小点都那么大。城里人要减肥,乡下人怕饿,不怕长胖!”我们都笑了。
这时,同座睁开了眼。小青年赶紧闭上嘴。同座望了一眼他们,也冲他们笑笑,缓缓地说:“这篇文章太纯,太美!”我羞愧地请他闭口。他深沉地说:“真的,不是假话,纯美得让我想起我的故事。十多年了,有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就想对人畅畅快快地说说,一吐为快。你愿意听吗?”我还是那样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谢谢,我大概讲讲,发
点埋在心头的那种情绪。”同座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青年。两个小青年迅速低下头。
同座沉默片刻,望着窗外,深沉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在同班读书…后来都下乡当知青…又同在一个生产队
队…他们可真是青梅竹马!…时间长了,其中一个男孩跟女孩子相爱了…但是另外一个却在关键时刻要男孩成全他…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友谊,这两种感情他都珍惜。但是要从中择其一,又何其难!最后他抛弃友情,也割舍了爱情…那女孩负气嫁给了那个人。当初男孩以为他比自己英俊潇洒,家庭条件好又有红色背景,他一定可以让她幸福。没想到,他却是不幸生活的制造者…事隔十多年后,男孩子有一天跟她偶然相遇了…知道她已经跟他分手…她依旧年青漂亮,但她有一股怨气直
男孩的心底…”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停顿了下来。
两个小青年也瞪大眼望着他,低声嘀咕:“他,他,她,多复杂呀!”大家都没理会小青年。
好一阵沉默。
同座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失态!失态!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早已习惯不再回忆过去。我也常用读书来忘却过去…我喜欢鲁迅,喜欢
泽东。你不要用这种眼光来看我,虽然我的年龄是那种应该在娱乐厅疯狂
娱、挽回青春、乐不思蜀的年龄。但说实在的,那些地方我不敢去。发了迹的朋友请去过两次,我消受不起。里面乌烟瘴气!宰客有过之无不及,三陪小姐要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把你身上的油水炸干。我每月只有那么几个钱,我去一次那种地方,家里就会要半个月喝西北风。况且我的孩子是女孩子,我还要为她争脸面。否则,惹上一身病,怕陪了老命又丢了脸。医药费没地方报销不说,老婆孩子亲朋友好友怎么看我?只可怜那些三陪小姐,像我女儿的年纪,正是含苞
放,竟学些不要脸的无
勾当。她们的灵魂里除了钱、乐,没有道德、法律、人格、纯洁、自爱这些字眼。”
两个小青年也对他肃然起敬。这样一个对社会对家庭有责任感的人是值得人尊敬的。他既同情怜悯那些社会霉菌的传播者,又鄙视厌恶那些出卖人格和尊严,给家庭生活带来混乱和灾难的魔鬼…
我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列车又开始减速,慢慢停了下来。同座望望窗外,起身走到门边,跟乘务员交谈了两句,对我打手势,大喊:“快下车!快下车!”我吃了一惊,慌忙拎起行里往车门口窜。
列车又启动了。
同座在列车窗口与我挥手告别。两个小青年也羞怯地把头伸出窗外望着我笑。我对他们挥挥手,算是告别。
只几秒钟,火车又照着不变的轨道飞驰而去,消逝在黑夜之中。
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突然笑了:人与人之间一定用得着要相互防备,人为筑一道防护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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