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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帝王谷
   天马的双翅掠过黎明的天空,向着无城归去。

  然而顺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后,空桑人的队伍里却是反常的沉默。

  没有人去问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经苏醒?封印解开后,后土的力量是否增强?--六王和冥灵战士们只是静静地按辔返回,想赶在太阳的光辉降临前,回到水底那个城市。

  方才的驻足遥望中,所有空桑战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个鲛人傀儡师话别的一幕。而返回到队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着昔年的恋人,依依不舍。

  于是,所有的空桑遗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将这段畸恋视为奇大辱,用各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个被玷污白族少女,不惜动用火刑来维护本族的尊严;然而亡国灭种之后,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浓重的血腥下变淡了,作为战士守护了空桑百年的白璎获得了所有遗民的尊敬。

  她和真岚皇太子一起,作为空桑人重见天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发现、百年前的故事,原来尚未结束。

  “没事吧?”

  “还好。”

  短暂的问答后,仿佛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延展开来,让小别重逢的皇太子夫妇沉默下去。

  白璎从赤王手里接过金盘,托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马向着无城归去。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倾诉望,却终归说不出什么。盘里的头颅一直望着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同样的沉默。

  “等空桑复活后,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忽然间,真岚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转过头去看着后方天空里巨大的蛟龙“等得这一切责任和使命完结了,请你自由地去生活吧…”

  白璎震了一下,看着金盘里孤零零的头颅:“说什么傻话。”

  她已经是冥灵--和其余五王一样,在九嶷王陵的神殿里自刎时,她许下了唯一的心愿:献出自己的魂魄,让空桑复国,让族人在这片云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后,她的头颅落入了神殿前的传国宝鼎里,六王的血注满了这个神器,打开了无城的封印。

  六星齐陨,无城开!

  --她成了靠着这一念存在的、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冥灵,一旦心愿完成,便会烟消云散。

  金盘上的头颅一直凝望着背后的方向,嘴角浮出一个笑意:“我记得古籍上记载有一个换的法则,是逆着‘六星’的预言来的:献上极大的力量,同样可以获取新的生命。你用后土的力量去换吧。”

  “用后土的力量?”白璎惊呼了一声,不知是她自己的反应还是体内另一个人格“这怎么可以?…这是白之一族自古传承的守护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岚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却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还有人么?”

  白璎一怔,沉默下去,无言以对地抓紧了马缰。

  “而舍弃这种力量,至少还可以换回一条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静的,没有了平一贯的调侃玩笑,是认真在向子诉说的“至于空桑,以后就让我来守吧!虽然他们说没有了后土的力量就会打破天地平衡,可是你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后、空桑毕竟延续了几千年--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会有另外的机缘。”

  “真岚。”白璎叹了口气,探过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摇了摇头。

  皇太子眼里却有一种深沉的表情,握紧了子的手:“我曾经想,如果空桑复活了,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复活’。埋葬掉以前那个腐烂的空桑,摒弃多年积累下的偏见、腐臭、特权和种族仇恨,让这个国家和这个云荒,重新的活过来!”

  金盘上的头颅顿了顿,轻声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也包括每个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马飞翔,已然将近了无城入口。

  “你回头看吧…他哭了。真的。”真岚低声道,望着背后虚空里的那个人,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是不是真的爱过你--那,不是你百年来心里一直不能忘记的疑问么?只要回头看一看,就知道答案了…”

  白璎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握紧了缰绳,眼睛里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真岚…为什么你要我回头呢?你以为我若回头、便会得到拯救么?如果我得到了拯救,那么,这个国家,整个空桑,又由谁来拯救呢?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速催马前行。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心头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响起,严厉地对她说。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倥偬的时光中终究成了错过的路人,到了如今,回头又有何用?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肩上的责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白璎身子微微一震,终于还是强行克制着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催马一跃,返回了水底的无城。

  波在头顶盘旋着,闭合起来。

  光之塔下,六王归位。

  “你不回头么?”金盘上的头颅却是茫然地叹息,没有半丝喜悦“其实,仔细想起来,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璎终于开口承认,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其实,你也一样。”

  皇太子微微动容,却无言以对。

  “我们是一样的人,走着同一条路,也必须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白璎咬着嘴角,声音却是坚定,仿佛她灵魂里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提醒她坚守自己的职责“就如当年开国时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样!”

  真岚却茫然地看着背后的虚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们一样。”

  “为什么?”白璎霍然问。然而那语气、已然和平有了略微的不同。

  “因为他们不是好的范本。”真岚吐了一口气“而我,却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能沉默下来,将天马交给战士带走,自顾自静静地看着金盘中丈夫的头颅--她的表情,忽然间也有了奇异的变幻。

  “你…身上真的是着琅玕的血么?”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头颅,放到和自己齐高的地方,凝视着,叹息“不一样啊…七千年以后,已经不一样了!”

  “你是?!”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变化,真岚口惊呼,看着面前白璎的眼睛。

  眼睛里面,又有一双眼睛。

  重瞳里,隐藏着两种表情和两个灵魂,一起凝视着他。

  外面的,是哀伤而悲悯的,熟悉的温柔。内里的却是坚定明亮的,隐隐带有一种男子也罕见的高慨。望了他一眼,然后,内里的那双眼睛渐渐游离出来了--最后,离开了冥灵的身体,漂浮在无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双眼睛时,真岚和赶来的大司命一起惊呼出来。

  一瞬间,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当地,说不出话来。

  虚无飘渺的无城,终于来了七千年前的缔造者。

  “琅玕的血,到你身上时、已经变淡了么?”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审视着真岚,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仿佛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着,忽地变了语气:“不对…不对。你没有继承全部的力量!?为什么?…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岚刚开始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说了两个字,语调终于恢复了常态,挑了挑眉毛“皇天送给一个中州人了。”

  “什么?”白薇皇后的眼睛里出震惊的表情。

  “圣后勿怪…皇太子殿下是想、是想借助那个人的力量,去寻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躯体。”大司命也回过了神,结结巴巴地替真岚解释“那些冰夷用车裂的方式镇住了皇天,夺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须六体合一,才能恢复。”

  “车裂?”白薇皇后却皱了皱眉头“不对。车裂,怎么可能镇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俪听得此言,齐齐震惊。

  “可、可是,术法的化境篇里,就是如此记载的啊…”大司命苍白了脸,却不敢置疑眼前这个千古一后的说法,只是搬出了历代司命秘藏的典籍来。

  白薇皇后眼里有怀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谁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迟疑着回答“这卷书和六合书的其余部分一起,成为皇家和六部王族修习术法的必读摹本。”

  “琅玕写的?…”白薇皇后喃喃,眼里有说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难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遗书,说用车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谨地低下了头。

  “呵,梦呓!”白薇皇后冷笑起来了,眼里光芒四“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么可能仅仅通过车裂来封印?”

  大司命苍白着脸,看向金盘里的头颅,不敢再说下去:“可是,百年前的那场灾祸里,分明是…”

  百年前,冰夷的确是靠着这种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虚空里那双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岚脸上,凝视。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终还是喃喃叹息,闭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后裔,我儿子姬熵的第八十六代子孙--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谓的帝王之血,为什么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改变?””你说血统?”真岚眉梢一挑,淡然回答:“我的母亲,来自砂之国。”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睁开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你们白族的白莲皇后,生不出孩子。”真岚无谓地转过头去,抬起右手抓了抓头发“所以帝都派兵,把我从母亲那里强行夺了回去,到这个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看着这个混血的皇太子:“看来,和血统无关。”

  “嗯?”大司命诧异地口。

  “应该是从琅玕写下那一卷书之时开始,帝王之血便已经改变了,变得可以以人世的术法来封印住--”注视着金盘里的头颅,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里有了迟疑的光:“能做到这一点的,没有别人…难道,是琅玕?”

  皇太子伉俪和大司命已经跟不上她的思绪,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那双眼睛里的表情不停变幻,喃喃自语。无城的虚无幻影里,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双美丽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的俯仰观望。

  她终于回到了这个千年前亲手创造的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如此陌生,远远不同于当她设下结界之时--或者,对于光和历史而言,她是一个逆而上的悖逆旅人。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干扰历史的转。

  “魔之右手的力量还存在着…就算被封印在苍梧之渊,几千年来我依然能感觉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顺着光之塔看向头顶无尽的蓝色,眼神凝重“琅玕,还存在于某一处,虽然衰竭、却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电,忽然看了过来,盯住了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子妃--

  “白璎,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将所有力量转移给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右手。在我的灵体消散前,我们一定要寻到那个毁灭一切的魔,将其封印!”

  白璎微微震了一下,无声地垂下了眼帘,颔首。

  那样艰难的任务,几乎是有死无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决心时,她就已经不畏惧这些--其实,获得力量之后随之而来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经在苍梧之渊就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必须以冥灵之身,用后土一系的力量去寻到破坏着这个世间的魔。然后,用同归于尽的方法、封印住他。

  因为,作为白族最后一个可以承载后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经是不能复生的冥灵。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没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烟消云散,后土的力量便再也无法传承下去。

  所以,她必须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从此后,皇天后土,这两种代表创造和破坏的巨大力量、就将进入一个漫长的相持阶段,保持着绝对的平衡,静止着,不让任何世人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镜湖中心发现这种远古神魔力量时的状态。

  那是一个轮回的结束,和新一个轮回的起点。

  苏摩站在空无一人的九嶷宫殿里,无言四顾。

  他几乎是夷平了整个王宫,却看不到那个王者的影子。他站在废墟里,用幻力反复遥感,然而在九嶷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术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时有时无起来。

  那个该死的青王,躲去了哪里?!

  深碧的眼睛里泛起了愤怒,一挥手,又击毁了一面墙壁。

  轰然巨响中,空的别院里只留下了一座东西的孤独地矗立。

  那是望乡台上的坠泪碑。

  --空桑人追忆亡灵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泪。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苏摩的视线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无一字的光洁碑上,久久凝视。

  忽然,他走过去,缓缓弯下,握住了碑底上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腾起在废墟里!

  坠泪碑底座上,那个骷髅的嘴应声张开,吐出了那把衔着的剑,随即重新闭合。那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

  傀儡师轻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来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长剑,在光下横剑凝视。深碧的眼睛里有些微的变幻,他手臂上绕着的蛟龙也发出了一声应合的叹息。

  辟天…这就是传说中星尊帝的佩剑辟天!

  传说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轻时曾一度落海外,到了鲛人居住的海国璇玑列岛上。纯煌协助了这一对年轻人完成心愿,指点他们去寻求上古封印在镜湖中心的神魔力量,还以龙牙制成这把长剑相赠。

  然而,十几年后,正是这个握着辟天的人,灭亡了海国。

  这件海国的神物从此落云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干戈后,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坠泪碑底座上,作为镇住碑上无数灵之宝,再也没有出鞘过。

  七千年后,新生的海皇来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这把长剑。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转动手腕,划了半个弧--所到之处,土石飞扬。

  那一瞬间,废墟的一面墙背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霍然望去,却是一名女子霍地缩了回去--虽然蓬头垢面,却难掩天姿国,惊慌地躲在一面墙后,看着傀儡师:“求、求求您饶了我吧!离珠…愿听从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里?”苏摩持剑在手,漠然地问。

  --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气质,美得异,却完全不像鲛人。

  “青、青王?”女子慌乱地问“您是说…是说九嶷王殿下么?”

  苏摩懒得再说,垂下剑尖,遥遥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离珠指着北方山,结结巴巴“从王宫北方的玄武门出去…左转,再过三道山门,就是…”

  “带我去。”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

  偏殿,花园,宫墙…玄武门。

  出了北玄武门,就是后山。一片浓绿的碧人眼帘,带着无处不在的游的白色雾气,仿佛一群群幽灵在山间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区域。

  宽阔的辇道通向山上:中间是大块的平整石头,黑曜石和雪晶石错铺着,雕刻出繁复美丽的花纹,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专属道路;而路两侧平砌着淡青色的砖,则是供随行妃嫔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盗宝者嘴里,也将这条路称之为“幽冥路”

  沿着辇道上山,穿过三道石砌的门楼,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山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后再上去,才是供奉着神灵的神殿。

  随后的辇道折向山后,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后的长眠之处。

  从北玄武门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么长的距离,居然就在一瞬间过去。

  离珠被人抓着带提在手里,晃晃地一路掠去,只吓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觉到那个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脚步,长久地伫立。

  她刚想抬头看为什么,间的那只手霍然一松,她一声惊叫,脸朝下地跌倒在坚硬的黑曜石上。她反般地抬手护着头脸,只觉双肘剧痛。

  挣扎着起身,却看到那个诡异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脸色苍白,烈地变幻着。忽然下意识地转开了头去,仿佛不想看见某物。

  --怎么了?

  离珠诧异地从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着空桑历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栏围着的广场。玉阶晶莹,上面依稀有暗红色的血迹,百年未褪。层层台阶上去,居中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青铜鼎,正面用高浮雕手法刻着手持莲花的创世神,背面用线绘有高举长剑的破坏神,黑眸和金瞳月般辉映。

  宝鼎上镌刻着繁复的符咒,在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时期开辟这个帝王陵之初就铸造的传国宝鼎。

  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看的不是宝鼎,而是围绕着宝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灭国时,自刎于此的六王!

  传说中那一战极其惨烈。穷途末路之下,为了保存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杀出了重围,一路血战,回到供奉着历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历代先祖祈祷后,六个王围绕着传国宝鼎一起横刀自刎,以性命作为换、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无城。

  当六星之血在鼎内汇集的瞬间,虚实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归于无城、裂镜对峙的两国出现后,这六王的尸体便化成了无头石像。百年来不管风吹雨打,都伫立在享殿前,静静守护着王陵。

  只看得一眼,便烫伤般地转过头去,不敢直视。

  片刻的沉默后,又艰难地缓缓转过头来,长久的凝视。

  他眼中出的表情让她震惊。

  这个人,有着如此惊人的容貌…一定是鲛人吧?那种美是超越了种族和别的,让一直以来被所有人都夸为世间最美的她,都难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来王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个世上最美的那个人,真的并不是她!

  那个鲛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六星,然后仿佛难以抑止地、举步向着台阶走上去。

  “别过去!”离珠一惊,口“那里有结界!”

  --这个人要来这里,就是为了穿过这个六星结界,试图去往无城么?

  然而那个鲛人疾步走上了祭坛,却并没有直奔传国宝鼎中的结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微微迟疑了一瞬,然后仿佛终究难耐地、对着一尊无头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间,随着她的惊叫,虚空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触及石像的刹那、轰然的响声中,那一袭黑衣被结界中放出的光芒击中--完了,她想。心里却居然有某种释然:

  自此后,世间再无比她更美之人!

  这个以六星之血汇聚而成的结界,位于无城入口,作为分割两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异常强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毕生的灵力结成了屏障,守护着无城,不让任何云荒地面上的人类进入--即便是沧帝国建立后,元老院的十巫倾巢出动联手施法多,都无法破除这个结界。最终,十巫曾一起请示智者大人出手相助,然而那个神殿里沉默的神秘人却没有答应。

  如今,这个不知好歹的鲛人竟然敢闯入这个忌之地,怎能不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光芒散去,那个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发未伤。

  --怎么会?

  离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和六星结界正面锋后依然无恙的鲛人。

  显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当凌厉的一击,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然而他的手、却已然是穿过了屏障,缓缓伸了过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气中。

  那尊石像的头颅早已被斩断,然而那个鲛人却痴了一样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轻轻触摸着,描摹着轮廓,眼神忽地变得说不出的哀伤和温柔,仿佛触到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脸颊。

  那座石像是六星里仅有的两个女子之一,束着白色的战袍,上面绣有蔷薇的标记。

  到了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了,低声惊呼--

  原来是他!是那个鲛人!

  那个一百年前被驱逐出云荒,一直背负着“倾国”和“堕天”之罪的鲛人。

  --难怪会有着这样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容貌,令月都为之失去光彩。

  离珠又惊又妒,却是难以自地目不转睛看着这个黑衣的鲛人。越是看,越是绝望--枉她一生自负美貌,有着几辈子积累起来的美丽,然而这种刻意经营谋求而来的美,却依然难以和这宛若天成的出尘之美相比。

  如果说,她是尘埃里开出的凡世之花,那么、这个人就是云上不染片尘的光。

  仿佛已经忘了要追九嶷王,那个鲛人只是静静站在祭坛边缘上,承受着结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术法、随着手指的描摹,断颈上的虚空里缓凝结出了一个淡白色幻象,如雾般恍惚。

  那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头像,秀丽而宁静,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红痕。

  离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暗自诧异,隐隐有些不屑。

  想来,这个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这样的容貌,不要说和这个鲛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远远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秀丽,却不是什么绝

  可为什么这个有着天下无匹容貌的人,会倾心于这样一张脸呢?

  “咦,苏摩在这里!”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忽然听到辇道上传来清脆的惊呼。

  祭坛上那个鲛人一惊,手迅速地放下了。离珠应声转头,却是一个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飞奔而来。

  --九嶷也真是了,居然连接有外人就这样闯入了宫殿后的神山区。

  然而,少女身边那个落拓男子在看到那个六星结界时,也蓦然站住了。

  “阿璎…”西京看着那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叹息,眼里掠过深重的悲哀。

  那笙粗心惯了,却没有反应过来苏摩在干吗,只是看着他,诧异地嚷嚷:“咦,你不是说要去杀那个青王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摩脸色微微一变,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从祭坛上走下。

  “啊?”那笙这是才注意到了祭坛上那几座石像,吃惊地打量“这是什么?怎么有六座没头的雕像在这里?咦,可是他们的脑袋哪里去了?被盗宝者偷去了么?”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这个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们快去神殿!得赶快找到那个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毕竟还是知道好歹,被那么一提醒,也不多事,直接飞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离珠看着他们在一旁争论,想起那个秘密的嘱托,她终于强自忍住了逃走的冲动,颤巍巍地开口“他、他应该去神殿拿宝物了!”

  “什么?”同时口的,却是三个人。

  “我带你们去…”出乎意料地,离珠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条小道、比辇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谢你。”那笙也不去问这个和苏摩一起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只是感激。

  西京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这个女子美的有点奇怪,让他一眼看去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云荒各族里罕见那样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属于于鲛人一族--在经历风霜,阅人无数的剑圣看来,这个看似娇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的气息,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女子显然是九嶷王的宠妃,此刻却是主动请缨为敌方带路,显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一次吧!

  他们跟着离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一种奇异的歌诵之声。

  “啊,那些庙祝还在那里!”离珠只一听,脸色便变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迟疑着“这、这可怎么好…我以为他们这些庙祝看到变来临,也会吓得跑掉。想不到他们还在那里死守着!那么我们是进不去了的!”

  “怕什么。”那笙却是不以为意,指了指苏摩和西京“有苏摩和西京他们两个在,谁能挡得住?除非是十巫。”

  “苏摩和西京…”离珠一惊,难掩脸上的惊讶,口“果然是你们。”

  “嗯?”那笙没反应过来,西京却是一扬眉,冷笑起来:“怎么,是有人指使你来的吧?不然哪有那么好心。”

  离珠脸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种妖的恨意:“不错,我奉九嶷世子之命,来带你们几个去杀了九嶷王!”

  “九嶷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那个老养子,想篡位了么?”

  “王他实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触不到王座。”离珠却是老老实实的一口承认,无所畏惧地抬起头看着空桑的将军,眼里有一种亮光“他知道这次苏摩回来是寻王报仇的,于是说,如果我引得你们趁杀了王,就可以烧毁我的丹书,还给我自由。”

  这样的一席话,让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里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却顾忌着苏摩是否同意--毕竟,这个脾气诡异的傀儡师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仿佛被离珠那的话触到了某一处,苏摩眼里的神色慢慢平和下来,望着那个美得有几分异得女子,微微点了点头:“你,也想要自由么?”

  顿了顿,又道:“为了那个,不惜拿一切来换么?”

  离珠掩嘴微笑起来,眼神一瞟:“是啊--和你当年一样。”

  气氛陡然为之一肃。没有奴隶会不想获得自由,哪怕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瞬间,连那笙都想起了当年苏摩的经历,连忙乖乖地闭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话--说起来,他们两个还当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类。

  “那么,走吧。”苏摩阖了一下眼睛,漠然“别让那家伙跑了。”

  一语出,便知道他是默许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后山神庙掠去。

  离珠想跑在前面带路,然而她哪里能跟的上。苏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将她提起,足尖一点飞掠出去。

  “左边!推开那块假山石。”离珠指点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飞奔而去。

  一路穿过享殿,直奔位于山的神殿而去。

  还未到神殿,便听到了如涌来的祝诵祈祷之声,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广场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庙祝们,在九嶷大难来临时对着神明祈祷。

  那种虔诚的声调,让杀气腾腾掠近的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这一次变来临时,一路上走来,连守护神山的士兵们都早已逃离,而这些庙祝神官居然丝毫没有离开神庙的意思,似乎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专心专意地对着神明祈祷。

  殿内供奉着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袛:孪生的两兄妹,创造神和破坏神。高大的神像是用九嶷出产的青玉雕刻而成,黑曜石和金晶镶嵌成了眼睛,创造神坐北面南,脸朝着神殿门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孪生兄弟破坏神。

  神殿古旧,有九嶷特有的凉森然气息。黯淡的神殿内,只有黑瞳和金眸闪着隐隐的光,俯瞰着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摆着七盏巨大的青铜灯--那个传说中和空桑王朝兴亡息息相关的七星神灯。

  此刻,神庙里却传来奇异的咔咔声,仿佛什么机械正在缓慢转动,带动了七盏铜灯沿着地面镶嵌的轨道移动!灯火随着灯盏的移动,在黯里飘摇。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灯火飘移,离珠霍然明白过来,惊叫,指着神殿里一个金冠锦衣的老人背影“灯下有秘道通往地宫,他想逃!”

  --变一起,九嶷王在离宫遥望,看到巫抵的军队全军覆没,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着后山神殿方向奔逃,原来是想通过秘道逃离!

  一语出,一行几人同时发力,扑向神殿。

  然而,虚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发出轰然的响声,白光弥漫。

  苏摩在广场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止住了脚步,和西京一起讶然抬首。

  有结界!--随着这些庙祝的祈祷,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了整个神庙和广场。

  空桑王室供奉的庙祝,有着自古相传的自成一体的术法。在远古的传说里,这些庙祝力量非常强大。在魔君神后的时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极限,在帝都的九重门里封印过衰弱的创造神!

  而现在,这些庙祝,是在保护着王者从秘道内逃走?

  “快追!”那笙却焦急地喊起来了。因为此刻,手上皇天闪了一下,出一道光,正投在神殿内匆匆离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只封印了真岚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说完,光剑已然出鞘,化为一道闪电、直劈向虚空。这边苏摩一眼看到他动手,同时也是反手拔剑,用新佩戴的辟天长剑合力砍在虚空里的同一点上。

  轰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里的庙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鲜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虚空里的屏障,却依然微弱地存在着,阻拦着他们一行人的脚步。

  神殿里的祝诵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咔咔的机械转动声。七盏青铜灯按照地面上镶嵌的轨道变幻着位置,最后咯的一声,仿佛卡在了某一个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间,神庙里的神魔塑像发生了变化--

  庞大的雕像霍然转动,只是一瞬、创世神和破坏神便换了位置!

  逆位的破坏神转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灯火里闪出光芒。雕像手里拿着的长剑忽然动了起来,在虚空中缓缓下劈,虽然慢、却力道千钧,最后一剑劈在灯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声响,那由从极渊里万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齐地断裂了,出一个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见底,从中吹出冰冷的风。

  应该也是感觉到了仇家的近,九嶷王虽然在这个诡异的口前迟疑了一瞬,还是一咬牙,抱着神龛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他把臭手的右脚带走了!快追啊!”眼见地道重新关闭,那笙焦急起来,不顾结界尚自存在,自顾自的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进了结界!

  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看着结界外的苏摩和西京,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对于皇天的佩带者来说,这个结界居然宛若不存在?空桑王室供养的庙祝的力量,是无法对皇天起作用的么?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应过来,低喝。

  那笙啊了一声,如梦初醒地回头过去,向着神庙急奔。

  然而,轰然一声响,地道已然关闭。

  “快打开!快打开!”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锤着万年寒玉做的供桌,对着庙里那些白衣的庙祝大声叫喊“快把它打开!”

  那些庙祝只是用敌视的眼神看着她,其中几个似乎是刚才在阻拦住苏摩和西京时耗尽了灵力,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委顿在地。

  结界轰然倒塌。

  “这个地道,只能用一次。进去后,就从里面毁坏机簧。”庙祝之首看着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王已经走了,你们休想将他再从地宫里找出来。”

  “可他把真岚的右腿带走了!”那笙看着巍然不动的供桌,急得跳脚。

  苏摩和西京已然穿过了结界来到神殿,但也已经来不及阻拦九嶷王的逃离。黑衣的傀儡师蹙眉看着匍匐一地的庙祝,眼里有怒意,手指缓缓握紧。

  “别动手!”西京生怕这个乖戾的傀儡师一怒之下又开杀戒,急忙低声阻拦。

  “哈哈哈…动手吧,谁怕?”庙祝之首忽然大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鲛人,眼里有一种不屑和冷嘲“一个鲛人,居然还踏进了神庙…当年就该杀了你,王怎么会让你这种家伙活下来了呢?这个玷污空桑荣耀的人!”

  “唰。”话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苏摩只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费力地卡住了这个白发老者的咽喉。傀儡师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被人刺痛就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将身形瘦小的庙祝提起,冷冷凝视着,手指慢慢加力,看着老人的眼睛凸出来。

  “别…”那笙忍不住劝阻。

  虽然这个老人言辞尖刻,可也不至于一抬手就要杀了他吧?

  然而苏摩嘴角只是出一丝笑容,忽地一松手。庙祝之首如同一只破麻袋一样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抢上去围住他,却忽然惊叫起来。

  “你!你这个妖人对长老做了什么!”看到长老眉心的一点血迹,感觉到他身上灵气的溃散,庙祝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惊骇地抬头怒视着这个鲛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统的力量为傲么?--那么,我就将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全击溃。我汲取了他的灵力,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两样。”

  苏摩漠然转过身去,甚至连看一眼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

  西京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剑,想在千钧一发时阻拦苏摩。然而,不想这个诡异的傀儡师转变了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个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来,重生后的苏摩,也已经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吧。

  “你们怎么能这样?!”看着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来指着那些庙祝“你们还是空桑人么?那个青王…不,九嶷王,出卖了空桑,你们还为他拼命?”

  然而那些庙祝毫不动容,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先是青族人,然后再是空桑人。”昏的长老醒来了,眼里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话语却是坚定的“我们不管你们如何指责王…他毕竟保护了整整一族的人从战里幸存下来…别的五族都覆灭了,唯独我们活了下来…这还不够么?”

  “说什么民族大义?…那是奢侈的。对普通百姓来说,大家只想好好活着。”

  “所以,九嶷百姓,都爱戴我们的王…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你们…”

  话音未落,筋疲力尽的长老头一沉,再度昏过去。

  然而他身边的其他庙祝,却毫无退缩地看着一行闯入的人,拦在前方。

  被那样的一席话惊呆,那笙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原来…九嶷王在领地上是这样受到民众爱戴?

  那个阴暗龌龊、不择手段的家伙,竟然也有人爱戴?

  苏摩和西京同样沉默下去。那一席话,在他们两人的心中也不啻于惊雷落地。仿佛一瞬间涌起了无数回忆,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复杂地变幻,甚至没有察觉离珠已经悄悄走进了神庙,站到了身侧。

  “我们走。”苏摩淡淡地说话,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庙祝。

  “怎么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里找呢?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知道!”一个声音回答,是离珠又一次开口了,抢着说“我知道秘道通往哪里!我可以带你们找另外一条路,跑到前头去截住他!”

  “你!”所有庙祝回头,怒视着这个美异常的女子,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进神庙?快滚!你这个肮脏下的东西,怎么敢陷害我们的王!”

  “通往哪里?”苏摩眉也不抬,只是往前一抬手,拦住了一道刺向离珠的白光。

  “最深处的墓室,星尊帝寝陵!”离珠回答。

  苏摩漠然一挥手,那些拦在前方的庙祝神官惨叫着纷纷倒下,甚至连紧闭着的后门都轰然碎裂!沿着离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现出了一条直通后山的道路来。

  道路的尽头,是汹涌而上、隔断两界的黄泉瀑布。

  而瀑布的两侧,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飞鸟难上。

  冷冷的风从中吹出来,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在山谷中游弋,宛如没有脚的幽灵。雾气中,是一片浓绿得让人失的青翠,其间高低错落地出几点苍白或者金黄: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楼或雕刻,以一种宫状的布局排满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觉到了莫大的惊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惊扰,深深的山谷里,隐隐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低

  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低,盗宝者手一颤,没有拉住冥铲的提绳。

  装了满桶土的铲子唰然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入泥土。所有盗宝者都被惊动,顺着低响起的方向看去--那是帝王谷的最深处。

  那里,似乎是星尊帝的墓室?

  九嶷山这块隐秘的空地藏在一个山麓里,方圆不过三丈,和山谷轴线垂直。空地上有金粉洒过的痕迹,无数的细线纵横错,最后汇聚在那个挖掘盗的点上。显然,是有人进行了密的计算,然后将位置锁定在这小小的一点。

  那样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满了十几个西荒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头工作

  在那些骠悍或者怪异的西荒汉子里,其中只有一个女

  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里执着一座青铜色的烛台,躲在一个高大的西荒汉子背后。

  在低响起的瞬间,所有盗宝者一起抬头。

  --然而,陵墓方向什么都没有发生,静静的山谷里雾气还是一样的飘移着。

  而地底却有微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在一路潜行,所有盗宝者悚然往后退。

  “是灵!”挖盗的西荒汉子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惊呼“是灵醒了!”

  听得那一句喊,大家心底某种尚未说出来的恐惧猜测仿佛一下子落实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自地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了夺路而逃的准备。那个少女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却不知往哪里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观望。

  惊呼未毕“唰”地一声,一道红痕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

  “别瞎喊!”细细的长索执在一个少年手中,正是那群骠悍汉子的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手腕一抖,长索如同灵蛇一样缩回,盘绕在他的手臂上,细长的眼睛里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扫过去、就镇住了全场的汉子。

  “第一次出来的人就是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被在地底的灵有那么容易复苏么?”他抬起手,点着脚下的土地,冷笑“几千年了,哪一次听说过灵复苏的事情?你们父辈祖辈,行走地下几十年,见过灵醒来么?”

  盗宝者们一阵沉默,以这些年来的经验,这的确是不可能出现的事。

  “那边在战,说不定刚刚有架风隼坠落在谷里。”音格尔淡然地吐出一句话,瞬间就消解了这些汉子们的疑虑。

  不错,来的时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该死的征天军团不知为何居然烧杀掳掠到了这里,还杀了和世子一起赶来的第二批同伴--最后,卡洛蒙世子还是被鸟灵之王驮着飞过战阵,和率先抵达的莫离他们汇合的。

  那边打得如此烈,长年寂静的帝王谷里有些声响也是理所当然。

  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气,那个小姑娘也放松了手里一直握着的烛台,抬起眼睛。

  “执灯者,你不需害怕,”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新任执灯者的恐惧,音格尔上前一步,对着这个小姑娘微微点头“你父亲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样深的地底,难为你了。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们祖辈定下的誓约,我必会以性命来维护。你叫什么名字?”

  “嗯…”显然是对“执灯者”这个称呼还感到不适应,少女有些畏缩地点了点头,讷讷“我…我叫闪闪。”

  “好,闪闪,你相信我,”少年老成的卡洛蒙世子对着这个小姑娘肃然起誓,手指着后颈的那个纹章“就算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会有事。”

  “嗯…”闪闪扑扇着眼睛,终于低声细细回答“我…可不希望你们有事。”

  “妈的,个个都是娘们养的?”看到大家安静下来,站在闪闪身前的那个大汉趁机叫了起来,稳固着人心,一把将方才那个叫的家伙扇到了一边“听一声响,胆都吓没啦?没胆子还来干这趟营生?灵!灵又怎么啦?有灵你们就不敢下去了么?”

  那个盗宝者是第一次来九嶷山,凭着以前从纸面上得来的对灵的了解、在方才的一瞬间受惊后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离总管一骂,脸色顿时阵红阵白起来。

  “去,把铲子拎回来!”莫离推了他一把,抢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前,身子一横“我站你旁边,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么灵真的出来了,老子也替你挡着!”

  那个西荒汉子被那么一,脸上浮出愤然之:“总管,老子不怕!让开!”

  说着便一把退开莫离,走到了那个盗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绳重新拉起。

  他盗很深,绳子虽然挂在了半壁上,可他还是需要把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伸长手臂才能勾到--那个盗宝者的脸着地,扭曲的有点诡异,他的身子晃了几下,显然是在努力够着那条落下去的提绳。

  “好了。”那个盗宝者松了一口气,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地底忽然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呼啸而来!

  “啊--!”那个刚要站起的盗宝者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着地下缩进--仿佛手里的那绳索在拉着他,整个人就往盗里栽了进去!

  “老么!”莫离大喝一声,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上,腾出手去拉他尚自在外面的脚跟。

  然而只是那么短短一瞬,那个汉子已经全然没入了盗

  等莫离扑到旁时,十丈深的里已然空无一物,只有四壁上洒落着森然的血迹和一个个抓刨的手印--显然是被拉落时拼命挣扎留下的痕迹。

  聚集到盗旁的所有汉子都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况…站在这里看下去,这个挖到一半的盗底部还是夯实的泥土。这种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标明了目下这个盗还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层封土上--离开墓道顶上的木结构层都还远,更不用说是核心的墓室。

  可是,那么壮的一个汉子,居然就消失在这个可以看见底的小小盗里!

  “灵…灵!”这一次,不知是哪个,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间所有盗宝者都不自地往后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个小小口附近。

  空出来的中心里,只站着音格尔和莫离。

  “世子…世子…是灵…真的是灵!”手里拿着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来,这个知晓一切盗墓常识的老人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此刻也不自地感觉到了惊惧“地底下…的确有灵在动!它从封印中出来后,应该很衰弱…在寻觅血食…大家小心!”

  灵…音格尔?卡洛蒙站在盗旁边,看着那个小小的,蹙眉。

  他记得《大葬经》里说过,灵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鸟灵。这些灵因为漫长的岁月,身体都起了可怕的变化,和一般的鸟灵已然完全不同。当然,凝聚了千年的怨念,这种东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一只、就能把天下搅得动不安。所以历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来镇这些灵,在他们驾崩时、也会把生前收服的灵带入墓中一起陪葬,设下强大的封印,以自身的灵魂来束缚这些怪物。

  他在家族历代相传的手卷里看到过灵的样子--然而,从来没有听说过灵复苏的事情。且不要说解除封印需要极大的力量,这个世上,又有谁会去释放那些可怕的东西呢?

  然而,此刻,在他这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时,却遇上了这个传说中的灵!

  音格尔凝视着脚下的盗,感觉地底的震动又迅速远去,嘴角出了一丝莫测的表情。忽然间,头也不回地一抬手,长索如同长了眼睛一样飞出,勒住了一个细细的脖子,将那个正悄悄四脚着地爬着离开的侏儒扯回来。

  “老三,你想逃么?”莫离看到那个不停挣扎的小个子,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们还怎么下去?”

  那个侏儒,是盗宝者团队里必不可少的“僮匠”

  这些贫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残酷训练,在十岁不到就被人为的用‮物药‬压制了生长,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径两尺不到的盗里自由出入。他们的前肢壮有力,一旦盗打得足够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层,他们就被吊入中。在抵达木结构层后,他们可以熟练地在光线黯淡的地底熟练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个来,将同伴一个一个接下来。

  “世子…我、我…”那个僮匠脸色苍白,知道盗宝者团队里纪律严苛,这种临阵逃的一旦被发现便立刻要被杀一儆百,然而他实在是忍不住恐惧,嘶声大喊起来“那是灵!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就会被…所有人都会死!”

  听得这个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号,所有盗宝者心下莫不惊惶,相顾无言,心里暗自盘算。

  “胡说!”莫离眼看人心动摇,当机立断勒紧了僮匠的喉咙,不让他再说话,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他张开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族里会如何处理…你认命罢!”

  一粒黑色的药丸出现在总管的手中。裹着薄薄的糖衣,丸里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动。

  “不…不…”僮匠极力反抗,扭动着身体。

  莫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服了他,将他力大无比的双手按住,强迫着他吃下那粒东西。

  “老三,你吓破了胆,我只好用傀儡虫来替你壮胆。”放开了僮匠,莫离叹了口气,看着这个眼神开始痴呆凝滞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从地底下重新出来,我就给你解了傀儡虫的控制。”

  旁边的盗宝者默不作声地看着,倒入一口冷气,原本有些动摇的人也定住了脚步。

  毕竟都是刀头上血的汉子,干了这一行的早已有随时出性命的觉悟。此刻虽然尚未进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险恶的状况,但惊魂初定后,血气重新涌上,想起这一次要进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宝在地底等待着他们,个个便又恢复了常态,继续按分工开始动作。

  一一夜后,盗已然深达三十丈。长长的绳索吊着沉甸甸的冥铲放入底,发出了不同于入泥土的“咔哒”一声断响--仿佛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断裂了。

  “到了!”莫离耳目聪敏,凭着这一声便发出了一声断喝“僮匠下去!”

  为了避开陵墓正入口铜浇铁铸的封墓石,有经验的盗宝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来判断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从墓道上方的覆土内挖掘盗,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区域--这样,便能大大缩短来到此处的距离,同时避开陵墓正门附近的机关。

  根据经验,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采用入土千年不腐的桫椤巨木构筑,四面均为木构。从地面的地宫之门开始,墓道以平缓的坡度倾斜,伸向地下深处。大约一百丈后,会出现一个开阔的地底石构墓厅。那里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壁辉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为牲畜,奴隶,妃嫔几大类。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个开阔的空间,也是通道汇聚的节点。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条支路,除了墓室大门的那一支外,其余三条一模一样的路却是通向各处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储藏着珍宝,有些却封印着灵魔兽。

  当然,也有一条是通向寝陵密室的正路。

  听到断响,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层的木构,莫离一声断喝,眼神痴呆的侏儒被一长索吊着,缓缓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盗里。然后各种工具依次被放下。

  僮匠小巧的身躯没入狭窄的盗中。在这个普通盗宝者只能勉强入身子挪动前行的里,畸形的僮匠却能行动自如。

  所有盗墓者以一种只有行内人才明白的奇异序列站好了位置,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每一块肌都绷得紧紧得,做好了随时发动的准备,脸色肃穆地听着地底发出的断断续续声响。

  闪闪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音格尔身边,手里握着那个烛台。

  音格尔听到地底发出了“空”的一声响,便知道僮匠已然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从盗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气,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断“还好,没有积累起腐气--不用散气了,可以马上进去。”

  “是!”听到世子吩咐,身后传来低沉的应合。

  所有西荒盗宝者眼里此刻已然没有了恐惧,各个眼里都闪着光芒,仿佛一队训练有素、时刻准备扑出夺取猎物的猎豹!猎豹中,有一头悄无声息地走出队列,系上长索,手一按、便要跃入挖好的盗内--

  作为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是必须第一个进入地底的。

  “执灯者,你需跟在我身后。”在进入前,他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对着身后略现畏缩的闪闪低声吩咐:“请为我、照亮黄泉之路。”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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