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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与律法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颠三倒四的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踏遍城里每一吋银色月光。 

 每到假,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或者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满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就没这么幸运了,倒霉的他被大乌贼的盘爪死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吐了半天,手中倒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花东深谷,闯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

 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受训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到底师父还是有温柔的一面。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分,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意外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俩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在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与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突如其来的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度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因为毒蛇难逮,所以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料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要问:什么是正义?

 如果等一下即将发生的事情能称作正义,为什么我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黏在少女的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的清白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怫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不为勘破人生雾。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沉沦,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的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工具!”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愣,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那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还来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上的手,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它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

 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彷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还想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如弹珠般地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我看还是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着抖。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高音笛尾巴登时裂。

 大胖子愣住了,他的子突然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拚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都是我不好!我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拚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到我俩身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绝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

 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

 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么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的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从野蛮的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吗!”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氓脾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愣,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杀!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太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社会治安终究还是会改善。”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专程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霉鬼,三人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别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飙,真是倒霉。”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拔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的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透天别墅,很大,藏在市郊。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有了声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上膛的汉子,喉间出鲜血,手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捂住双眼大叫,手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成一团,充斥着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袭一次,之后四楼的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迫的时刻,这样的计划已算是好计划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出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

 但三楼的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手的飞龙,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划!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手,手中已同时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手开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手,那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挂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阿义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恶的帮

 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簌簌着,就同潘多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头传来的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烂,我跟阿义愣了一下。

 两个持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出一个烧焦的大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将房内的东西得稀烂,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拚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一把也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碎。

 眼神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角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气哀号的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手。

 那手眉间裂开,手中正偷袭的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

 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愣,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女处‬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拚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七八糟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芳啊!”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教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藉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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