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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错了吗?错了吗?

 她的心跳得好快,一种奇异的感觉占住心口,让她一直不过气来。

 “义爹、义爹,你告诉我的,真是正确的吗?我强,所以我活着;他人弱,所以死了应当?”义爹的话怎会有错?她心中信仰十几年的信条怎会有错?

 既然没有错,为什么她的右手在发烫?

 为什么在听见小荷那番话后,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是她,不要是她杀了小荷的家人…

 “义爹,你说强者与弱者之差在于武功高低,武功低微的人被杀是他们活该,谁教他们不思长进,可是,你忘了告诉我,他们的…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会…会难过吧?是的,那种感觉就叫难过。家人…会难过,会流泪吧?那…她的家人呢?

 义爹已辞世,鸣祥虽名为她的义姐,可是鸣祥始终有点惧怕她,在鸣祥心里,愿不愿意将她视作家人?

 余爷爷死了,有余沧元会惦记着他一辈子。

 她呢?如果她死了,谁会记得她?

 心头被答案给骇着,突然间感到身子在下坠,她忽地张开眼睛。

 天色早暗,烛光摇曳,她瞧见旁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人影。顺着人影往桌边瞧去,看见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像在读书。

 她楞楞地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的恐惧突然被抚平了。她慢慢爬坐起来,移到巨影之下,让自己整个身子被巨影所笼罩。她仰头看着动也不动的影子,心里微感安心,便轻轻地闭上眼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柔的叫声唤醒她来。

 “寿儿?你怎么这样睡?也不怕着凉吗?连被都不盖。”

 她张开惺忪的睡眼,看见自己蜷伏在上。抬头看着身后的墙,发现巨影不见了,她马上惊醒,瞧见身边的慕容迟。

 慕容迟见她睡意尽褪,出醉人的笑。“吃葯的时间到了。”

 “吃葯?”她的声音沙沙的,显然还回不过神来。

 “小荷说你不及天黑就上睡了,你一天只睡将近三个时辰,时间到了就会自动转醒,我算了算,这时候你该醒了。正好,葯汤还不算凉,来,把嘴巴张开。”

 他温和地哄道。

 她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地把葯喝下,眼角觑着桌前快要燃尽的蜡烛以及翻到一半的书本,她圆圆大大的黑眸又转向他身后拉长的影子。

 “你真乖,不怕苦。”他笑道。“连糖也不用含着,实玉那孩子就不一样了,小时怕苦怕到一要吃葯就逃到山里头躲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说道。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张没有比慕容迟好看的、小小的、肤有些黄、有很多雀斑的脸…那是谁呢?

 “你当然不是小孩。”他的笑容有些苦涩。她是不是小孩,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正要下放碗,她突然没力地抓住他的手掌。

 他一惊,马上将碗随意放在头上,回头打开她汗的右手心。“怎么了这么多汗?”难道又受了风寒吗?

 “不是汗,是眼泪。”她神态认真地说道。

 “眼泪?”

 “我作梦了。”

 原来是作梦啊。他暗暗松了口气,又觉自己似乎紧张她紧张过了头。

 “我以前从不作梦的。”她皱起眉:“我不知道作梦是这么可怕的事。”

 “作梦好啊,那表示你对这世间的人事有了牵挂。”他撇开自己的疑惑,柔声答她:“你梦见了什么?”

 “余爷爷、义爹、鸣祥、小荷…还有很多我瞧不清脸孔的人…”

 “小荷?”他心里高兴,知她将小荷记在心里,表示她开始注意了身边的人事。他尽量不让她一个人独处,就算他不在,也会让小荷陪着她;不是怕她又去杀人,而是担心她陷进空白的心里。

 在离开天水庄之前,他曾详细地问过凤鸣祥有关于寿儿的事,知师兄让她一人孤独地活在庄内的一块角落里,就算是有人送饭过去,也是避开不让她瞧见,唯能与她正大光明见面的,只有师兄。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知师兄的存在,必会信他听他从他,为他杀人、认真地受他的每一句话当作自己的信条。

 虽不是住在牢笼里,却与牢笼无异。而后,师兄死了,当她走出师兄的设限外,却变得人人惧怕她;除了凤鸣祥之外,无人敢接近她…那又跟以往的生活有何差别?

 凤鸣祥说她的记忆时有混乱”有遗忘,也曾请大夫过府诊治,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他也曾好几次为她把脉,思前想后好几回,大胆假设师兄将她教养成以本能行事,只要师兄说什么,她本能上都会去做,却不曾将心投进去,后来太过寂寞,以致在独处时,遗忘了所有。

 体伤易治,人的心却太复杂,若生病包难治。也许有太多他预料不到的病因在其中,他只能慢慢地、一个方式一个方式地试着。

 “你的梦里有我吗?”他试着了解她的梦。见她摇头,知道在她心里,也许他还不算有分量,才会无法入她梦。他心头微微酸涩,却不愿去深究。

 “他们,我会恐惧;你,不会,所以没有你。”她认真地说道,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家人,很重要吗?”

 他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这是当然。”

 “可是,我没有。”

 “怎会没有呢?你不是有鸣祥、有我吗?”

 “你?”

 “你不要吗?还是你以为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是家人了?刚儿…就是我的二弟,他与我是异父异母、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不也跟我做了十多年的兄弟;实玉也是。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兄弟。”他的语调轻轻柔柔的。第一次她发现他的声音可以安抚她。

 “你曾哭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他们死了,你会哭吗?”

 “这是自然。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

 “那…如果你跟我是家人,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也会哭吗?”

 他温柔的表情没有变,心里却是有些吃惊。

 “会吗?”她追问。

 见她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温和道:“这还用问吗?人相处,都是有感情的。今你我虽不是家人,但你若出了事,我一定会心伤,何况是将来相处久了的家人呢?”

 “就算我曾经杀了很多人?”

 她的表情有点不安,慕容迟点点头道:“过去的事如过往云烟,我只看将来。”

 司徒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柔和镇定的黑眸,直到烛火缓缓熄掉,四周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时,他的眼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或者对她的惧意。

 “我…我…”她的左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余沧元是余爷爷的亲生儿子,所以他恨了我很久,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余爷爷弱啊,死了能说什么?可是,可是为什么认为没有错的我,在听见小荷说的话时,我心跳这么快?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呼吸?为什么我感到后…后悔?”

 小荷对她说了什么?慕容迟心里惊讶。正因小荷贴心又话多,所以请她在他不在时多与寿儿说话,别让寿儿独处,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好害怕…害怕她继续说下去,说出我杀了她的爹娘跟弟弟,好怕她指着我说杀人鬼,好怕她撇头就走…如果我没有错、义爹没有错,为什么我会害怕?我…根本不记得是不是有杀过她的爹娘与弟弟,甚至,我什么都不记得,等我回神过来,只记得自己身上都是血,记得义爹摸我的头称赞我,记得我好开…记得鸣祥害怕我…就算小荷指着我说我就是杀她爹娘的鬼,我也没有反驳的话,因为我根本什么都忘了。”

 在黑景中,他看不真切,只觉她软软的掌心又汗了。

 “原来,这就是你这几闷闷不乐,又不爱说话的原因。”

 “我…真的错了吗?十几年来我所相信的全都是错的吗?”

 慕容迟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会怕小荷发现?”

 司徒寿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不料他反问问题,混乱的头脑慢慢地想后,她才小声说道:“因为她不怕我。她跟天水庄里的丫鬓不一样,那个硬底子的丫鬣一直很讨厌我,她说我是杀人鬼,我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小荷了?”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送饭送葯来,都跟我说话,她会说笑话逗我笑,不会怕我,也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师兄,你真的差点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连她的童年你都残忍地抢走,要是你还没死,只怕她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她的人生里到底出了什么错误。慕容迟思及此,心里微感疼痛,不由自主地搂她入怀,柔声说道:“寿儿,你该看得出小荷的武功虽好,却远远不及你,但天底下像她的人太多,都是你口中的弱者。他们死了,也许是他们的武艺不如人,但会有人为他们感到伤心、难过,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受了他们几分帮助的人,正如小荷与你,虽无关系,她若死,你心里也会有点难过,是不?将心比心的道理,你懂的。”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让她不曾深思过的脑袋慢慢地收。

 司徒寿皱起眉。这层道理她时常听鸣祥说,却没有办法了解,因为她一直是一个人,不了解那样的牵挂,直到她身边的人多了起来,她才能从旁人的身上证实这层道理。

 “她弱,别的强者杀她,我会难过,我也不想她死。”她小声承认:“我强,如果我被比我强的人杀了,却不会有人为我难过。”这样的她,也算是强者吗?

 “我会。”他突然说道。

 她楞了一下,才知他在说什么。

 “我不想要再来一次了。”她说道:“不想再一次害怕是不是有一天,我不讨厌的人在我面前说我害死了他的家人…我内疚。”如果没有错,为什么她会内疚?如果没有错,为什么她会害怕小荷指着她的鼻子要她还命来?

 慕容迟心里大喜又大感欣慰,却得极力维持外表的平静。她并非无救,只是师兄埋的芽太深,现在土已松,要慢慢拔起这烂芽只是早晚而已。

 她的心中不像一般人因为仇恨或者忿怒而潜住着一个杀人鬼,也许她忘了杀人的过程,是因她心中尚有一丝天良知,让自己遗忘不得不杀而染上的血腥。

 “家人。那…我是你的谁呢?要当什么家人呢?”她突然问道。

 慕容迟倒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她与刚儿年纪一般,当义兄妹…“我当年要认刚儿为义子,他见我外貌二十左右,不甘心当儿子,便硬要称兄弟。你对我来说,年龄有些小,当兄妹是委屈你了,我与你义爹是师兄弟平辈关系,若你喊我一声干爹,在辈分上又矮了刚儿一截,这…”他有点为难。

 “你很老了吗?”

 “这…”“老不老,对我一样。小荷说,父女兄妹迟早要分离,只有夫不会。”

 “啊?”慕容迟吓了一跳,差点抖落了她的手。

 “家人里头也有包括夫,对不对?”

 “呃…是啊。”

 “那,当夫,好不好?”她很认真地说道:“夫,不分离。”

 慕容迟原是讶异她的想法,后而一想,若是将她长久带在身边,也要有一个名目在。也的确如她所言,父女兄妹迟早要分离,十年、二十年后他不敢说,但现在就算她另有意中人,他也不敢放她离去。

 黑暗之中,握着她的手渐感意,不知是他在出汗,还是她太紧张了。

 他从未深思归类对她的感情,却知自己极为看重她,甚至可以为她把命抛了,可以为她跟师兄赌命。

 自己不曾这样对待过一个病人,而在他心中,绝非只将他俩的关系定位在大夫与病人身上。

 “我…”他慢慢地思量一阵,柔声开口:“你不问,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我从未动心过,若说可以让我长年反覆惦记的女人也只有你…我原以为是内疚所致,如今想来,若是只有内疚,我的付出不会这些多。其实我本想将你认作义妹的,我又没打算要成亲,自然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现在我仔细想过,你跟着我走进人群,必定有人会追求你。”

 他不是盲眼人,当然看得见她的貌美,何况是其他人?他自己也很明白若是她成了他的义妹,必定会有人因他而想得到她,这绝非他所乐见;再者,实玉与刚儿也算他的兄弟,但对他们的照顾之心却没有来得对她强烈。

 遇事,他通常少马上做出决定,而是静静地沉思良久,确定之后才会说出他的答覆。他想了又想,隐隐觉得自己对她除了父女、兄妹友的感情之外,似乎还有些异样的情感,只是他的感情如泉水,慢着,不狂不烈,不去深想,不轻易会被发现,可是它还是在成长,很温暖地成长着,而且比重渐渐超越其它的情感。

 她若无意,他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她若有心,他自然不会无聊地斩断她的情。

 他又沉了一阵,天几乎要亮了,微光入屋,落在她目不转睛的圆眸上,仿佛她只等了一下,而非是好几个时辰。

 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人的笑,温声说道:“这样好不好?我对外先称你是我的未婚,一来,你我相伴好有名目;二来,你若遇事,报上我的名号或可减去一些麻烦;三来…你遇的人少,我算是凤鸣祥之外你第一个遇见的人,自然不知旁人的好,我若应允去他人家做客,那么绝非去一家就可走人,必会有更多曾受我小惠之人来‘请’咱们过府一聚,这时间一花下来,几年跑不掉,到时你还是喜欢我的话,而且不在意我的年龄,咱们就成亲,这法子好吗?”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喜欢你。现在就很喜欢了,只要你不死,老不老,没关系。”

 他微笑道:“我知道。”

 他知她不说假话,就算是此时定下白首约定,她也没有主动问他到底有多老,可见她心中浑然不在意他的年龄。这样的女孩子他倒是第一次碰见,而且很自然地接纳;反而感情狂烈的女子,他敬谢不敏,直觉地排斥起来。

 而她的诸多感情,恐怕得由自己慢慢地教导出来,这样也未尝不好啊。

 半个月后,陆府大厅。

 “大哥!大哥!你终于来了!”惊喜的叫声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扑进慕容迟的怀里。“我好想你啊,大哥!”

 “都这么大了,还爱撒娇。”慕容迟温温笑着。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陆府厅内的典雅摆设,想起方才一进陆府,放眼所及皆无气派豪华之貌,就觉此府果真为百年的书香世家,知勤俭持家之道。

 慕容实玉高兴得差点连眼泪都掉出来。若不是门房通报时,让他经过听见了,能何时见到大哥都不知道呢。正要开口告诉大哥这些日子来的生活,忽地瞧见大哥身后还站着人。

 他的脸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不见了。

 “怎么了?实玉,你忘了寿儿吗?”慕容迟笑道。

 “我…没忘,我又没失去记忆,怎么会忘呢?”慕容实玉的语气淡了下来,明明是回答慕容迟的话,一双眼睛却迹近发愣地瞪着司徒寿。

 司徒寿也微偏着脸盯着他的脸,说道:“原来,是你啊。”

 她的话让慕容实玉的心吊得老高,不由自主地口:“你记起来了?”浑然不觉慕容迟微讶地瞥他一眼。

 “我老想着有一张脸,却老对不上去,原来那张脸是你的啊。”

 慕容实玉的脸色微微发白,来不及再问些什么,厅门前忽然响起一句:“实玉,难怪我差人去找你找不着,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义兄前来拜访。”沉稳的声音响起,微微颔首,略嫌高傲地说道:“陆飞腾。想必这位就是实玉嘴里的大哥慕容迟了?”

 司徒寿循声望去,瞧见一名高瘦的男子慢地走进厅来。那人的脸…就是脸,她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到底怎么样…她心里顿觉奇怪,她看得见鸣祥、慕容迟、小荷跟慕容实玉的脸,原以为她的双眼能分辨人的脸了,但这一路上仍一如以往不曾认出个人来。

 “寿儿。”轻柔的嗓音响起,司徒寿这才发现自己专注的视线过于唐突,便默默地收回。

 慕容迟微笑地拱拳,道:“在下正是慕容迟。”拉过司徒寿,脸色不变却有些微红地笑道:“她是在下的未婚。当初原要亲自带着实玉前来认祖归宗,却临时出事而让贵府独自去接他。实玉这孩子爱钻牛角尖,若是给府上带来什么不便之处,您可要见谅。”

 “大哥!”

 陆飞腾不以为意地笑道:“实玉本来就是陆家的人,若不是正巧撞上老爷子刚逝世,他早就冠了陆姓。”

 见慕容迟美丽的脸孔出惊讶的神色,他道:“原来实玉还没告诉你吗?咱们陆家正逢忌中,原本是不待客的…不过你是扶养实玉长大的兄长,自然是例外。”

 “原来如此。那我一定要去上柱香…寿儿,你是姑娘家,不方便,让实玉在这儿陪你,我去去就来。”慕容迟柔声说道。

 司徒寿点点头,又看了陆飞腾一眼。

 陆飞腾迟疑了下,掩去眼底的不屑之意,引着慕容迟往后院走去。

 司徒寿目送他们,注意到靠近树后有一位家仆原在扫地,在瞧见他们之后,抛下扫把,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后头。那家仆的身形看起来也是个硬底子的人,为什么慕容迟会告诉她,陆府只是个百年的书香世家,几乎没有人懂武?

 她的眼角观到慕容实玉面有失落地瞧着他大哥的背影,无意间他对上她的视线,一时被吓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未…未婚!大哥说的是真的?”慕容实玉忍不住问道。

 “真的。”司徒寿坦承:“他说是真的。他不骗我,跟鸣祥一样。”

 他闻言呆了。大哥他…忽见她好奇地望着自己,心头又忍不住跳了一下,往后退一步,撞到椅角,股跌坐在椅上。

 司徒寿皱起眉,不用细观他的神色,也知道他在怕她了。

 “刚才…刚才你说你看见我的脸…你还是记起来了?”

 他的声音虽然平和,但她注意到他置于椅把上的手有些轻颤。

 “是啊,我在梦里老是看见一张脸,有血,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是谁,直到瞧见你,才知道那张脸是慕容实玉。”

 “有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作梦的?”他奇怪道。

 “不到半个月前啊。”

 不到半个月?那不正是他刚被碧玉山庄的人救回,而陆府闻讯来接他的时候吗?那时她不知被大哥救到哪里去了,原来,有血的脸,是指客栈那一夜,而非是很久很久之前…也对啊,大哥说她只凭气味分人,不懂分辨人的脸,难怪她会说“看得见”自己的脸了。想到这里,他全身一垮,紧绷的惰绪松了下来,整个人滑落椅下。

 他瞧见司徒寿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自觉狼狈,挣扎地爬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向厅外。

 在她的子下,他的腿跛行得更严重,他却当作没有注意到,自行坐在厅外的阶梯上等着慕容迟。

 未久,他忽觉身边有人坐下。他侧过脸,一楞,瞧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司徒寿。

 “坐在这里可会弄脏的。”他有点讥讽道。

 “这里的味道真不好。”她突然说道。

 原以为她在说他身上有异味,正要开口,忽而瞧见她的表情不像在说他。他“呀”了一声,道:“味道不好,是因为这里有死人,方才不是有人说了吗?这里刚有人死了,你闻了这么多死人味儿,还不习惯吗?”

 “你死了,会有人难过。”司徒寿突然道。

 慕容实玉吓得差点魂飞。“你…你要杀我?”

 “为什么我要杀你?”

 因为你是一个杀人鬼啊!就算是那晚她救了他,可是他目睹了她是如何杀人的。大哥跟二哥都没有亲眼瞧见,不知道她杀起人来有多狠,而他,却见了两次!

 “不然你何必咒我死?”

 “我没有咒你死。”她皱眉道:“我只说,你死了,会有人难过。”

 “我人好好的,怎会死?”

 司徒寿心里有些急,她与慕容迟说话时,不管她说什么,他总会懂的,但与慕容实玉说话,好像是牛与马在交谈,难以沟通。

 又是她的问题吗?她心一急,有些急促地结巴:“不是你死,是比方。家人会难过,所以我不杀。”

 “啊?”

 她想起慕容迟教她的方法,深深口气,慢慢地说:“我打比方,人死,会难过,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所以,我不杀人,因为家人会难过。”

 “你是说…你不会杀人,因为你怕他们的家人会难过?”

 她点点头,出笑容来。“我也会,如果你们死。”

 她的笑有些害臊,让他一时之间看呆了。为什么一个世间认定的罪人,笑起来会这样的干净呢?因为她有上天赐与的美丽皮相吗?他不懂,只呆呆地问道:“就算我们死,你难过什么?”

 “因为我也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闻言,猛然跳起来,瞪着她,想起大哥莫名其妙地当她是未婚!未婚啊!有没有搞错?情爱难动的大哥竟然会有这种未婚

 “我不承认!我才不会承认呢!慕容家只有慕容迟、慕容刚跟慕容实…啊,我还能不承认什么?我都要姓陆了…对啊,以后我与大哥、二哥再无关系了…”原是激动地喊道,但说到最后,他已是喃喃自语了。

 “可是,慕容迟说他是来接你的。”

 “接我?你骗我的吧?”

 她摇摇头。“我不说谎话。”

 是啊,好像没听过她说谎话。慕容实玉慢慢地坐下来,注意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微跛的左脚,他说道:“要瞧就瞧,爱喊我跛子就喊,反正我在陆家所受到的嘲讽比你还严重。”

 “我没有嘲讽。”她觉得这少年真怪。见他不信,她照实说道:“叫你跛子,是我记不住你的名字,而且,好认。”

 “好认?”他呆了呆。他的跛,让她好认?

 她用力点点头。“好认啊。我只能靠气味辨你二哥;你跛,从外形上就可以认出来你走路的方式,所以很好认,不用靠味道。我认不出你的脸,那天下大雨,味道不好辨,我能追进树林里,是泥地上的脚印,有一个脚印极浅,也不像正常人的印子,到最后变一直线,表示有人拖行。进了林子,味道更难分,幸好,你不管走或是跑,都是一跛一跛的,所以闪电,看见你。”

 慕容实玉的嘴差点合不拢来。原来自己当得救,还是靠他的脚来救命,突然间,他想笑,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

 他默默地坐回她身边,低声说道:“是我自己太介意吗?大哥说,我的腿应是天生的,出娘胎就是如此,我七岁时大哥救我,我的脚已有萎缩之相,想要如常人一般行走或者如常人一样拥有美丽的腿形,那是不可能的了。”

 语毕,过了一会儿,他以为她会说出些安慰人的话,却不见人声,他往她瞧去,看见她十分认真地倾听。

 “你…不想说什么吗?”

 懊轮到她说话了吗?大部分多是鸣祥说或者慕容迟说,甚至跟小荷说话时,也是小荷叽叽喳喳地说,她只是好奇地听着而已。

 她想了想,答道:“你是很弱,可是我保护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你保护我?非亲非故的…”岂有让仇人来保护的道理?而且他还是男孩子耶。

 “因为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似乎有家人让她很高兴。

 “我不说过了吗?我们之间可没有血缘关系。”

 “你跟慕容迟也没有。”

 “对,我跟大哥是没有,可是在我心底,他是永远的大哥,就跟二哥一样!可恶!”一想到二哥,他就呕。“说什么依陆家的家世,怎能跟江湖中人来往?便不准二哥进陆家养伤,也不准我去探他,家世好有什么用?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人!”

 他恨恨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慕容刚很好。”

 “咦?你…你已经见过二哥了?”必是大哥来之前,先去找二哥了!

 那天在树林里,他亲眼看见大哥跟她掉下崖去,他想救人,奈何心余力绌。他心想大哥曾被废过武功,掉下去自然没有生机;而二哥身中数刀,就算不死也拖不了多久。而自己也离死不远了,既然他最爱的亲人都死了,还求生什么?于是,他就躺在地上等死等着等着,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开始浑身发冷,不停地淋着雨,让他打从心里寒起来。好可笑,明明是要等死的人,却忍不住拖着二哥沉重的身体爬向附近的老树下避雨,这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吗?

 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来了一批人将他们救回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看见很多人来来往往的,有人告诉他,已与大哥取得联系,要他安心,他这才知大哥没有死。

 而当他被人扶着去看二哥时,他看见二哥前有好多的大夫,因为二哥伤得太重,几次差点去见阎王。那时他好恨大哥明知二哥快死了却不来救人,只顾救着司徒寿,一直到后来才知那一阵子大哥身上也有伤,根本没法子出远门,只得托求他相识的大夫来救人。是啊,他真的差点忘了他曾眼睁睁地看见她将五指刺进大哥的背上。大哥不像二哥一样身强体壮,自然无法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救二哥。

 “他很好很好。”司徒寿见他似乎有点懊恼,便强调:“还躺在上,但很好很好。”

 “你就只会说很好吗?难道就不能多加点形容详细地说一下吗?你根本是存心吊我胃口是不是?”

 她用力地皱起眉头,努力地回想。“他…很好很好,慕容迟看过他一次,说他康复得很迅速,只是要再调养身子,不能随意起。”

 “脸色?脸色好不好?能不能自己吃饭?有没有人服侍他?是男是女?要是女的话,他是不是有跟那丫鬓调笑?若有的话,表示他真的好得差不多了。”

 司徒寿哪里会注意这么多?如果要她说,她唯一的印象是那个躺在上的男人充满了葯味,而且是各种不同种类的葯,呛得她都有点想吐了。

 慕容实玉见她有些茫然,用力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知道大哥看过他了,我也就放心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注定待在陆家了。”

 “认祖归宗很好啊。”

 “哼,姓陆有什么好?在我心里我叫慕容实玉,他们要我换回原来的名字,我不肯,便笑我不江湖味!书香世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也不过是比我多念了点书!考我四书五经…我背不出来又怎么样?谁像他们成天没事就捧着书背…咦,我干嘛跟你抱怨这些?可恶,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上柱香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他有点着急,怕那些自称是很了不起的书香子弟欺大哥这个江湖人,匆忙地站起来要往后堂走去。

 司徒寿见他有些跄跌,像要往后仰倒,她动作极快地站起来及时托住他的后背心。

 慕容实玉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从后头穿心而过,不顾是否狼狈,马上扑上前。

 “你做什么…咦?你用左手?”他记得她杀人时用右手的,两次都是。

 “我扶你啊。”

 “你…你是左撇子?”

 司徒寿摇摇头。“我的右手还没有好,不太能握东西。”

 “右手…你…你的右手受伤了?”害死了那么多人的手,没有断,算是她好运了!

 司徒寿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在担心,便齿而笑道:“右手没有用,还有左手啊。”

 她对自己笑…干嘛啊,以为她笑得好看吗…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树林里,在扑杀了他身后那人时,她的右手腕到手掌部分很不自然地垂着。是那时受的伤吧?

 怎么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好?很严重吗?这…算是他欠她的情吧?

 “你真的很想见慕容刚吗?”

 “当然想…”很想很想,想到都快哭了。

 “那,我带你去见他好了。”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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