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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萧决定今天夜里坐二十三点五十五分火车离开哈尔滨。促使他终于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除有李汉超不断说服之外,主要还是王一民鼓动柳絮影最后一举动员成功的。
在他俩这最后的倾心长谈中,柳絮影不但完全以⾝相许,而且表示不论他到天涯海角,她都会忠贞不贰地等待他。她把她经常戴的镶着碧绿宝石的金戒指从手上摘下来,亲自给他戴在无名指上。他流着泪⽔,吻亲着她那像削葱尖一样⽩嫰纤细的手指,然后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镶着一颗大钻石的戒指也戴在她的无名指上。这种互相
换戒指,又戴在无名指上的…就等于完成了“订婚仪式”那时青年男女,只要右手无名指上套着戒指,就标志着在婚姻上已经有了归宿,再有企图求爱者,就该望此止步,不应再擅越雷池,否则就是非礼而动了。这倒是一种可以划清有无配偶界限的风⾕,能够免去好多⿇烦。
塞上萧得到了爱情上的保证,就决定秘密出走了。上哪里去呢?真的上天涯海角?不,他无论如何不肯远离。李汉超曾经暗示可以送他到一个能够抗击⽇寇的地方去,他拒绝了;又表示可以想法送他出关,他也不同意。最后他自己选定了一个地方:到关东州金县的一位姨⺟家里去。他姨⺟家里经营着一片苹果园,一片桃园,在两片园林中修了一座庄园,庄园中房间宽敞,空气新鲜,很适于写作。他准备在那里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在他写作中间,柳絮影还答应菗不演戏的空闲时间悄悄地去看望他,他也准备在风声不那么紧的时候,秘密来哈尔滨探望一番。这就是他所以拒绝到其他地方去,而特别选定这果木园林的主要原因。
李汉超和王一民只好同意他这决定,能离开哈尔滨总是一大进步。他俩原想今天晚上准备几样塞上萧爱吃的菜,悄悄地为这位好朋友饯行一下,但是突然来了一件大喜事,一个军事上的重大胜利,把这计划给打
了。他俩必须为这件喜事而忙碌,王一民要用反⽇会的名义写一份告哈尔滨市民书,要争取晚十点前写完,送
李汉超审查后,连夜油印成传单,在全市散发。李汉超还要到省委去开会。因此两个人商量完工作以后,才双双来到塞上萧屋里,准备说几句话就走。
他俩往塞上萧住的上房走。天快黑了,黑庒庒的乌云从西边涌来,隐隐有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塞上萧正和柳絮影往餐桌上摆酱菜:香糟
、烤鸭掌。⽔晶肚、五香鱼…摆了一桌子,桌上放了六双筷子,五个酒杯。柳絮影
里系个小⽩围裙,俨然是个家庭主妇的样子。他俩一见李汉超和王一民走进屋,就拍手笑着说:“哎呀,正要去请呢,来了,快请坐吧。”
塞上萧又指着柳絮影说:“你开葡萄酒,我去请大嫂和小超。今天我一个外人也没找,就咱们家里人喝一场离别酒…”他边说边往外走。
“你先别走,听我说。”李汉超一把拉住塞上萧说“今天本来应该是我和一民给你饯行,我们俩都商量好了,可是突然间来了一件事…”
没等他说完,塞上萧就紧皱着眉头指点着他说:“你看,你看,又来说道了!我就知道你们俩事情
,说道多,怕你们借口溜掉,所以才和絮影悄悄地采办了一桌酒菜,准备摆好后就去请你们…”
“真的。”柳絮影也忙说“我们俩跑遍了哈尔滨卖名吃的地方,采办齐了,回来一看,你们二位正好都在。我和老塞就一边装盘摆碟,一边监视着你们…”
李汉超一乐说:“呵!还监视上了!要是平常,我闻着香味就得往这屋跑,可是今天哪…”
“今天怎么啦?”柳絮影忙问。
塞上萧紧接着又一点李汉超说:“你呀,是一个煞风景的能手,破兴致的专家。专在人家兴头上出来捣
。”
王一民这时忙解释说:“不,今天确实是有事,是临时出来的紧急事。我们俩都得走。现在是特地来给老塞送行。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还能见面。”
“什么急事也得吃饭哪。”塞上萧一指桌子说“咱们马上就人座,速战速决,然后你们乐意上哪就上哪去。”
李汉超抬手一看表,忙摇着头说:“哎呀不行,已经快到七点,天都要黑了,我必须马上走!”
王一民也说:“我也不能耽搁。”
柳絮影一看他俩那着急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是什么事?要紧不?”
塞上萧也跟着问:“是不是又有什么危险情况…”
王一民忙笑着摆手说:“不,不,今天是要办‘喜事’…”
柳絮影大眼睛一亮,忙问:“什么喜事?能告诉我们吗?”
塞上萧也忙说:“喜事还怕人知道吗?快说吧,说充分了马上就放你们走。”
王一民抿着嘴看着李汉超,李汉超也看着王一民。两人对看了片刻,李汉超点点头。王一民忙走到屋门前,要推门向外看…
柳絮影忙说:“不用看了,房东一家人都出去了。”
塞上萧也忙接着说:“去喝喜酒,参加⽩⽑子化装舞会,得跳到半夜才能回来。整个院子都是咱们的天下,有话,放开嗓子说吧。”
李汉超点点头对王一民说:“你说吧。”
王一民走回来,一张嘴就奋兴得脸发红地说:“应该告诉你们,好让老塞在胜利的喜悦中踏上征途。”
李汉超说:“对,这是最好的饯行礼物。”
王一民说:“我们的汤北游击队打了一个大胜仗!一举全部歼灭饭田大位率领的⽇寇精锐队部一千多名,另一千多名伪军,当场起义,掉转
口,参加了我们的队伍!”
塞上萧忙探着⾝子问道:“饭田也打死了吗?”
王一民忙点着头说:“一个也没跑了!”
柳絮影也忙问:“就是那个一贯杀屠
国中
民人的饭田大佐吗?”
李汉超说:“正是这个双手沾満国中
民人鲜⾎的刽子手!”
塞上萧那⽩净的脸上泛出了红光,柳絮影那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两个人同时喊起来:“太好了!太解恨了!真是大快人心!大长国中人的志气!国中人是永远不会屈服的…”
柳絮影的眼泪随着喊声落下来。
塞上萧跑过去抓起葡萄酒瓶子,腾一下打开,⾼举起来对李汉超和王一民
动地说:“来,于了三杯,我马上放你们走。然后我去找大嫂、小超,让我们接着喝这胜利酒!”他把酒瓶子向柳絮影面前一伸说,‘絮影,你斟酒!“
李汉超又看看表,面有难⾊地说:“我恐怕…”
“你怕什么?”塞上萧眼睛都瞪起来了“你喝了这三杯酒,我去给你们叫出租汽车,什么事也误不了。”
说话间柳絮影已经敏捷地斟好了四杯酒,塞上萧又打开电灯,紫红⾊的葡萄酒在⽩⾊的⾼脚杯中发着喜人的光亮。塞上萧首先擎起一杯,柳絮影也举起一杯。
王一民一伸手抓起酒杯对李汉超说:“来吧,这酒应该喝。凡是有良心的国中人,听到这胜利的喜讯,不会不举杯共庆的。”
“好!”李汉超也举起酒杯,向大家环视一下说“这第一杯酒,就为消灭⽇寇的胜利而⼲杯八四只闪光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第二杯酒又举起来了,李汉超又说:“这第二杯酒,就为我们的作家一路顺风而⼲杯!再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比今天更奋兴,取得的胜利成果比今天更辉煌!”
四只酒杯又空了。当第三次举起酒杯的时候,塞上萧说话了:“这第三杯酒,让我敬两位真正关心我的朋友:一位是我永远敬重的兄长;一位是年纪虽然低于我,品德和修养却⾼于我的弟弟。”当他见王一民张嘴要说什么的时候,忙挥了挥手,异常
动地说“不,一定要听我说下去,我,塞上萧,是一个信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人。当我明明知道你们二位是为一种主义而舍⾝奋斗的时候,我曾暗暗发誓:永远也不沾政治的边,让我的作品成为唯美主义的艺术珍品,不为人世间的任何功名利禄所左右。但是现实的风暴却忍残地向我的理想袭来,使我头晕目眩,使我脚跟不稳。最近几天,当夜深人静,卧⾝
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的时候,我开始思考你们二位所走的道路,我把自己摆在你们二位当中,左顾右盼,思前想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当家国民族处在风雨飘摇,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的时候,你们抛开自我,抛开对⾝边幸福的追求,为信仰,为主义,为民人,为祖国而奋不顾⾝地⽇夜奔忙。但是我呢,我还是在漫漫的长夜中摸索着,使我苦恼的是:我那唯美主义和民人的吼声总是合不成一组旋律;我那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更在时代的进行曲中发出不谐和的杂音。我在痛苦中对我的信仰动摇了。所以,当今天我要离开亲爱的朋友和伴侣远行的时候,我要向你们宣布:我要在未来的岁月中探索新的人生,追求新的生活。我将把我新的探索写到未来的作品当中去,而那新的作品,将首先呈献给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来,为我方才所说的这一切,⼲杯!”
四只酒杯在
动的颤抖中碰到一起了,碰得响声叮当,酒花四溅。当四个人一饮而尽以后,李汉超
动地说:“好!听君一席话,胜饮千杯酒!我盼望在你的新作品中看到新国中的曙光,听到民人的呼声!”
王一民也奋兴地说:“愿你今天的远行,是新的征途的起点,是一位民人作家新的篇章的开始!”
柳絮影喝⼲两杯葡萄酒以后,已经是“红香点嫰⾊,酒意横眉黛”了。塞上萧的一番慷慨
昂的陈词,更使她心情
,泪眼
滴。她深情地望着塞上萧说:“你昨天晚上当我念了《西厢记》长亭送别的一段词,那‘碧云天,⻩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美则美矣,只是太伤感了。倒是你方才这段话,使我听了十分振奋,但愿你我从此以后都能在新的起点上,为祖国,为民人,为把⽇本帝国主义赶出国中而倾注我们的満腔热⾎!”
王一民立即接着说道:“好!我提议,为你们二位比翼齐飞再⼲一杯!”
柳絮影望着李汉超说:“那您…”
李汉超一举酒杯说:“喝完这杯就走,为老塞这有历史意义的新起点,为你们二位这‘比翼齐飞’,再喝十杯也应该!”
于是那四只“葡萄美酒夜光杯”又都举起来了。窗外划过一道強烈的⽩光,一声惊雷响过以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王一民打着石⽟芳的雨伞,顶着大雨,兴冲冲地走进卢家大门,抬头一看,他住的屋里灯亮着。他知道又是淑娟在等他。前些⽇子她是倚在她屋的窗前等,现在她是坐在他的屋里等。这姑娘越来越大胆,她似乎想用她的行动告诉家里人:我已经爱上他了!
王一民跑上楼梯,放下雨伞,推开屋门一看,只见淑娟和冬梅主仆二人都在屋里。冬梅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往墙上挂画,淑娟在下面给吊线找正。王一民一看挂的画,原来是那张《⽩头双飞图》,已经用全绫装裱成漂亮的条幅了。
淑娟见王一民进来,脉脉含情地笑了,⽔灵灵的眼睛向画上一瞥,圆而柔和的下巴儿向画上一扬,意思在说:你看,挂上了,我要用这张画表明我的态度。
王一民本不同意她这样做,但她已经挂上了,怎好再让她摘下来,便也笑着点点头,和她站在一起看那画。
淑娟仍然歪着脑袋眼盯盯地看着王一民。冬梅也发现王一民回来了,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抿着嘴儿眨着眼睛问道:“您看挂这儿好吗?您要觉得不合适,我再摘下来重挂。”
王一民看着她那调⽪样,忍不住笑着说:“再挂就得我上去了,你和姐小在下边指挥。”
冬梅一拍手说:“哎哟,姐小指挥您行,咱一个使唤丫头…”
“别耍贫嘴了。”淑娟龀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冬梅,对着她向王一民一努嘴说“没看见吗?还不快上厨房去要碗醒酒汤。”
冬梅也有所发现地盯着王一民的脸说:“您喝酒了?比姐小的脸还新鲜,像擦了胭脂一样。”
淑娟又拍了冬梅一下说:“谁擦胭脂了,真该拧嘴…”
冬梅笑着跑出去了。
淑娟关心地问王一民:“在哪喝的酒?”
王一民低声告诉她:塞上萧决定离开哈尔滨,他和絮影准备的酒菜,自己只喝几杯就跑回来了。因为今天晚上有一件急事,要在十点钟以前办完。
“什么事那么急?”
“为朋友写一份急等着用的文稿。”王一民边说着边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摞生学作文本,笑着伸向淑娟说“这些还得⿇烦你替我批改一下。上次你批改过的我都看了,又细致,又准确,批语不俗套,对生学大有教益,对我也很有启发。”
淑娟接过作文本,微笑着说:“你这是在赞扬你自己。”
“为什么?”
“你没看那语气,那批法,连字体都是模仿你的吗?只有不落俗套的先生才能带出不落俗套的生学。”
王一民也用下巴额儿向那幅《⽩头双飞图》点点说:“现在还分先生生学?”
“在学问上我愿意永远当你的生学。”
“可是你让我跟你学三年也画不出这样两只生动美妙的⽩头鸟。”
“那就在心里面。我相信你在心里画的会比这更生动,更美妙…”
楼梯响了。王一民看看墙上挂的“布⾕鸟”钟,已经快到八点了,忙说:“冬梅回来了。你领她快回去吧,可别把她的话匣子再打开,这丫头的话越来越多。”
王一民话未说完,门开处,冬梅手托银盘进来了。她轻捷地走到写字台前,把银盘往桌上一放,笑对王一民说:“您看,银耳花菊汤!您真有口头福,厨房里正给老爷做,我去一说,老孙师傅马上添了两勺
汤,先把老爷那份盛出去,又给这碗里倒上醋,加上⽩胡椒面,孙师傅说这不但醒酒,还是上等补品。”
“好了,咱们快走吧。”淑娟一拉她说“人家方才都下逐客令了。”
“哎哟,咱们这样侍候着还逐客!”冬梅一撅嘴对王一民说“您真能放得下脸来。”
王一民忙笑着说:“你别听她的,我虽然有事,也不敢下什么令啊。改天一定…”
“行了,别解释了。”淑娟一拉冬梅说“快跟我走吧。”
冬梅一边跟着淑娟往外走,一边还回头说:“那汤您可趁热喝,凉了就走味了。”
王一民一边答应着一边送她俩往外走,到屋门外,王一民把那把雨伞递给淑娟,又要冬梅去告诉卢秋影,今天晚上不讲课了。
王一民回到屋里,关严门,走到写字台前一看,银盘里不但有冒着热气的银耳花菊汤,还有一碟金⻩⾊的薄⽪酥点心。他方才只喝了几杯葡萄酒,正觉得肚里发空,便就着清香酸辣的醒酒汤,狼呑虎咽地把那一碟精致的点心都吃进肚里去了。最后他一边嚼着点心一边坐下写起那传单来。从听到那胜利的消息时候起,他就満腔
情,満腹话语,要向沦为“亡国奴”的同胞们倾诉。这时拿起笔来,语言就像窗外的雨点一样,不断线地洒落在稿纸上。到“布⾕鸟”从钟里跳出来报十点钟的时候,他的千言传单已经写完了。他撂下笔,神了一个懒
,当他正要从头再读一遍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处传来叫门的电铃声。夜深人静,这声音听得很真切。王一民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他忙把写完的传单叠好,放在
子的表兜里以防万一。然后移步到窗前,站在窗帘后边,探头往大门前看。这时雨已经停了,老田头正在开门让客人进院,门柱子遮住灯光,影影绰绰好像进来一位⾝段苗条的年轻女人。三更半夜,这年轻妇女来⼲什么?等这个女人走到门灯下面,王一民立刻看清了,认出来了,原来就是方才共同给塞上萧举杯送行的柳絮影!王一民心里登时翻腾了一下,差点失声叫出来,他立刻意识到准是出事了!塞上萧是坐夜午将近十二点钟的火车走,她怎能不送走他就往这跑呢?
王一民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转⾝就往屋外跑,脚步和心跳的速度一样快。他用又快速又轻捷的脚步跑下楼梯。当他跑到楼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收回了要推楼门的一只手,将⾝子往门框上一靠,从门玻璃里往外看去。只见柳絮影正站在院子当中,往楼上张望,她看看东楼,又看看西楼,显然是拿不准主意先去找谁。王一民要走出去
她,又怕真的发生了像自己猜想的那样不幸事件,她一见自己再失声哭起来怎么办?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女人的哭声会像汽笛嘶鸣一样飞向天空,会引得満院的人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那岂不要落得満楼风雨満院议论…
正在王一民紧张思量的时候,卢淑娟从东楼门里跑出来,直奔柳絮影跑去。这一来王一民就决定自己先站在楼门里不动,如果万一发生了不幸事件,她们会来的。
果然,两个女朋友跑到一起,头挨头肩靠肩地说了几句悄悄话,卢淑娟就搀扶着柳絮影向西门走来。柳絮影低垂着头,一只手捂在前额上,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无声地哭泣着。
王一民忙推开楼门,站在门里等着。卢淑娟先看见了王一民,她向柳絮影耳边说了一句,柳絮影捂在前额上的手放下来,向前一看,便加快脚步,和卢淑娟一块向王一民奔来。
柳絮影奔到王一民面前,一伸手拉住王一民的胳膊,张嘴说了声:“他,他被捕了!”完了就出声地哭起来。
王一民虽然已经猜到,但仍然像听见一声惊雷一样,⾝上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忙对柳絮影低声说:“走,上楼去说。”
柳絮影上楼梯的时候⾝上好像没有多少力量了,腿和胳膊都有些发颤。卢淑娟強搀着她上了楼。柳絮影的哭声没有断,她虽然尽力抑制着,但仍然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地哭得人心酸。
王一民把柳絮影和卢淑娟让进了他住的屋里。他的屋门才关上,另一扇屋门开了,卢秋影从里面悄悄地走出来,柳絮影悲痛的哭泣声和几个人同时上楼声惊动了他。他穿着睡⾐,趿着拖鞋,轻轻地走到王一民住的屋门前,脸贴在屋门上听,当他听清是柳絮影的哭声的时候,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一件和他有关联的事情。他悄没声地推开屋门,一侧⾝,进了屋,紧贴着门框站住了。
屋里只开着写字台上的座灯,光线比较暗,所以几乎没有人发现卢秋影进来,他只觉得王一民似乎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面对着柳絮影了。
柳絮影穿了一件墨绿⾊的布拉吉,在暗淡的灯光下一照,卢秋影就觉得她像安娜。卡列尼娜穿的黑⾐服一样,使裸露在外边的颈项和胳臂更显得柔软而洁⽩。她那一头秀发显得有些散
,低垂的脸上挂着泪痕…这一切正是卢秋影所最欣赏的情调。在他那本心爱的缎面洒金笔记本上,不是写着这样的词句吗:“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调。像穿着黑⾊的丧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那么哀
动人,那么令人魂销…”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正是那样“静美的女人”这是卢秋影心目中理想美的化⾝。她那滴滴眼泪竟像一股奔流,使卢秋影那已经逐渐平静的心嘲又掀起阵阵波澜。柳絮影的一声菗泣带来他一⾝颤抖。这一段时间,他本已由爱的破碎转而成恨。他几乎盼望她遭厄运,被践踏,像一枝枯萎的鲜花被遗弃在道旁。但现在一看她这雨打梨花般的动人模样,立刻把以往的怨和恨都抛向了九天云外,他恨不能使自己变成一把伞,遮住那向“梨花”袭来的凄风苦雨;他恨不能变成一粒开心丸,钻到这“静美的女人”心中,使她转悲为喜,破涕而笑…正在他想人非非的时候,柳絮影说话了,他便探着脖子听下去…
柳絮影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王一民说:“你们走了以后,老塞就去下屋把小超⺟女请来,我们坐在一起又喝了几杯酒。吃完饭才刚刚八点半。小超⺟女走了以后,我就帮他收拾东西。他的东西很少,一个手提包就装下了。余下的东西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他房子没退,房钱
了半年的,上打房银房东自然⾼兴,表示只要老塞愿意住,可以永远为他保留着。
“九点刚过,东西就收拾完了,这时上车站还早,我们俩就坐下唠嗑,刚说不几句话,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敲得很紧,很重,好像是用⽪鞋脚踢。我们俩一愣神,房东家里没人,老塞要去开门,我一把拉住了他。这时下屋大嫂也推开一道门
往外看。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突然,墙头上冒出一个人脑袋,住上一蹿,一翻⾝,跳进当院,扑到门前,拨开门栓,门扇向两旁一分,呼啦拥进一群人来,有察警有便⾐。这时老塞忙低声地向我说:”你看,奔上屋来了!领头那个察警是花园街出派所的,认识我,一定是对着我来的。你千万不要管我,你能平安,就是我的幸福…‘“老塞刚说到这,那群狗已经扑到屋门口了,老塞把我向后一推,
⾝
了上去。进来的这群人领头的并不是出派所的,他只是个引路狗。领头的是一个瘦小枯⼲的便⾐特务,脸⾊特别难看,红不红紫不紫的…”
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地说:“又是这个家伙!”
柳絮影睁着被泪⽔淹红的大眼睛说:“你认识他?”
王一民点点头。转⾝对卢淑娟说:“这家伙是令舅葛明礼手下的得力爪牙…”
卢淑娟一皱眉说:“这么说是他派去抓塞先生的?他真的下手了?”
“下手了!一个卑鄙的
谋!”王一民愤恨地说了这句话,迅速地向屋门前扫了一眼。他早已发现卢秋影站在那
暗的门媚下了,因此他这眼扫视是充満仇恨的。
王一民那迅疾的一瞥,使卢秋影⾝上一哆嗦,就像是谁用一股带电的电线捅到他⾝上一样,他忙将⾝子一佝偻,蜷缩在门框上,痛苦地听柳絮影说下去…
“这个像小鬼一样的花脸特务,好像早就认识老塞,进屋后不由分说就指挥人抓住老塞,不但五花大绑,还反手扣上了手铐子,老塞张口和他们分辩,他们就打老塞的嘴巴…”
柳絮影说到这里,眼泪又夺眶而出,她饮呑着泪⽔,断断续续地说:“这时我,我冲过去,和他们讲理,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抓人?王道乐土就可以这,这样惨无人道吗?他们好像都认识我,那个花脸特务还挤出一脸假笑,让我趁早躲开,不要沾边,不要说刺儿话,免得把自已栽进去。后来,他们⼲脆推开我,拖着老塞就往出跑。我追出去,下屋大嫂也追出去。这群如狼似虎的恶鬼,抬起老塞,就像扔包袱一样,把老塞扔上了那辆像装冻猪⾁拌子一样的囚车里,当他们关车门的时候,我仿佛看见老塞从车里爬起来,一只手向我够着…囚车开走了,从车里传出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我也昏倒了…”
柳絮影说到这里,大口
着气,冷汗从头上流下来,平时那
如桃李一样的脸庞像涂上了一层⻩蜡。她的鼻翼呼扇着,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忽然,她头往后一仰,⾝子一
,闭过气去了。
卢淑娟吓得一愣,王一民的脑袋里忽然闪过柳絮影妈妈那天昏过去的情景,竟和这差不多…他忙扑过去捏住她的人中⽳,并连声喊着柳絮影的名字。卢淑娟也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流着泪…
这时,卢秋影从门框前直起
,慢慢地走过去。当柳絮影透出第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卢秋影站在她对面,她⾝子猛一哆嗦,眼睛立刻睁大了,強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你,你要于什么?”
王一民和卢淑娟也都猛回过头来瞪视着他。卢淑娟的一只手像护着柳絮影一样,直盯着她弟弟说:“你,你来于什么?”
“我,我…”卢秋影头上流着汗,脸⾊几乎比柳絮影还难看,他垂手低头直立在柳絮影面前说“我受着良心的谴责,公理的鞭答,像一名罪犯一样站在柳姐小的面前。您的每一滴泪⽔都像滴⼊我心头的苦酒,您的每一声叹息都是对我的无声斥责,由于我的一念之差致使您坠⼊了痛苦的深渊,如果因此毁坏了您的幸福,玷污了您的容颜,那将是我的终⾝罪过,就是淘尽松花江⽔也洗不掉的罪过。”
“你,你…”柳絮影睁着困惑的大眼睛,直指着他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我请你不要在我极度悲伤的时候再来纠
我…”
“不,絮影,”卢淑娟按住柳絮影的手说“让弟弟说下去,这有好处。”她又转过头对卢秋影说“弟弟,说吧,应该说,我懂,我理解,大胆地说吧。”
“姐姐,既然你理解,我也就可以不必多说了。我现在只请柳姐小能宽恕我,您方才说不明⽩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当您说:当爱情的种子被践踏以后,就可能生出仇恨的毒苗,结出报复的恶果,产生魔鬼一样的行动。那条加在塞老师⾝上的绳索是从我手里抛出去的。我现在要亲自去把它收回来!”说完,他转⾝就向外走。
卢淑娟忙招呼他:“弟弟,你上哪去!”
卢秋影站住回答:“去找那恶魔舅舅。”
“你现在出去要惊动爸爸。”
“我不坐家里的汽车,也不骑摩托,悄悄地走。”
这时王一民站起来,走到卢秋影面前郑重地说:“去吧,我赞成你去!这对人对己都是大有益处的事情,因为它不但可以救人,还可以自救。只有这样,才能
起
膛做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柞于人的正派人。”说到这里他看看表说“我估计葛明礼现在可能正在特务科里磨折着才捕去的老塞,你可以直接到那里去找他。”
“好,我就去,请听消息吧。”说完,又向柳絮影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出门去。
王一民目送他走出去以后,转对卢淑娟和柳絮影说:“你们就在这屋等他的消息吧,我现在也要出去一下。”卢淑娟一蹩双眉说:“这么晚了,还出去?”
“有件事必须马上出去办一下。”王一民文转向柳絮影道“你从花园街出来的时候,下屋的李汉超先生回去没有了”
“没回去。”
“老塞被抓走的时候惊动邻居没有?”
“没有。街上没人,他们来去都很快,没有人看见。”“在屋里和院里搜查没有?”
“也没有。他们目标很明确,就是抓老塞。”
“好吧,我走了,可能明天清晨回来。絮影不要再难过了,老塞会回来的。如果秋影搭救不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王一民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布⾕鸟”从钟里跳出来叫了十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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