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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下课后回到卢家,刚一跨进楼门,冬梅就
上来告诉他:卢秋影少爷从汤岗子温泉回来了。
王一民听见一愣神,因为他听说卢秋影还得十天半月才回来,现在怎么提前了呢?
王一民和冬梅走进二楼屋中,准备放下生学作文本,就到隔壁去看望他这位⾼⾜。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卢秋影进来了。这位少爷先给王一民鞠了一躬,问了句“王老师,您好”!完了就一庇股坐在沙发上了。
从打这位少爷演了那出“求影”闹剧以后,王一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他比以前更加苍⽩和消瘦了。清秀的长瓜脸⽩得有些发青,像绒⽑一样的小胡子长満了上
,原来那大波纹烫发变得
蓬蓬的,好像从未梳理过,一⾝法国夏料西装穿得扭扭歪歪,衬⾐领口敞开着,脚下是一双红⾊牛⽪拖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他仰⾝坐在沙发上,对王一民说道:“家⽗在信中说王老师已经搬到合下来住,今后可以朝夕受业于门下了。我听见后特别⾼兴,一着急,就跑回来了。”
“那边医疗结束了吗?”王一民也坐在沙发上说到“听老伯说那里治疗都是有⽇期的,世兄不是还得过些⽇子才能到期吗?
“谁管他那一套。”卢秋影一挥手说“我一个人在汤岗子住得实在无聊,温泉洗得我四肢无力。最近那里又大兴土木,说给博仪修什么‘龙泉别墅’,一天到晚人喊马叫,把原来那点诗意都给破坏了…”
他正说到这里,冬梅用漆盘托来咖啡,刚要往茶几上放,卢秋影一皱眉头说:“不要,拿走!”
冬梅一愣神,轻声地说:“您方才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现让他们煮的。”
“那是方才!”卢秋影一瞪眼睛,又用手一指王一民说“现在王老师回来了,我要请他品尝一下我在汤岗子特制的矿泉⽔。”
冬梅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好,我就去拿。”
冬梅托起茶盘要走。王一民却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别走,别走,咱们今天就喝咖啡。”
冬梅站下了,看看卢秋影又看看王一民,不知听谁的好。
王一民仍然笑着对卢秋影说:“世兄既然要喝咖啡,怎能因为我回来改变呢。我住在这里不走,特制矿泉⽔随时可以品尝,何必非今天不可呢。”说完又转对冬梅招着手说“来,咖啡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快端来吧。”
卢秋影一听也笑着对冬梅招手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端来吧。”
冬梅忙又把漆盘端回来。漆盘里摆着细⾼挑儿的描金咖啡壶,两个耳朵的精制砂糖罐,还有两盏喝咖啡的杯子。冬梅放下漆盘,刚要往桌上摆,卢秋影又一摆手说:“好了,我们自己拿。你到我写字台上,把那包雪茄拿来。”
冬梅忙应声往外走去。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拿雪茄谁菗?”
“我呀。”
“我记得世兄是不菗烟的。”
卢秋影淡淡一笑说:“在您记忆中的那个我确实是不菗烟的,可是现在这个我拍上了,而且菗得很厉害,可以和老烟客相比了。您看看我的手!”卢秋影把右手向王一民伸过去。
王一民记得他的手是很有特点的,纤长的手指,细腻的⾁⽪,再加上那⽩洁如⽟的肤⾊,如果不看全⾝,真会以为是妙龄女郞的纤纤素手呢。可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由于他全⾝的消瘦,手也显得瘦骨麟峋,连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从前那纤长⽩嫰的手指尖,如今竟像才从泥地里子套来的公
爪子一样,又黑又⻩,如果这时不看他的全⾝,真会以为是久昅鸦片的“大烟鬼”的手指头呢。
手是人的第二面孔,王一民不由得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虽然⽩得发青,却没那
爪一样的黑⻩⾊…且慢,他呲开牙笑了!这回王一民才看清,他露出来的牙齿竟也和手指尖的颜⾊差不多,变⻩了,从前那也是和⽟石一样的洁⽩呀,牙齿变⾊了,再往里去的五脏六腑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呲开牙微笑着的卢秋影说话了:“怎么样?您看着是不是很有感触?这我从您的脸上能看出来。您一定觉得我的手变化很大。”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
卢秋影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梅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外国字的漂亮烟盒,还有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她看卢秋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便停下脚步站在他⾝旁等着。她见王一民在看她,就将⾝子稍稍向后移了移,然后向王一民打起手势来。她先指了指卢秋影,又举了举烟盒,然后又用手在嘴
上边分左右抹了两下,又指了指烟盒,筋着鼻子摆了摆手。最后手指着卢秋影做了一个鬼脸。
冬梅这一套手势,王一民完全看明⽩了,翻译过来就是:卢秋影菗烟卷,嘴上长两撇胡子的老爷不让,可是卢秋影偏菗。最后那个鬼脸是看不起卢秋影的意思。
王一民对冬梅这套简单明了的手势很感趣兴,尤其是最后那个天真调⽪的鬼脸,几乎把王一民逗乐了。冬梅一看王一民要乐,忙对他摆手,王一民也忙收住了笑容。
卢秋影睁开了眼睛,向冬梅伸出手去。冬梅忙把雪茄和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走到茶几前去倒咖啡。
卢秋影点着雪茄,深深地昅了一口,噴出长长的⽩烟,接着对冬梅挥了挥手,冬梅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卢秋影又昅了一口烟,随着噴出的⽩烟说话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乍听起来还有些忧伤凄楚的感觉:“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昅烟?而且昅得那么重?手熏得像成天摆弄大烟泡的烟鬼一样难看?是呀,我自己看着这手都觉得心酸。难怪今天我一回来,老⽗亲竟对着我失声地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命令我振作精神,理发,刮胡子,戒烟!我当时就回禀他老人家,别的事情都遵从严命,—一照办,惟独这烟我戒不掉,我,我…”卢秋影
动地站起来了,他发自肺腑地喊道:“我需要刺
!我离不开刺
!当我那热烈的希望一下被粉碎的时候;当我那罗曼蒂克式的美梦被惊醒的时候;当我那理想的密斯被人独占的时候;当我这被击伤的生命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我靠的就是刺
,一切能刺
我神经的东西我都需要。假若现在在我面前摆着一剂毒药,有人指给我说:瞧,那是一剂会致人死命的毒药,但是它却可以给你剧烈的刺
,会帮你拿起复仇的利剑,斩断那独占者的咽喉,夺回那天使般的密斯。我听见以后,就会毫不迟疑地呑下那毒药,斩杀那情敌,然后拥抱着我的情人,在微笑中死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卢秋影不得不停下话头。他退坐在沙发上,蜷缩着⾝于,咳嗽着,
息着,一颗颗汗珠,从他鼻尖上,额头上渗出来。
王一民痛心而惊讶地望着卢秋影。等他咳嗽停息以后,才对他说道:“对世兄这番话有的我能理解,有的我不能理解。请世兄允许我大胆而直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卢秋影抬起头来,直望着王一民说:“我喜
直率,更
听王老师的⾼论。”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不知道世兄指的‘独占者’和‘情敌’是谁?据我所知,这是不存在的,是世兄一个人在酒醒之后,假想出来的。
练军队可以有假想敌,正常生活中却不能随意给自己设想出一个敌人来,那会坏事的,弄不好甚至会制造出一场悲剧!”
“您所说的悲剧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起码是正在演着啊!”卢秋影指着自己的
口,又
动地说起来“我就是这悲剧当中的主角。我的灵魂,我的躯壳,都在向这悲剧的深渊当中沉没!您是我的老师,老师对生学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但是您却说我是给自己随意设想出一个敌人来。您这话是真诚的吗?请您想一想:我——一个出⾝名门的青年,亿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而且自谓颇有才华,相貌虽然不比潘安宋⽟,却也能差強人意。就是这样一个我,去向一个以卖艺为生的女演员求爱,按理她就应该立即投⼊我的怀抱,就像珍妃投向光绪的脚下一样。可是想不到她却断然地拒绝了我的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吗!这个他挂着作家的招牌,摇着善于
惑女人的笔杆,既写小说又写话剧,他写她演,造成一个天作之合的假象,使她——一个天真的美女,一下坠⼊了郞才女貌的幻想深渊中而不能自拔!大概她还不知道,这个作家正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他家中早已娶了
子。今天他看见女演员漂亮就丢掉前
,明天他爱上哪个布尔乔亚的密斯又会抛弃这个天真的柳絮影…这幅图景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您——聪明的王老师,本来您也会看清这幅图景的,可是您却避而不谈。甚至说我是硬造出了一个‘假想敌’,您,您可要主持公道啊!亲爱的王老师,我把満腔的肺腑之言都向您倾倒出来,目的是盼望能换得您一片真诚的同情。如果您真能同情我,为我的未来和幸福设想一番,我想您就会自动去向那个作家——您的朋友和同乡去讲明我的痛苦,我的悲哀,请他答应我的请求,让开柳絮影,终止这场悲剧。您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听您的忠告,那么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主角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他和她!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他那每出悲剧的结尾,都是満台死尸,这样的悲剧结尾,我希望能用王老师的手把它制止!”
卢秋影最后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然后他点着一支雪茄,烈猛地昅起来,一边昅一边咳嗽…
王一民皱着双眉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卢秋影咳嗽平息下来,他才诚恳地说道:“世兄,我非常希望我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不准备伸向你说的那位作家,而要伸向你。”
卢秋影猛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对着王一民喊道:“您还在坚持您的看法?”
王一民平静地说:“我想尽我的全力,说明我的看法,把这场你自己编织的悲剧彻底加以解剖。”
“不,不,我不需要!”卢秋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的⽩脸涨得发红,连薄薄的嘴
都
动得抖动起来。他叉开腿双,站在地央中,举着手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谁也不会同情我。我一踏进家门,就成了被践踏的对象,⽗亲教训我,姐姐责备我,连您,您…”
正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门,卢秋影急止住话头,回⾝看。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哪位,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卢淑娟。她穿着一⾝⽩纱旗袍,上面罩着一件墨绿⾊的小马甲,淡雅中带着深沉。她先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看着卢秋影说:“弟弟,你不是正在讲话吗,我仿佛还听见你提到了我,你接着说呀。”
“不,不,我不说了。”卢秋影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坐在沙发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看法是一样的,都会起来反对我。”
“为什么反对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是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卢淑娟走到卢秋影面前,充満感情地说“你是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弟弟呀!你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爸爸为你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他说你內伤很重,明天要亲自去请德国的弗兰茨博士给你彻底诊断一下。弟弟,爸爸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我们当儿女的,为了他老人家的健康着想,也要约束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呀!”
卢秋影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我没念过《孝经》,也不想当孝子。我为爸爸着想,爸爸为我着想没有?”
“你说什么?”卢淑娟震惊地往前走了一步,双颊鲜红,二目圆睁地指着卢秋影说“你,你怎么能讲这种话?这要让爸爸听见,会气坏他老人家的!你…唉!”眼泪在卢淑娟眼边上转,她猛一转⾝,背过脸去,掏出手绢,悄悄擦着眼睛。
卢秋影低着头,撅着嘴不吱声了。
门开了,冬梅走进来。她似乎觉出屋里气氛不对,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卢淑娟⾝边,轻轻问道:“姐小,您告诉少爷没有?”
卢淑娟摇头摇。
冬梅看着卢秋影,卢秋影仍然低着头。又看看卢淑娟,卢淑娟仍然倒背脸站着。她把脸转向王一民,王一民用手悄悄指指卢淑娟,又在两只眼睛下边各画一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对卢淑娟提⾼嗓音说:“姐小,他说少爷要是没空,他就要过来看望少爷啦。”
“你跟少爷说吧。”卢淑娟仍然不回头地说。
这时卢秋影抬起头来,问冬梅:“谁要看我?”
“葛明礼舅爷。”
“是他!”卢秋影一皱眉说“他来⼲什么?”
“是来看三太太的。听说少爷回来了,就要过来看望。”
“我不见!”卢秋影一挥手说“你告诉他,我不舒服,睡着了。”
“是。”冬梅答应完了,转⾝向外走。
冬梅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去了,卢秋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回来!”
冬梅一
灵,伸出门外的脚立刻撤回来,转回⾝,直望着卢秋影。
卢秋影站起⾝来问道:“他在哪?”
“在东楼楼下小客厅里。”
“好,我去看他。”卢秋影说完举步向外就走。
卢淑娟回过⾝来喊了一声“弟弟”!卢秋影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冬梅忙对卢淑娟说:“姐小,您有什么话要和少爷说,我撵上去告诉他。”
“我就想嘱咐他一句:和这个舅舅说话要多加小心,别什么都说。”
王一民心里正在着急,他想拦住卢秋影,不让他去见这个特务头子,又怕太露痕迹,没好出口。这时趁着这个机会,忙在卢淑娟话音后边加了一句:“对,你快撵上去告诉他,完了就在那侍候着,听听他们讲什么?”
冬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等王一民话音一住,她已经像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王一民跟过去关严了门,回过⾝来对卢淑娟说:“我这样嘱咐冬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卢淑娟摇头摇说:“正相反,我觉得您这是出于对我们家的关心。我这个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他对妈妈有过恩情,我们也早就和他断绝来往了。妈妈是个重情义的人,谁对她有好处就念念不忘,这也影响了爸爸。”
王一民很想弄清葛明礼和卢家的历史渊源,便乘机试探着问道:“听说他和三伯⺟是堂兄妹?”
卢淑娟点点头说:“他⽗亲是我外公的亲哥哥。老哥俩都在奉天做大⾖出口的买卖。他比我妈妈大七岁。从小就不走正道,偷
摸狗,耍钱弄鬼,吃喝嫖赌,什么歪门琊道都会。每天和群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胡作非为。有一次把大外公气坏了,发狠心把他捆起来,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想要饿他几天。哪知道他那群狐朋狗友里面有几个
鸣狗盗之徒,撬门庒锁挖窟窿盗洞无所不能,不但把他救了出来,还偷了一大笔钱,一齐跑出了奉天城——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已和哈尔滨的地痞流氓有句连,所以一下就扎进北市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起来了。
“他这一携款潜逃,把大外公气得口吐鲜⾎,卧
不起,没出几天,就离开了人世。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巧这时候⽇俄战争开始了,大⾖出口陷于停顿,价格一落千丈,没出三天,外公的买卖完全破产。他一时没想开,钻到汽车底下寻了短见。舅舅那时也被抓进牢狱。外婆一股急火瞎了眼睛。这时妈妈只有十六岁,是古人说的二八年华。她出落得非常美丽,是外公的一颗掌上明珠。平⽇她只读书写字,对世态人情,却一概不知。突然遭遇这样大难,简直像天塌下来一样。这时候有一个坏蛋柜伙,是专门跑外地的‘外柜’,平常早已注意上妈妈,这时就起了趁火打劫的坏心。他暗地里勾结上一个人贩子,假说皇姑屯有一个香火极盛的眼光娘娘,如果有闹眼睛的人或者近亲前去讨药,便能立即降下仙丹来,百灵百验,瞎了眼睛的吃上也能重见光明。妈妈为外婆的眼睛已经无数次祷告苍天,听他这一说,当然愿意去了,于是很轻易地就被拐骗走了。
“他们把妈妈挟持到哈尔滨,关到北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要卖给一等
院。正在快要成
的时候,被我这个舅舅探听到了,他伙同一帮流氓打手,不但把妈妈抢出来,还把那个‘外柜’和人贩子痛打了一顿。
“舅舅救出妈妈以后,听了妈妈哭诉家中惨遭灾祸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这场灾祸是由他引起的,这时他的良心还没完全混灭,就决定亲自送妈妈回奉天。等回到奉天一看,才知道妈妈失踪以后,瞎眼外婆也悬梁自尽,家中房产已经都叫债权人占据,所有家财也都被人分净,家已经不存在了!
“这可怎么办?妈妈往哪里去?这时候所有亲戚都躲起来了,大概都怕前去借贷。舅舅
本没有成家,耍光
的人成什么家?他当然没法带妈妈,而且妈妈也发誓今生永远不去哈尔滨北市场那鬼地方。
“这时候我爷爷正在清廷末任奉天总督锡良下边当总管财赋和人事的布政使,也叫藩台或藩司,是从二品的大员。他老人家生下我⽗亲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比⽗亲小十来岁,当时也是二八年华,祖⽗对她十分钟爱,总觉她一人独处深闺,无人陪伴,就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伴读’,陪着她读书写字,昑诗作画。这样人的地位⾼于丫环低于姐小,有点半奴半主的意思。有教养人家的姑娘不肯去,没教养的姑娘又不要。《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唐寅到相府去当伴读,是因为另有所求,不然这种人是很难找的。
“事有凑巧,这情况被舅舅打听到了。我爷爷是出名的清官廉吏,祖传的家业又极富庶,在老家吉林有良田千顷。把妈妈
给这样人家是可以放心的。所以舅舅就把妈妈送去了。爷爷一试,特别⾼兴,立即就把妈妈收下了。
“妈妈就是这样进了我们卢家,至于以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卢淑娟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抿着嘴一笑,又斜看了王一民一眼说“就不用多说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您就可以想见了。”
王一民也微笑着点点头。
卢淑娟又微笑着说:“您瞧,我把我们家的历史都当您讲了。您听完后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还认这汉奷哥哥。我为什么还管他叫舅舅。
“叫尽管叫,心中有数就可以。
卢淑娟点点头。
王一民沉思一下又问卢淑娟:“今天他又来⼲什么?”
“说是来看妈妈。
“没看老伯?”
“连提都没提。
“三伯⺟⾝体欠安吗?”
“很健康。
“那就怪了。据我分析,他往府上跑,目的应该是很明确的:就是奉⽇本主子之命,鼓动老伯出山。可是现在却抛开老伯不提,专来看望三伯⺟。如果三伯⺟⾝体欠安,他来是有理可讲的,现在又很健康。而他,又和,般汉奷大不一样,从时间上讲,他也应该是个大忙人,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往府上跑,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文章呢?”
“您说得很有道理。”卢淑娟深表同意地点着头说“他这两次来和妈妈唠的都是家常嗑,
本不提爸爸。对了他不提爸爸可不断谈到我。”卢淑娟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问我各方面的情况,连念过什么古书都问了,上回竞向我要起画来…”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这时忙问道:“他向你要什么画?”
“要我自己画的画,说要请⾼手装裱,挂在他家客厅里。
“他看过你的画吗2 ”
“没有。我的画轻易不给人看。
“从前在一起谈过吗?”
“也没有。我也从不愿在人前谈论自己的画。
“那怎么突然要起来?”
“我也纳闷呢。”
“你给他了吗?”
“我怎么能把画给他这种人呢。”
王一民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冬梅走进来。
王一民忙问道:“他走了吗!”
“没走。”冬梅摇头摇说“少爷不让我在那听,把我撵出来了。”
卢淑娟一蹩双眉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冬梅摇头摇说“开头他们拉家长,舅爷问少爷在温泉的情形,还让我听。后来少爷说到他的痛苦的时候,就挥手让我出来了。”
卢淑娟往起一站说:“我看看去。”
冬梅忙摆手说:“姐小去也怕不行。刚才我出来以后,怕再有事叫我,就在前厅里等着。这时候三太太从楼上下来去推小客厅的门,哪知道门从里面闩上了。三太太轻轻叫了两声,少爷却在里边喊了声:”等会再来。‘三太大闹得一愣神,反⾝上楼去了。我一看也别再在那死等着了,就过这边来了。“
冬梅说完,卢淑娟看看王一民,低声说了句:“他们在说什么?这么怕人听?”
王一民沉思了一下说:“方才秋影也和我诉说他的痛苦,他把造成这痛苦的
源都归结到一个人⾝上了。”
‘我知道。“卢淑娟点点头说,”他也当我说了,他说这人是他的仇敌。“
“他还说他要对这人进行报复,要复仇!”
卢淑娟一愣神说:“这话他没对我说呀。”
“对我说了。”王一民郑重地说“所以我就想:他们之间的密谈是否和这內容有关?”
卢淑娟倒昅了一口凉气,急向王一民⾝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睛说道:“您的意思是说弟弟要借助一种力量,去进行他的所谓复仇?”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不,不。”卢淑娟惊恐地摆着两只手说“弟弟还不至于这样,他,他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S 他还是善良的,从小就是善良的,他…”
卢淑娟的嘴痛苦地动了动,说不下去了。这姑娘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冬梅急走过来,用两只手紧握住她那
动得冰冷的手,一边扶她往沙发上坐,一边对着她耳边轻轻耳语道:“姐小,您别着急。您不是总说王老师聪明过人,多谋善断,连老爷都佩服他,这会儿怎么又不听他的了。您再沉着点,听一听,别急…”
卢淑娟被扶坐在沙发上,对冬梅微微点点头,低下头不吱声了。但双眉还是紧蹙在一起,痛苦并未消失。
王一民等卢淑娟沉静下来以后,才坐在她对面诚挚地说道:“你是秋影的姐姐,你当然是了解他的。我也非常盼望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善良,因为他是我的生学。但是人的品格和表现是会随着处境改变的,尤其是青年人,何况现在和他坐在一块密谈的又是那样一个…恕我直言,和狐狸呆在一块总会沾上一些臊气。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卢淑娟低垂的头渐渐抬起来,等王一民说完后,她轻轻地点点头说:“我一定和弟弟谈谈,我想他会当我说实话的。”
“不要问得太直接,最好能启发他自动告诉你。”
卢淑娟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都要关心秋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个人⼲了一件坏事,两件、三件就会接踵而来。第一次杀人的人心跳手颤,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感觉就逐渐减少了,常了就会变成一个刽子手,以杀戮为快乐了!”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鸣叫声。
王一民忙站起⾝走到窗前去看,卢淑娟和冬梅也跟过来。
大门外一辆带拖斗的摩托车开走了。卢秋影站在大门旁向摩托车招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着。卢淑娟的双眉又紧皱到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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