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文士
闻言,冯楠一个微微愣神,因为似他这般冒然相问别人⽗亲尊讳及家中所司何业之事本是不合礼仪之行为,而另一侧端坐马上的李伯元在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崔破一眼后,脸上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所幸这冯楠本是心
豁达之人,本⾝又对崔破颇有敬慕之意,是以一愣过后开言答道:“家⽗讳若芳,常年奔走海上经营商贾贸易之事”
“果然是他!”崔破心下一震,面上却是不露声⾊道:“令尊可还在京中吗?若是便请尊亲往府中一叙如何?”
“家⽗已经离京,崔大哥可有什么事情吗?”冯楠只觉得崔破今⽇很是异样,随口回了一句后,跟着接言问道。
“即如此,便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崔破却不曾回答,打了个哈哈说道。
不一时回到府中,众人也自四散安歇不提。崔破因有心事,只觉这几⽇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竟是在书房安坐不住,乃起⾝向后花园中行去。
他这府宅本占地不广,是以后花园中范围也是有限,但胜在小巧情致,倒也是别有一番韵味,时值夏秋之
,各⾊花卉尽相绽放,一展最后的媚妩,是以其中倒也是姹紫嫣红,怡人眼目。
“叶似新蒲绿,⾝如
锦
。任君千度剥,意气自冲天。”在后花园中随意闲游的崔破看着右前方的那株棕树,一时心中有感,不经意之间竟是昑出这样一首诗来。
“好个‘意气自冲天’,端的是豪气⼲云,只是崔公子少年得意,⼊仕不过年余已是⾼居六品工部员外郞之职,真不知羡煞多少苦读士子!这‘任君千度剥’一语又是从何说起?”
“噢!随意胡诌得几句,李先生那里能够当的真!”崔破循声扭头看去,见说话的乃是那终⽇面无表情的李伯元,不免心下诧异,因对其人知之不深,遂也是随意的回了一句。
已是走至近前的李伯元闻言微微一笑,这个笑意使他素⽇冰寒的面容难得的多出了几分温暖之意思。笑过之后,他却是不再接着这个话题叙说下去,只到二人又并肩前行了几步之后,方才开口悠悠问了一句:“崔公子可是在为舂州冯若芳之事忧心?”
“李先生如何得知?”崔破自觉心中纷
虽并不全是为此,但无疑此事也是一个很大的缘由所在,却被这理当全无所知的李伯元一语道破,如何能不惊心,是以闻言之后当即顿住步伐,侧⾝问道。
“崔公子想是觉得将怀中那一份折子上呈之后会伤了冯公子,大失待友之道,是以才有这等烦闷吧!”那李伯元并不回答崔破的问话,再说了一句崔破心中所想后,也不看他脸⾊续又下言道:“其实这倒是公子关心则
了,蓄养昆仑奴及新罗婢已是风行近十年之久,豪门富贾之家所在多有,朝廷又岂会真的不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伤于其事者又非我朝子民,是以政事堂并朝中官吏都在装糊涂罢了。再则,我大唐如今已是如此局面,实言来说,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远远不是
心此事的时候,是以公子这份奏折呈与不呈其实并无多大区别,断然是不会伤到冯公子的,但请放心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崔破本是对那冯楠极有好感,是以得知其⽗便是纵横南海、啸众近千的大海盗冯若芳时,不免心下很是烦闷,加之时辰又短,未能细思其中关节所在,此时一得这李伯元分析,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然心下却是对眼前这位颇有神秘⾊彩的李先生之来历萌生了疑惑之心,只是言谈未深,乃強自庒抑后续接其话问道。
“不过以上所言却是关乎此事之大势,但以冯若芳个人而论,若是公子将此事处理的好,则未必不能从中取利,多则不敢保,至少养那三千州军是尽够的了,如此岂不比得罪那些个和尚们好上许多!”李伯元竟似丝毫也不曾察觉崔破神情、语气之变化,边悠悠迈步前行,边悠悠说出这番只让崔破心中震动不已的话来。
“李先生到底是谁?若今⽇不肯实言相告,须怨不得本官心狠了!”満心震惊的崔破一闻此言,陡然站住,只将一双森森眼目紧紧盯住眼前这位文士打扮的中年,厉声问道。
其时,虽其洗劫寺庙之事已非秘密,然所知者皆是有权查阅“密字房”奏报的朝中显贵及业已和解的澄观大和尚,在河东道通缉盗匪文书至今未撤的情形之下,这一⾝布⾐,本是断断不应知道其事的李伯元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不容崔破不幡然变⾊了。
孰知那李伯元见到崔破如此,竟是浑不担心一般,脚下半步不停,嘴角更扯出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崔公子一个聪明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状元公难道还不明⽩?至于本人嘛!在下德州李清臣便是。”
“果然有李清臣此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崔破直比适才还要震惊百倍,其人正史不载,便是野史中也只是影影绰绰间含糊带过,言其本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帐下第一谋士,实有王佐之才,尤擅权谋。田承嗣之所以能据区区魏、博、德、沧、瀛五州之地三叛朝廷而能得老死
榻,这李清臣实是居功至伟,只因其人行事手段太过于狠毒,是以史书不扬其功,也是因为正史不载,而野史又是语焉不详,再加之对其人智计之描写又太过于神乎其神,是以历来对于史上究竟有无此人争议实大,却不相今⽇却被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位“智深如海,心比蛇蝎”的人物。
“久仰李先生大名,只是先生不在魏博,却更换名姓到我府中是为何事?”此时的崔破对这李清臣能知道自己晋州所为倒已是不以为奇了,只因当⽇所为破绽实多,其人能够看出其中窍要本就是意料中事,此时更昅引他的反而却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何以会用如此手段到了自己府中,目的又是何在?
对于崔破说出自己的来历,李清臣浑不为意,略略一收脚下的步伐,淡淡说出一句使此间主人愕然定住的话语道:“仆所前来却是要投奔崔公子的。”
“我年不及弱冠,官不过六品,又那里能得先生如此国士言‘投奔’二字?再者李先生花费如此大心机,所求者是为何物也请一并告知如何?”怔怔了半晌后,崔破方才強庒下心头波涛开言问道。
“崔大人年龄虽小,然则雄心不小,行事之手段更是甚合仆之胃口,此乃宾主相得之缘,最是难得!至于官小嘛!崔公子的家世及人脉⾜以补其不⾜,慢慢升上去也就是了。”李伯元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随后却是蓦然一肃面容,语带恨声说道:“至于我所求者却是要待崔公子一朝主政之后,为我击破回鹘”
“噢!李先生与回鹘有深仇?”见状,崔破跟上追问一句道。
不待李清臣回答,却听远处隐隐传来涤诗急促的喊叫声:“公子,公子你在那里?”
“仆今⽇所言之事还清崔公子好好思量才是”闻听涤诗的叫喊,那李清臣淡淡丢下这样一句话后,几步间已是绕过左侧一丛花树,不见了⾝影。
心下疑虑重重的崔破又盯着他消失的花树看了片刻,方才扭过头来对已是跑到⾝边的涤诗皱眉道:“看你急急慌慌的样子,能成的了什么气候!说,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又有谁惹恼公子了?”涤诗脑海中先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后,才开口说道:“伯老爷派人来请公子过府一叙,夫人怕是有什么急事,所以谴我来尽快找到公子…”涤诗还待解释,早见自家公子已是迈步向前厅而去,忙住了口随后跟上。
崔破回前厅与等候的菁若招呼了一声后,便转向书房拿过罗仪那份条陈纳⼊怀中,带着涤诗随了崔四书往通义坊而去。
一路行来,常见有诸⾊人等在街边遥遥向端坐马上的崔四书拱手为礼,而崔四书也只是略一挥手便算还礼,及至到得装饰一新、更添了许多礼器的崔宅,自门房直排到宅前街上的长长各⾊员官队伍更是让崔破感慨不已。
随着一路被人口呼“四爷”不止的崔四书进了內宅书房,崔破也不惊扰正手捧一份奏折观阅的族伯,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等候。
“皇上有意让你⼊门下省帮办?”约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崔佑甫放下手中折子,侧⾝向崔破问道。
“是”崔破恭谨答了一声后,乃将今⽇含元殿东栖凤阁晤对情形又一一说了一遍。
凝神听族侄细细说完,崔佑甫并不接言,却是在崔破疑惑的眼神中缓缓站起,负手向轩窗处站定。
崔破固然是心下疑惑,然则崔佑甫又何尝不是?也不过月余之前,正是在这间书房之中,当今的天子陛下亲自导演了“屏风”一幕,对自己这位族侄的猜忌之意可谓是昭然若揭,在其任职地方不到一载之时,便匆匆将其调回京中以文职授官,自然也是缘自于此。为何不过短短时⽇之內竟然会有如此变化?
回⾝再细细问了一遍今⽇奏对时候皇帝的表情、语气,以他与太子十余年相处之经验竟是毫无发现其中有那怕是半丝
谋的气息,这个发现只让他心中更是
惑不已。
“难道皇上的猜忌之心尽皆冰消了不成?”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对李适了解甚深的崔佑甫又是头摇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苦思不得其解之下,他也只能将近⽇发生之事一一梳理,以期能找到其中关节所在。
毕竟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细细思虑之间,崔佑甫已是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所在,二人之间此前唯一的一次接触便是晨间的大朝会,也正是在此次大朝会上皇帝不耐自己等人的隐忍调和之策而点名让崔破陈奏。而自己这位侄子倒也没有让陛下失望,一个契合上意的进言使皇帝得以对四镇稍施颜⾊亦不用背上“不善纳谏”的恶名,随后就有了此次栖凤阁觐见,亦有了这样一个⼊政事堂帮办的敕命。
想通这一点后,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蓦然浮出脑海:“皇上此举是对崔破的奖励还是对自己这等老臣保守稳健的不満,而想要提拔新人,一变朝堂中的风气呢?”
无奈信息太少,崔佑甫纵然是从政年久⽇深,亦无法从其中找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当他再扭头看向自己那个正端坐胡凳上的族侄时,不能遏止的自心中浮现出愈来愈重的担忧。一个急切思治的皇帝;一个行事少有顾忌、⼊仕不过一年的少年臣子,如此的结合又将已是危机四伏的大唐带向何方?新皇登基之前与自己等人相约“隐忍”的誓言又能坚持多久呢?这个个问题直如同一座座大山一般庒的他心中透不过气来。
“伯⽗,伯⽗”却是崔破见崔佑甫一句话问过之后,便愣愣出神,随后转⾝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含义深远,乃发声轻轻唤道。
崔佑甫应声回过神来,庒下心中疑问,缓缓坐定后道:“门下省位列三省,依你这般资历能⼊其中帮办实在是莫大的机缘,只是此乃朝廷政务军机重地,容不得你再肆意放纵,总需持⾝谨慎才是。再则,你所帮办者乃是对朝臣之奏章有先审之权的给事中一职,更需牢记一个‘密’字才是。万言万当,莫如一缄,莫要因言招祸才是”言至此处,崔相公微微一顿,续又言道:“现时,门下省侍中虽有两人,然则主事者却是张镒张大人,其人与老夫素来不合,难保不会发作在你的⾝上,于这一点上你更需小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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