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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相
 “天啊”

 “孩儿他爹,我对不起你啊!”“我们可怎么活啊?”

 瑟瑟寒风中,失去家园的平民无助地低声哭诉,三个士卒一脸漠然地抬着一口大锅在或坐或站的平民中穿行,将粥分到每个人的碗里。对于这些几天前还是陈国人的平民,东岚军上下一时还很难将之与“同胞”划上等号。尽管他们一样对其抱有同情——这些人在早上被东岚军强行带出家门,然后亲眼目睹滔滔洪水毁去了自己赖以维生的良田与家园。他们愤怒过、抗议过,甚至在绝望的情绪主宰下对东岚军动手,可是,面对东岚军士手中闪着寒光的武器,他们最后只能退后,哭泣,然后接受东岚人给予的救助。——但是,再多的同情也连续几耳闻目睹了同样的惨景后,无论是谁,心都只会逐渐麻木。

 在士卒的护卫下,沐清从平民点身边经过。

 他也已经麻木了。

 整整五天,即将丰收的明河谷地浸泡在明河水中,成为一片泽国,世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在惊恐中哭天抢地,看不到未来的绝望在此时一展无遗。

 沐清能做的仅仅是尽可能地给予他们更多的救助,而那些救助却需要经过紫华君的许可。因为在明河谷地,此时所有的粮食都是军资。即使是易洛,也必须先保证东岚军的需要。这也是沐清现在看到一锅锅拌着糠的稀粥时毫不动容的原因。

 第一次看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所谓“粥”时,沐清曾闯进中军帐找白初宜理论,可是,白初宜眼都不眨一下,冷冷言道:“王并没有给我赈济灾民的粮食。”

 “是你让他们陷入如此惨境的!”沐清理斥气壮的痛斥。

 “你是说本君应该让他们死在大水中?”白初宜冷笑“沐公子,虽然你是王的亲信随从,但是,并不代表一介平民的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对本君说话!”

 沐清被她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确,他现在仍是平民,没有任何官爵傍身,站在这里说话已是逾越。

 这时,一直在旁听白初宜调度军队的易洛轻笑:“紫华君是为子纯抱不平吗?是朕的疏忽,来时匆忙,竟未给沐清授职,其实,授职散骑常侍的诏书已经拟好,所以,他并非平民,朕怎么能让白王的学生一直无职在身呢?”

 帐内一片寂静,白初宜并未否认,但是,沐清分明看到她在看向自己时,眼角一闪而逝的讥诮。接着,易洛便很自然地道:“紫华君已有成算,不过,信丰那边更加重要,赈济抚民一事不如就由沐清负责如何?”

 沐清一脸茫然,白初宜躬身行礼:“臣敬从王命。”

 于是,在当事人不明状况的情况,钦命安抚使的差使便放到了沐清身上。

 沐清很清楚地记得——白王用雷霆手段彻底毁掉沐家时,在沐府的大门前,十岁的他仰着头问自己最尊敬的先生:“家父等人真的错了吗?”他同样在被放之列,尽管因为白王的关系,无人敢对他如何。当时白王解下自己的银狐皮斗蓬,给他披上,系好,摸了摸他的头,道:“没有对错,只是得与失的衡量之后,沐家便只能错了。沐清,好好记住你的姓氏,以后你会明白很多道理。”

 东岚有句俗语:“杨柳文章沐家兵”说得便是杨、柳、沐三家,东岚的文臣多出于杨家与柳家;而将才倍出的沐家则掌握着东岚大部分的兵马。易洛的母后沐雨成为太子妃时,沐家仍然掌握兵权,代表着沐家对羽桓的支持。即使在白子风拜相之后,沐家的地位仍然尊贵非凡,否则,沐清又怎么会待在白子风身边?但是,在羽桓与白子风的改革中,军队首当其冲,沐家出于各种考虑站到了保守反对的立场,因此,最先受到打击。可以说,那一次,所有人才知道白子风对付敌人是如何不择手段。

 其实,所有的道理,沐清都懂。经历过放,经历过侮辱,他怎么会不明白那些是非道理?站在易洛的身边,他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东岚的利益?

 他不是正直到单纯的人,只不过,他一直认为,一切的战争都是为了止戈为武,一切的改革是为了清平盛世,为了那样的目标,再多的痛苦都可以忍受。可是,站在玉林峰上,走在这些平民身边,他不得不怀疑——东岚所谓的大业真的是令人憧憬的吗?

 也许他早就该怀疑,史书上,圣朝那些令人向往的盛世华景难道不是建立在更多的血白骨之上的?否则,属国之又是因何而起的?

 这一统天下的梦想真的那么美好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打断了沐清的感慨,他茫然地看向那些忽然之间变的精神焕发的平民。他们喊着、跳着、哭着,甚到砸碎了手里的碗。

 “怎么了?”沐清回头问护卫。

 “大人”负责护卫的士卒也很激动,只不过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的统领兴奋地回答“水开始退了。”

 沐清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水位已经下降了。这时,欢呼雀跃的已经不只是平民,连许多东岚士卒也加入那个蹦跳的行列。

 “明河大堤的缺口肯定是堵上了。”一个士卒说的肯定。

 旁边的一位不屑地道:“那还用说?王与紫华君都去了,有什么办不成?”

 这么多天下来,负责维持秩序的东岚军与那些平民间多少也有了些感情,而看到希望的巨大惊喜令很多人都忘记了害怕,沐清就见一个老人拽着自己的一个护卫,语无伦次地说:“太好了!总算还能种些什么太好了水退了”

 那名护卫扶着老人,不无欣喜地道:“老人家,别担心,咱东岚的日子只会更好!”是的,每一个东岚人都相信,他们明天只会过得更好。

 在另一边扶着老人的壮实汉子却冷下脸:“就是你们东岚人放水淹了我们的家与祖坟!”

 沐清听得清楚,心下明白——前前后后的事情放到一起,这世上有几个傻瓜,更何况时间紧迫,白初宜根本来不及作假。

 正好这时,欢呼声已经低了下来,那汉子的声量又足够大,一时间鸦雀无声,老人显然很着急,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你昏头了!胡说什么?大人,他不是那个意思”

 老实的庄稼人又能辩解出什么来,支吾了半天,老人只能乞求这位看起和气的大人是真的很和气。

 沐清扶起下跪的老人,尽量和颜悦地道:“老人家不必着急。流离失所,大家心情郁结,甚至怨天尤人都是可能的,本官奉王命安民,又怎么会责怪尔等一时胡乱所说的话呢?”

 这话一出,所有的平民都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天,类似的话,无数人都说过,当时是气愤难捺,如今谁不担心东岚清算此事?

 沐清扶老人坐下,随后,看了一眼聚集在周围的平民,定了定神,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任由这样的话传,到最后只会出子。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之前是陈国人,陈军败退,你们留下,也就意味着从那一刻开始,你们是东岚人,既然是东岚人,你们就必须相信王。我知道,因为这场大水,你们有心结,有疑问,但是,最起码有一点,你们很多人可能已经知道,明河大堤是信丰境内决的口。而直到五天,攻下维谷之后,东岚才占领信丰城的!这是事实!在明河大堤决口前,信丰一直被陈军占领着!”

 沐清只能说事实,尽管这个事实在他看来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是,对很多人来说,这一点已足以证明东岚的清白。至少,据他所知,东岚军上下对“紫华君让人毁堤放水”的流言都嗤之以鼻,原因正是——从头到尾那段堤根本不在东岚的控制中。

 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哪个?

 一个是抛弃自己子民的陈国,一个是救了自己性命并给予救助的东岚——换作你,你更愿相信哪一个是无辜的?

 沐清在心中冷笑——谁说时间紧迫,白初宜就不能作假?

 她只怕总就算好——这个黑锅,陈国算是背定了!

 *****

 最后一船土石沉下,堤坝合龙,没有人欢呼庆贺,筋疲力尽的士卒被另一批士卒替换,打桩、填石、埋土,汹涌的明河水终于驯服地按照堤坝规定出的河道蜿蜒东行。绕过信口,接下来便是笔直宽阔的河道,那时,平静的河水只会如母亲一般温柔地滋养两岸的土地。

 易洛站高处,看到堤坝合龙终于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他转身往士卒休息的高地走去。邵枫与紫华军默默地跟随。

 铺了油毡的帐篷里,士卒大多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五天来,他们几乎就没有合过眼,有些人更是在水中一待便是四五个时辰,此时,别说易洛没人让通传,便是礼炮轰鸣怕也不能让他们起身了。

 易洛不时俯身轻碰那些士卒的衣服,确认他们是否将透的衣袍换下。走了几个帐篷,他们面碰上一位将领,那个将领先是一愣,随即参礼,却被易洛轻声阻止:“别说话了,让士卒休息。”

 那名将领连连点头,却仍然依礼参拜,随后挥手让身后的士卒进帐,易洛见那些士卒拿着铺盖,轻轻点头,示意那名将领跟自己走,到离帐篷稍远的地方,易洛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来为士卒送铺盖的?这些铺盖又是从何而来?”

 那名将领这一次只执军礼,一参之后,沉稳地回答:“末将袁俊,今天一早,君上传令末将率部将去信取一批铺盖之物,立刻给士卒送来,至于,这些铺盖之物从何而来,末将实是不知。”

 “信?是船送来的?可有标记?”易洛皱眉,显然对此很在意,袁俊却摇头:“的确是船送来的,末将未见有标记。”

 易洛颌首,走回原处,从一个士卒手里取一条盖被,掂了掂份量,反复查验了一下,又还给那个士卒,挥手让袁俊他们离开。

 “紫华君在哪儿?”易洛转头问邵枫,邵枫这些天一直跟着易洛,哪里知道白初宜在哪儿,不过,主上问了就没有不答的道理,他想了想道:“臣想,应该是在中军帐。”

 中军帐并不远,经过伙房时,正好有几个校尉在那里领本部的伙食,易洛走近才发现,他们都在争执着什么,便走过去想要细听,却听猛地一声“咂!”却是那个伙夫将头盔似的大勺狠狠地砸在锅沿上,两眼通红,瞪得跟铜铃似的,冲着那几个校尉一通吼:“都能耐了是不是!你们功劳大,用不着显摆,上上下下都看着!这几天,所有的细粮、干食都紧着堤上供,别说我们这些人,便是没上堤的将军与君上,每天都只是一顿稀糠粥!几个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呲什么?”

 显然是那几个校尉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惹着了伙夫,只见伙房里的人个个都愤愤不平地瞪着那些校尉,在军中讨生活的又有几个时省油的灯?那个发火的人看似鲁,其实也是防止真出子。那几个校尉被他一震,都不敢再多说,乖乖地领了伙食离开。

 易洛却站在原处,半晌没说话,邻近边界,将领与士卒的装束并无差异,那些人也没有看出易洛与邵枫等人的身份。

 邵枫刚想上前说什么,却见易洛快步走向中军帐,中军卫兵刚要拦,却看见邵枫在后面扬了扬令牌,连忙收手,让易洛进去。

 白初宜正在指着地图给一位将军布置任务,见易洛进来,便停下,两人一起见礼,易洛抿着,点头,示意她说完。白初宜便继续代了几个要点,最后问那人:“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请君上放心!”那名将军点头应承,立刻离开。

 白初宜这才看向易洛,等他开口,易洛双手握拳,勉强下怒火,沉声问道:“朕不是下诏调粮了吗?怎么还需要你如此倒卖军资,节省用度?”

 白初宜微微扬眉,看着易洛的那种眼神仿佛在看白痴。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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