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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禀丞相,有几个被抓的敌将要见你,说不问你几句话,他们死不瞑目。”中军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文天祥对局势的思索,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冲进来报告,脸色比打了败仗还着急。

 “噢,这样”文天祥抬起头,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出了临时充做中军殿的邵武军府衙。邵武一战,破虏军得到了急需的矿藏和补给,同时,也得到了大批俘虏。上万名,远远超过破虏军的总数。

 冬末的阳光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风下,万余俘虏,黑地挤在校场上,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一张张肮脏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和绝望。

 黄去疾的脑袋就挂在不远处的高杆上,被石灰水洗过的脸上,痛苦的表情不知道是否是在懊悔当年的错误。

 带头闹事的几个军官已经被绑住了,刽子手死死按着他们的肩膀。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站在队伍前,看样子打算砍了这几个军官示众。数个破虏军将领擦拳摩掌,随时准备带人冲进俘虏群中大开杀戒。

 “杜将军,暂且刀下留人”刘子俊远远地看见文天祥赶来,低低的喊了一嗓子,制止了杜浒的进一步行动。

 “知道,等大人训斥完他们,让他们死得心服口服”杜浒答应一声,冷冷的将身子闪到一边。当年北元派了文天祥的旧部吴浚前来劝降,被杀前也是满口喊冤,结果文天祥以君臣大义责问,吴浚只好含泪受死。

 杜浒手狠,所以文天祥才会派他去给黄去疾最后一击。为的就是不给黄去疾留活路,免得见了面后,自己一时心软,动了故旧之情。艰难的形势迫得文天祥,不得不一天天变得更加冰冷。

 但校场上的战俘和黄去疾不同,他们大多是些福建本地的乡兵。被主帅带着投降蒙古人时,多少有些被无奈的成分在。况且在文天祥得来的记忆中,那支八路军可以轻易的将伪军转化为自己的战士,在战争中不断发展壮大。

 “丞相,怎么处置这些人,您得尽快拿个主意。他们人数比咱们破虏军还多,放了,难免会聚啸山林,祸害地方。留着,恐怕此辈在战场上徒累人矣!”兵部侍郎邹洬上前一步,低声建议。他不主张杀降,但也不主张纳这些人进破虏军。这代表了大多数破虏军将领的意见,在他们心中,对替蒙古人张目的新附军,一百二十个瞧不起。

 “放这些窝囊废走吧,留着白吃饭,打起仗来,逃得比冲锋还快,况且杀俘,不祥”文天祥的老师陈龙复悲悯的说。他是当世大儒,怀间比别人多几分悲悯。只是这种廉价的怜悯听在俘虏耳朵里,比人耳光还令人难受。

 听到敌手如此轻自己,被按在地上的千夫长张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喊道:“你我各为其主,今天输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临死之前还污辱我等,那不是英雄所为?”

 他的话音刚落,登时一起一片愤怒的叱责。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冲到张元面前,一把揪住了其脖领子骂道“认贼做父的家奴,谁是你的主,你***,你祖上是蒙古人,还是宋人?”

 “我跟着皇上降了大元,大元自然是我的主。皇上降了,太后降了,留丞相也降了,我一个响马,没吃过朝廷的禄米,自然跟着降,这有什么错!”毕竟当过土匪,千夫长张元毫不畏惧,直着脖子为自己的行为辩论。

 听了他的话,几个被按在地上的军官和校场上的一些士兵同时鼓噪起来,大约是觉得自己没有了活路,反而豁了出去,在死前也装一回豪杰。

 “皇上降得,太后降得,我等自然也降得…。”

 “宋朝气数尽了,凭什么让我们为他送死?”

 “对,各为其主罢了,谁也别装英雄…。”

 吵闹声伴着啼哭声,让人听了心情烦躁。负责看守俘虏的破虏军战士出战刀围了上来,只待文天祥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去杀一儆百。

 “文大人,末将李兴有礼”俘虏堆中突然传出了声熟悉的问候。一个血染铁甲的低级将领站了起来,对着文天祥抱拳施礼。

 “是带领三百豪杰夜战鞑子,在敌阵中两度进出的李将军么?”文天祥故作惊讶地问,瘦削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讽。李兴当年曾经是起兵勤王,参与临安保卫战的江湖豪杰之一。从陈子敬传回来的情报中,文天祥早知道李兴在黄去疾麾下效力。城破后一直留意他的去向,没想到他就躲在俘虏堆中。

 闻听故人提起自己当年抗击北元的战绩,李兴羞得老脸通红,分开人群,走到了众被俘军官前面,大声说道:“我等败在大人之手,生死自然是大人一句话。但这些士卒,却是受了我等带领,罪不致死。”

 “这个我知晓”文天祥点点头,无论当年在抗蒙战场上还是今天,李兴的表现都让他非常感兴趣。

 此人倒有些胆气。张唐没想到俘虏堆中还能有李兴这般人物,饶有兴趣的点点头,眼睛上下打量,就像评估一份货物一般,估测起对方的价值。

 “那李某赴死之前,想问大人一句明白话。”李兴再一次抱拳答谢,主动走到刽子手刀下。杀将留兵,是两军战的惯例,他自知今天难逃一死,干脆图个痛快。“太后降了,朝廷降了,各地将领望风请降者不计其数。那些高官、名儒,还有孔家子孙,早就受了大元的册封。他们降得,为什么我等草民就降不得。李某出身江湖,没吃过赵家的饭,大人一代人杰,千万别拿君臣大义来糊弄李某这将死之人!”

 嘈杂声一下子被李兴的问话了下去,万余双目光看向文天祥,包括破虏军将领,都期待着一个答案。

 他们很多人战,却不知道为何而战。混乱的时局让人惑,渺茫的前途让人绝望。如果不是文天祥一力在支撑,很多人,早就会散去,放任这个山河改朝换代了。

 “这?”文天祥迟疑了一下,觉得双颊发烫。他亦是理学名,平素以忠孝教导百姓那几个理学名家,正在朝堂上给忽必烈的臣子讲君臣大义。现在李兴问得不无道理,自古以来,君臣大义这方面,每个朝廷对草民的要求甚高,对官员和名的要求又太低。

 每当想到这些,文天祥都觉得是一种羞辱,不光是对理学,而且是对华夏文明的羞辱。文忠的记忆,没给他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的所学,也不能接受文忠世界大统的思维。一次次记忆与现实的辩论中,他始终坚持的是,自己首先是一个宋人,然后再谈学术派。

 “大宋天命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我华夏国运却永远在”文天祥猛然直了消瘦的身躯,对着万余双眼睛大声说道,一霎那,几句话从心底吼了出来,在校场上空回“我知道,朝廷降了,儒林降了,还有无数吃了朝廷俸禄的大官降了,你们有无数理由投降。但文某斗胆问大家一句,你们还是男人么。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人烧了,女人被抢了,孩子被人杀了,却在一旁帮凶手摇旗呐喊,你们活得不窝囊么?”

 没有人料到,当朝丞相的嘴里,会冒出这样的大实话来。想想被蒙古铁骑践踏过后的家园,想想死在鞑子手中的父老乡亲,很多破虏军战士难过的低下头去。广场上,俘虏们发出的嘈杂声一下子被打断,所有人愣愣的,不知如何回应文天祥的问话。

 “不为朝廷,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而战,可以么?”

 没人这样问过他们。带队的官长说,蒙古人天下无敌,大宋国运尽了,所以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换个主子效忠。反正改朝换代是很正常的事,秦、汉、隋、唐,哪个朝代能屹立千年?

 “你们没吃过官家的米,朝廷除了从你们头上征税外,没管过你们死活,所以大宋兴亡,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这话没错,也有道理。但华夏的兴亡呢,我们的先辈几千年积累起来的财富和文明呢?你自己的家、女人和孩子呢?”

 “朝廷降了,我们的家园还在。儒林降了,千古的文明还在。一个文明决不会因为一个理念的消亡而消亡…”文天祥大声说着,不管眼前这些满脸茫然的士兵是否能听懂,这些话,文天祥分不清楚哪一部分来自另一个世界文忠,哪一部分属于自己。但这些思维,经过了百丈岭上夜夜,已经深深的和文天祥自己的思维融和在一起。今天受到李兴等人的刺而迸发,迸发得畅快淋漓。比那些君臣大义,子曰诗云畅快得多。

 “文某今天不以大宋丞相,只以一个江南百姓的身份告诉你们,文某和身后这数千兄弟,血战,从来为的就不是大宋官家,我们守卫的,是华夏的文明,是不给鞑子当狗的尊严!”

 寂静的校场上,文天祥沙哑却掷地有声的话在回。所有人呆住了,包括一直追随在文天祥身侧的杜浒和邹洬。半晌,才有一个俘虏军官回过神来,茫然地问道“说我们给鞑子当狗,大宋官家不一样拿我们当狗使唤”?

 “那你们是否愿意,加入破虏军,维护一个男人不当狗的权力,不给任何人当狗”文天祥盯着问话者的眼睛,问得坦诚而认真。

 “你要放了我,让我加入”千夫长张元惊诧地问,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按在地上的几个俘虏军官挣扎了一下,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文天祥,等着那个决定命运的答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你想为华夏尽一份力,文某没有权力阻止你。不是你,是你们,想加入的,就去各自整顿部曲,从明天开始接受破虏军训练,让他们教你们怎么打仗,怎么当男人”文天祥笑着回答,喊了半天,他的嗓子有点哑。

 “丞相…”陈龙复和刘子俊同时喊了一声,想出言阻止,一下子纳这么多新附军,队伍的战斗力短时间内肯定要下降一大截。给养,兵刃配备,还有防止元军细的渗透工作都会加重。

 “我相信他们,没有人天生愿意当奴隶”文天祥笑着打断了陈龙复和刘子俊的建议。回过头,对着正发呆的杜浒说道“给他们松绑,愿意走的,放他们离开。留下来的,明天开始就是你和张唐的部下,你们负责教导他们,三个月后,我要在这看到一支不同的军队。”

 “末将遵命”张唐和杜浒举手行礼,心彭湃。

 “是”陈龙复和刘子俊答应着,疑虑地以目光互相沟通。文天祥今天说的话,与他们所坚持的理学正义不尽相同。但你又无法指责这些话有那些地方不对。

 “天下,国,家”箫明哲手扶额头,低声重复着。这些概念的区别,他弄不太懂,但隐隐约约认为文天祥说的是正确。保全大宋朝廷,那是文臣武将这些世受皇恩者的职责,虽然他们中很少有人肯承担这个责任。而保护华夏文明屹立不倒,却是这片土地上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职责。

 因为你生在这片土地上,收了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即是接纳者,又是传承者。

 “箫资,你随我来,马上过年了,我们要做些东西”文天祥不再理会操场上惊诧的嘈杂声,带着箫资走回了中军殿。李兴的问话今天提醒了他,现在,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还需要和投降了北元的儒林,进行争取民心的斗争。

 而那些腐儒,最擅长的就是,杜撰一个天命论出来为自己的卖国行为做辩解。大宋自称火德,很快,得到腐儒们辅佐忽必烈就会以水德自居。并且引经据典找出无数牵强证据来,论证蒙古人是华夏正朔。

 这种亡国论调和愚弄人的五德轮回理论,对大宋抵抗力量的打击,不亚于蒙古铁骑。新附军中,刚才就有俘虏嚷嚷大宋气数已尽。

 在文忠的记忆里,崖山一战,宋亡。有近十万读书人投海殉国。史家常常惊问,这些人既然不怕死,为什么不敢拿刀与蒙古人一战。

 答案就在今天俘虏们的叫嚷声里,那些对朝廷和士大夫阶层的指责,包含着更多的,是对一个文明的绝望。恐怕那些投海的读书人,心中对华夏文明的信念早已随着朝廷的失败而消散,小皇帝一死,他们只能用生命来抗议天命的不公平。现在距离崖山之战还有一年多,无论将来那场战争是否发生,结局如何,文天祥都必须早做准备,避免悲剧的重演。

 若是比装神弄鬼,凭借记忆中那些知识,文天祥不认为自己比那些大儒们差。大儒们擅长空来风,杜撰一些无可考证的东西。而在他的记忆中,有很多东西做出来,就是神迹。人们对亲眼所能见到的东西,肯定比你那些轮回说更感兴趣。

 破虏军纳了新鲜血后,需要整合,训练。而与北元帝国的战争,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上。

 上元节,被蒙古人铁蹄践踏后的大地分外宁静。江南大地,再听不见悦耳的爆竹声,也没有往年遍处生辉的***。以往“卷进红莲十里风”的灯市里,只有几点磷光在街脚闪烁。风吹来“扑”地一下,便灭了,再寻不到痕迹。

 “爹爹,为什么今年不办灯市呢”一个提着灯笼走夜路的矮小少年,搀扶着醉得脚步踉跄的老父,哀愁的问道。还不到理解国仇家恨的年龄,少年心中,有的只是对往年热闹景的回忆。

 “打,打仗。再说,放灯,是,是咱大宋的习惯”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老父亲,叹息着回答。看样子是个读书人,

 “什么时候不打仗呢?”少年不依不饶的问。

 “不知道”为人父者凄凉的说。不打仗了,意味着不仅仅是天下太平,更多的情况是,大宋最后一点抵抗之火已经被扑灭,这是他宁愿醉死也不愿看到的情景。

 “爹,你看,有人放灯啊”少年突然拉拉父亲的衣角,指着天空喊道。

 “哪里,瞎说,谁那么缺心肝”醉鬼父亲不相信,抬起头,刚好看到一群璀璨的灯笼,星星点点从夜空中飞过。

 “孔明灯,谁有这么大本事,莫非我眼睛花了”醉鬼用力眼睛,再次观望,发现更多的空明灯从空中飞过来,顺着刚起的春风,向北,再向北。

 一个燃烧尽里边蜡烛的孔明灯从半空坠落,被醉鬼顺手拣起。借着少年手提的纸灯笼,醉鬼读出了灯壁上的宋书“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酒鬼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孔明灯掉在了地上,看看四下无人,又小心的拣了起来。他脑子里的酒意全被吓尽了,目光转向灯壁的另一侧,看到的是一支民谣“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酒鬼用袖子将孔明灯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怀里。

 那一夜,汀州,建昌、抚州、赣州,无数与福建路界的城市上空,都出现了精彩的***。拣到灯笼的人奔走相告,有人说是孔明灯,有人却说是神仙不甘心人间没有了上元节,特意洒下的火种,大街小巷,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七台山上,文天祥亲手将箫资等人制造的最大一个灯笼点亮。绸布做的灯笼受了热,拖着块黄缎子,摇摇晃晃的升到了半空。

 三尺余长的黄缎子上,书写着文天祥亲笔提的几个大字“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这是他在文忠记忆中读过的最精彩的一个句子。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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