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必如此
李剑弥反问道:“报纸上都报道你去了港岛,你怎么没去呢?你如若去了港岛,我如何会在这里与你重逢?”谢飞云低下头避开李剑弥的目光:“…去港岛又有什么意思。”
她牵着李剑弥的手,让他跟着她一起在石头上坐下了。又问他:“我如今读不到报,我离开申城之后,那里现在如何了?”
李剑弥眉头紧锁:“伪政府罪行累累,又有许多积极主张抗
救国的报人被76号暗杀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公共租界第一特区法院的刑事庭长也被暗害了…76号接管了法租界的特二分院和高三分院,国民政府在租界目前只剩下两个法院。”
谢飞云知道,英法两国正与德国
战,已经是自顾不暇,租界名为租界,实际却已经是申城上的一座孤岛罢了。
她冷笑道:“这便是汪先生倡导的和平运动!”李剑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汪兆铭这等鼠辈卖国求荣,恶事做尽,迟早会遭报应!”谢飞云沉默了半晌,终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他们的报应?”
李剑弥说:“你不是杀了赵宗海吗?他的报应已经来了。”谢飞云说:“杀了一个赵宗海,总还有王宗海,刘宗海…申城已经完啦。”她仰起头,眼睛里隐隐又有了泪水“先是东北。
然后是华北、申城、金陵…大半个华夏都完啦。”李剑弥安静地低下头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他抬起手,轻轻给谢飞云擦了擦眼泪。谢飞云由着他用手指捻过她的眼角,皮肤上传来酥酥麻麻的
。
她只声音很轻地道:“你如今要去抗大,转头学成毕业,是不是就也要奔赴战场了?”李剑弥就笑了一下:“九夫人这是担心我。”
谢飞云说:“你叫我怎么不担心你?这么些年,死了多少人了?不论是前线还是敌后,哪里是那么好活下来的?”
李剑弥说:“我出身卑微,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再说,我
与天地比寿,与
月齐光,这等鸿鹄志向,夫人不说鼓励我也便罢了。怎么还要给阿弥泼冷水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眼尾向下垂去,做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来。谢飞云定定看了他一会,没忍住笑了:“…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油嘴滑舌!
当年的阿弥沉默寡言,可没如今这般能说会道。”谢飞云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李剑弥的时候,李剑弥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贺玉璘比他大了足足有五六岁,行事做派却比李剑弥跳
许多,两个人站在一起,显得李剑弥格外老成持重。
谢飞云初到司令府,对着贺麒昌和贺玉璘这父子俩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贺麒昌拉不下脸来哄她,贺玉璘被她闹得头疼,便要让李剑弥过来给她当司机,陪着她去买新进的翡翠珠宝、唱片写真。
李剑弥是贺玉璘一时发善心,自巷子里捡回来的,他那时候还很年幼,一概往事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姓李,连名字都是贺玉璘请先生帮他取的。贺玉璘自己不学无术惯了。李剑弥陪在他身边,倒是把他不爱听、不爱学的课弄懂了大半。
等他长到十几岁上,倒是远比贺氏父子都要有学问了。谢飞云坐在贺麒昌特意配给她的那辆黑色庞蒂克车的后座,李剑弥就坐在驾驶席为她开车。
谢飞云几次都看见副驾驶上还放着东西,有时候是翻开一半的书,有时候是一迭报纸,她那时也很年少,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行事做派还很活泼。
就拖长了声音问李剑弥:“阿弥,你喜欢读书吗?”李剑弥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的,九夫人。”谢飞云就又问:“我也喜欢读书。
你喜欢读些什么书?我最喜欢周先生的《呐喊》。”李剑弥说:“我什么书都读,不拘类型。”
车身发出一阵轻微的晃动,原来是李剑弥踩下了刹车,他绕到车后座来,替谢飞云拉开车门:“夫人,珠宝行到了。”谢飞云坐在后座没动。李剑弥:“…夫人?”谢飞云说:“改道去书局吧。
贺麒昌的钱,花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阖府上下,只有谢飞云一个人敢这么直呼贺麒昌的名字。李剑弥不敢应和她,便只默默道了声是,又钻回了驾驶席,将轿车驶向了书局。谢飞云不喜欢姨太太之间的社
。
她虽然也不得不穿着精致刺绣的旗袍,提着高级的手袋,却不愿意再与她们一同坐在咖啡厅里,聊些时下新进的洋香水。
谢飞云从《七侠五义》读到《水浒》,又从《红楼》读到《金瓶梅》,李剑弥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右手永远都轻轻
在配
的位置,随时准备着在危险到来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拔出
。
谢飞云原本是要邀请李剑弥与她一起看书的,但是李剑弥奉了贺玉璘的命令,须得护卫在她身边,哪里能一起坐下读书呢?
谢飞云劝了几次,李剑弥都只是摇头拒绝,她也没有法子,见他总直
地站在一边,未免太过无聊,便干脆开口读书给李剑弥听。
李剑弥总是板着脸,谢飞云却偏偏要从他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情,她挑了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来读,读到情节诡谲处。
她便抬起头,仔细地看李剑弥的眉眼,总能在这时看见他蹙起眉头,似乎是在跟着主人公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着凶手是如何作案的。谢飞云在李剑弥的陪同下,于书局消磨掉了无数个沉闷的下午。
直到有一
,她将《最后一案》放回书柜,蓦地听见李剑弥说:“我绝不肯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便这样掉入莱辛巴赫瀑布,再不能生还了。”
谢飞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李剑弥第一次同她讨论起书中的内容,她讶然之余,连忙道:“其实我也不肯相信!
可是此后便再没有续作了。真是教人伤脑筋。”她干脆在书柜旁边就地坐下了。双膝微微曲起。
她抚平旗袍上的褶皱,又说:“不过,我倒是打算去买一个烟斗。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聪慧,我总觉得,要是我也有个如此一般的烟斗,不,也不必如此一般,只要是个烟斗就好,便也能凭空多些智慧似的…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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