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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茶汁
 一、

 一栋高大的老屋,暗灰色。窗前有树,高大且枝叶繁茂。进三间,出三间。前后皆有院。天亮时便有稀稀光透过树叶照到墙上,斑驳的光影,鸟儿在枝头婉转鸣叫,一便就此拉开围幕。

 开始有人声涌动,睡意尚显朦胧的孩子搬了个小竹椅出来,坐在树下,似是要继续他一夜梦。昨晚有一天空的繁星,他抬头数“一,二,三”都数不尽。妈忙着洗他的衣服,没有人讲故事给他听。可是那些星星在看他了,树叶子在微风里唱歌。那些都入了他的梦里去。今个便是他十二岁生日。妈早说过,要给他做糍粑粑。孩子在清晨的睡梦里还想着这些个事,可是他得走了。

 妈出来,用一把大铁锁锁上门。喊“娃,醒醒吧,走了啦。”他就睁开眼上平板车,坐在车把子边上,这样妈推,不累。妈要往花生地里去。地很远,得一直一直朝江边走,上高高的大堤,堤边长了好高好高的草,孩子滑下车惦起脚都及不上,他想,等我下次生日过了,多长一岁,一定是要高上一些的。这样想着,又去坐车。下坡后,是大片的树林。这里的人都叫它青滩。那是种说不出来名儿的树,一棵棵高大拔又整齐的立着。以前这里是野草地,杂草丛生,附近人家的牛啊羊啊都在此停驻。后来被种上了树,它长得很快,两年长得就是棵壮的大树,还能卖钱。种第一批树的时候他也来过,七八岁吧。也是妈带他来的。村里发的树苗,部裹着泥土。一把把的捆在一块。树已经卖了几次了,妈他们都是义工,他也是小义工,种树的那几天天天跟在妈妈后面帮她扶树苗。种过树的人都没有拿到过一分钱,钱是多的,都进村干部的口袋了。大片的树木在冬天被砍倒,春天里又被种上新的树苗。种树的人在村干部们砍掉运走那些树后都去拾柴,拾他们不要的那些枝丫。

 现在树林子里就是花生地,绿底下花生长得很好,叶子绿油油的,土地也是润的。妈把车停到自家的一块地里边上去,靠着棵树,他跳下来,揪着树边的一棵野生绿豆枝玩。妈把车上的小铁耙小凳,伞,蛇皮袋一一拿下来。阳光从枝叶间倾泻下来,光影很淡,可是妈说,太阳毒,坐伞下吧。他就拿了小凳坐在那把黑色的大雨伞底下,雨伞的油布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稀薄,还有一个个小小的孔,白亮白亮的。妈已经开始蹲在地上拔花生了。她一手抡着小铁耙挖到土里,另一手拽着花生禾往外拔。大把大把白胖胖的花生就长在上。孩子在一边玩他的,妈说了,啥事都不要他干,只要他好好读书就行了。他已经上六年级了,学习很好。妈把他几年来得的大大小小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家里来了客人都会夸赞,带着孩子的便拉过来训导一番。妈就掩不住骄傲的微笑。

 妈已经挪出很远了,他还在扯着那棵野绿豆的枝叶玩。那棵野绿豆已经结荚了,孩子扯了一长长的果荚,剥开来,便是一粒粒小小的豆子,深绿色而且坚硬。妈也种绿豆,收回去的豆粒都是绿色的,而且温软如玉。放在竹篾做成的大筛子里,在太阳底下晒干。晒干了就可以拿到市上去卖钱,换回一张张皱巴巴的票子。妈说了,要让他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怎么着也不能耽误娃的学习。昨晚吃的是绿豆稀饭。一粒粒豆子飘在白米粥上,绽开了绿色的皮,出了里面白色的果。他不爱吃绿豆,他爱吃韭菜饼子,妈就给他做了两个,和点面,韭菜切成一截截的散上,大铁锅烧得红红的,柴禾在炉下爆出劈哩叭啦的声音。妈浇上金黄的香油,把面倒在里头,散上葱花,散上盐末。用小铲轻轻的和开,抡圆,结成形了,翻一面,再煎。他就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去炉下添把柴。吃完晚饭后妈说“娃,明个跟我去地里吧,正午给你做糍粑粑吃,你生日了。”他便来了,坐在伞下一个人玩野绿豆叶子。

 妈还蹲着,头也不抬地一点点挪远了,身后的花生禾排成一条绿色有白边的长蛇。他站了起来,喊:“妈,口渴!”妈听不见,她离得远了。他翻翻身边的的物件,找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军用水壶,打开壶,里头是妈装的凉茶,咕哝哝喝上几口,有股子浓浓的苦味。妈买的茶都是最便宜的大叶茶,一到来茶叶上市的时候,就有小畈挑着大袋的茶叶专往这村里头跑,卖三五块钱一斤。妈就买个五六斤,用从前装饼干的铁皮罐罐装好,放在她那个朱红色的油漆斑驳的衣柜顶上。娃儿站着,用脚踢踢脚下的小土块。四周都是树,树底都是花生,花生地里零零散散的总有人影。一条小路绵绵延延的从地里升到远方去了。

 娃儿往那条路上走,他知道一直一直走下去,会走到江边的,以前爸在的时候,带他去过。爸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有壮的胳膊,衣服上总是有股子渔腥味。每天凌晨三点钟,他就起往江边赶,头一夜放的网要收,看逮到些什么鱼儿。白里和妈一起做活,空了就带他玩。爸死的时候他才六岁。六岁的时候也已经开始记事了,他记得爸疼他,常给他买好吃的小零嘴,常用胡子扎他,还说:“这娃儿像女娃儿似的。妈就笑“像女娃儿也没啥不好,起码大点了会听话,不调皮。”

 二、

 爸带他去江边的时候,青滩上都是野草,那条小路也在,总有人会沿了这条路去江边。爸就在一个早上把他扛在肩上去的,妈走在爸的身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爸不是去捕鱼,是带着他们娘俩坐船到江对岸的城市里去。爸说要带他去坐城市里的汔车,带他去吃城市里的包子。爸也真的带妈和他去了。但娃路上不争气,在爸的肩头睡着了。所以关于城市的印象几乎啥也没有,可是对江的印象有。黄浊的江水,白沙滩,大大小小的船只。后来他就没有去过了,爸打鱼的时候总是大清早,他还总是在睡觉,妈是不去的。他也就渐渐的记不得那条江了。

 后来爸有天去早上去江边,那天江风很大,爸仍然将小渔船开到他平时站桩的地方,将网收上来。捕到的鱼拿到市上卖了钱,还留下两条,称了一斤,还打了一瓶子白酒,就往家走。妈高兴,听到爸的脚步声就从院子里出来,接过鱼,便到后院的厨房收拾。爸看见娃坐在屋门前的石凳上,一把抱过去,举到肩上。娃已经六岁了,爸还是老爱抱他,亲他细白细的小脸。娃躲闪着,爸的胡子太扎人了。爸就放声笑,还说,这娃子,还不给人碰哩。中午吃饭,爸就着妈烧好的鱼喝酒。妈坐在娃旁边,给他盛香汤。妈说下午去和隔壁人家的王嫂去集市里扯点布给爸和娃都做件衣衫,就不带娃去了,让爸带他。爸放下酒杯,手伸到娃的头上,拍了拍,说:“行啊,你去忙你的吧,娃我带就行啦。”一边说一边看着娃。他没作声,从极小的时候就这样,闷闷的不爱讲话不爱笑。妈宠溺的看他,又给他盛上一勺子汤。

 吃过饭,妈就去灶边洗碗。爸坐在树下着烟。爸的脸好红好红,他就是这样,一喝酒就上脸,红得吓人。娃有点儿怕他红着张脸,一个人躲在小石凳旁玩弹珠。弹珠也是爸给他买的。妈整忙地里家里的事情,没有太多心思陪娃耍。弹珠是从一个摇拔鼓走家串户的外村人手里买的,那人挑着两只箩筐,上头搁着玻璃的可以从上头打开的小柜。他停下担子的时候,就陆续有年老年青的妇女们围上去,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妇女们要买针,线,头绳,发夹一类的小件的东西。娃们要买各式的小玩具,像小水,摇铃,弹珠一类的东西,还有一小袋一袋的话梅,葡萄干等小零食。爸给娃买了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还能看到里头有三片彩叶子。娃玩着弹珠,就有人来喊妈了。妈在后院,听不到,爸应着声就站起来朝后院走,妈围着围裙,跟爸出来,一边和王嫂答着话一边解着围裙。裹成一团擦擦还满是水渍的手,冲娃笑笑说要乖要听爸的话,就从爸手里接过几张票子出去了。娃也不闹,他不像别人家的小孩子,大人出门便吵闹着要跟在后面,他总是安安静静的。

 秋风刚刚吹过来,爸跟妈说过江水涨得历害,鱼也捕得不多了。娃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一个人玩弹珠。几颗玻璃珠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娃半蹲着身子跑来跑去,一会把一颗珠子放在他用树枝划好的圈圈里,一会用另一颗在另一个地方向那颗在圆圈里的珠子弹去。乐此不彼。爸在院子里檗柴,把小树丫和大树丫都檗成一段一段,用旧年的茅草绳一小堆一小堆的捆起来,码好码整齐了。妈走了有一会了,爸一直在檗柴,娃就玩着弹珠,天就突然开始刮起了大风,爸还在码着的木柴一下子就被刮得满院子都是。爸也顾不上,抱了他就到屋里去。娃也不哭,外面的天渐渐黑了,电闪雷鸣,雨就下下来了。爸把娃放在窗前的方桌上,说”娃,你妈快回来了,你呆在家,我出去一下啊。”娃点点头,贴在玻璃窗上看着窗外大雨倾盆。爸穿上他暗黄的大雨衣和一双长及膝的雨靴,将帽子扣在头上,冲出门去。娃看着高大但在雨里低头弯的背影,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见爸最后一面了。

 妈回来的时候,雨渐渐都停了,院子角落的一棵多年的枯树被风刮得拦折断。娃还坐在桌上,看着妈进院子。妈很好,衣裳有点微之外,她打了伞,穿了雨鞋。还拎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头依稀是几匹蓝白色的布。妈在门口跺着脚,把泥在石凳上刮干净,就进了门。看见娃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桌上,就问:“你爸呢?”娃手指指窗外:“爸出去了哇。”

 爸一直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响午了,天已大晴。报讯的人来家里后,妈哭得死去活来。王嫂把娃抱在怀里,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妈说“人死都死了,你还有娃哩,你想跟着他去了,娃怎么办,娃谁来管?”

 三、

 快到傍晚的时候,爸被人抬回来,一身的泥水。后院已经搭起了一个灵棚。爸躺在门板上紧闭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娃一直在王嫂的怀里,王嫂一直呆在房间里。亲戚们都说娃小,不要让他看了。王嫂也就不带娃出去。妈的哭声从后院嘈杂的人群里传过来,时大时小。有时是放声大哭,有时又像快断气了似的呜咽。王嫂搂着娃,一边抹泪一边说“娃,你以后可要听你妈的话啊,你爸这么一走,你娘俩可怎么过啊!”娃不懂,他还不知道爸走了是啥意思,他只是被家里头突然涌来这么多的人弄得很茫然。爸不在,妈也不在,却有这么多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人走来走去的。他还想去玩弹珠,那些透明的玻璃珠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多好玩啊。可是现在,王嫂紧紧的搂着他。时不时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颤微微的走过来,几滴浊泪,老树皮似的手在他的脸上摸了又摸。娃很不高兴,他还是坐着。天黑了以后,前院后院都拉上了白晃晃的电灯,家里头也亮堂堂一片。娃要去妈的房里头看电视。王嫂抱着他过去,几个妇女正忙着扯老布做孝衣孝帽。老布不很白,淡黄棉布。娃也就看电视,王嫂把他放在张大木椅上,也扯起老布来。一夜很快就过去,娃看着电视的时候就迷糊糊的睡着了,被抱到妈的上。妈的上还有前几才铺上的干草的香气,躺在温温软软的被子里,娃很快睡了。

 是爸糊涂,那天下大雨,他怕系在岸边木桩上的小木船被风吹走,怕秋水涨上来淹没了江里头他幸苦埋下的木桩,冒雨往江边赶。江里头风更猛,雨更大,爸还撑着小船去收网拔桩。风来了,打过来,船翻了,爸就没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爸的胆子大,水性好,可还是没了。那时妈在往家赶,娃坐在桌上朝窗外望,一棵枯树在风雨里倒在地上。后来雨停了,爸就没回来,妈就去找。找也找不着,远远就见江里头那零落的木桩在里头上上下下。妈慌了,叫了几个人,挨个人家问有没有看到爸。都说没有。天黑了,妈回来也不烧饭不喂。王嫂过来下了两碗挂面。一夜过去了。爸是被人发现在青滩的。他睡在岸边,江水一下又一下扑打他的身体。

 爸是第三天发丧的。借了一个族里老人家的棺材,爸被丝棉裹得紧紧的,看不到头脸。爸被几个汉子抬进棺材里,合盖时,娃听到妈嘶心裂肺的一声大哭。出了门,娃穿着长长的孝衣,戴着孝帽,拿着个小锣一下一下的敲着在前头走,妈在他旁边,一脸的悲凄,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路上经过的人家,都关了门在路边放爆竹,妈就跪下来嗑头。那个就扶妈起来,再跪,再起来。娃没有哭过,他还只有六岁,还不懂生离死别。王嫂说要他怎么,他就怎么,王嫂说你爸走了,你要哭啊。他哭不出来,他不懂得死是什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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