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捡到花瓜
我们那个时代,男女交往即使近在咫尺,也是要靠书信传情的。碰了面,侧身走过,手里的书就掉换了。叠得齐整的淡黄
薄信纸,夹在书里,躲起来迫不及待的看完,在煤油灯下认真的回信。
我二十六岁那年,已经是老姑娘,亲戚朋友都着急的给我介绍对象。一心想要找个情投意合的男孩子,所以许多人从身边匆匆溜走。我在的那所中学地处偏僻,是个四面环水的江中小洲。邮局就设在仅有的邮递员家里,他个子很高,不爱说话,每个星期一坐船到江对岸的邮政所寄信取信,有时还要取一些小件的包裹。他到学校里来,把不多的几封信放到传达室打钟人那里。下午放完学,孩子们在简陋的篮球场上哄抢篮球,我在宿舍前的梧桐树下摘菜,打钟人老高就会拿着信慢慢的走过来,把信
到我手里。
宿舍后面是池塘,大大小小的,被一些栽着许多柳树的河堤围隔开。从学校食堂穿过去,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总会有人在淘米洗菜,我站到她们的身后,放下菜篮子,读我的信。然后天渐渐黑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英雄牌蓝墨水钢笔回信。总是某某某同学,或者某某某同志,你好!一成不变,万古成灰。
那时候在别人的眼里,我可能是个怪人。脾气温和,但是顽固,我长年与外界通信,却不见有恋爱结婚的迹象,同事都是已婚人士,平常私下里不免议论,我偶尔听闻,一笑置之,只当他们是对年青女孩子的关心,不多理会。
很早我就觉得,有些事有些话是一定要放在自己心里的,比如我要找一个我喜欢的男子,这对于平平实实过日子的人们来说,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的农民父亲在我才工作时就规劝我:不要捡来捡去,捡到后来会捡到个花瓜。我那时当然不理,一心一意要找兴趣爱好一致有共同语言自己欣赏喜欢的人。父亲这句话多年后被证实是箴言,我果然没有逃脱他老人家慧眼识破的命运。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普通的信,只是信封上的字迹很陌生。笔迹
壮而且显得幼稚,没有署名,很明显是一个不常动笔的男人所写。我打开前看了邮戳,正是从江对岸的邮政所发出的。信纸是现在已经见不到的平装香烟盒里的纸,手掌大小,被认真展平过,白而且异常光洁,
“陈老师:你好。很冒昧的写这封信,希望你工作顺利,心情愉快。”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收到像这样奇怪的信。刚刚开始就直接的结束,没有任何内容,而且来历不明。写信的人对我似乎是很了解,但又无话与我说,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写了开头就结尾。我一夜沉思,但是怎么也想不出写信的是何人。第二天上午无课,去问老高,他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年夏天的荷花开得异常好,红的粉
,白的淡黄,在一塘碧叶里躲藏,或是亭亭,无数的蜻蜓在水面上飞来飞去。男老师们相约下了水,弯着
在水底拔荷节,那是些将
未
出水面的尚未展开的荷,顺着叶杆下去,用力拔上来,藏在淤泥里的那一段细白,洗干净生吃,甜丝丝,也可以切成断清炒,正是一盘好菜。他们的家属站在岸边,笑逐颜开的用双手去接他们从水里扔上来的荷节。他们不要的荷带着青绿,被我
握在手里,拿回家去,坐在门前
折断,玩藕断丝连的游戏。我常常溜连在堤上。还搬了小凳躲在那些杂乱生长的树间,等着看风生水起,荷叶摇曳。
一些年后,在学生的课桌上没收的琼摇小说,看到那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突然记得自己那时在手指上
绕荷丝,小心翼翼,
气都低声,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自己的心思纠
。再下一堂课时,把书还给那个平常羞涩的还极年青的小女孩子。
那些奇怪的信收到后不久,我和一个由老同学介绍的男孩子正式交往。他和我一样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年出生,长我几个月,同样也是一所异地学校的老师。年青的教导主任,教语文。他写得一手的好字,写长长的信给我谈理想工作和人生。说诗经离
唐诗宋词,说我是他的远方,终于找到,永不离弃。那封奇怪的信被我收起,和许多作业本一起放在案头的是他封封多情的情书。一年后我们结婚,然后是长时间分居,再是终工作调动,四年后生了我的女儿。他开始早出晚归,与一干人喝酒谈天,工作的不如意,女儿的出生没有带给他意想中的欢喜,而我,也早不成他的一心寻找的远方。
“捡来捡去,会捡到花瓜”这句话一遍遍在我备觉委屈时在脑海里响彻。父亲早已去世,这个
瘦的农民曾经做了许久的乡村老拳师,他的拳头曾虎虎生风,却无法改变他女儿不能改变的命运。
我的女儿也已长大成人,也快到我曾经二十六岁的那个年纪,我也对她说:不要捡来捡去,小心不要捡到花瓜。她笑起来的样子多么像我,眼睛眯起来,嘴角上扬,只愿命运之神眷顾她。
她十几岁时突然
上集邮,翻出来我所有的信,从那些泛黄的信封上把邮票剪下去。我在
台的摇椅上,一封封打开,所有
糙的信纸上写的都是细致的如今却是落满灰尘的心情。唯一那封只有你好与祝福的信,还如当年一样,白亮光洁,却是旁人永不可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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