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历
　　1

　夕阳如火，晚霞映红了整个天空，连大地都在霞光的绚烂下披上了一身多情的彩纱。没有风，太阳的余热还没有散尽，晒了一天的树叶依然是无打采地垂着，似乎就要蔫了。老人弯拿着锄头，低沉而沙哑的咳嗽略微隐藏着那么一点渴望。整个世界都是宁静的，不远处茅屋中的炊烟直升入空中，慢慢飘散，衬托着天边偶尔飞过的一两只暮鸦。

　小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也是无打采的样子。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他脸上的沮丧，但是缓慢的脚步已经足以表达他的心情。背上的书籍依旧沉重，心中的梦想依然是半睡半醒时候的幻觉。

　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田里，卸下书籍，拿起镐头。老汉看看他的举动，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猛一拉自己的锄头，正好碰上一块石头，啪一声溅起了火花。

　这个八月，炎热的天气似乎已经完全占据了人的心。学堂中成绩最好的学生久考不中，没人会相信乡试中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或者人生本来就是没有规律的，越是希望，越是失望，甚至有天，绝望都会出来了。

　夜笼罩了大地，小屋中的气氛显得压抑而低沉。饭菜摆在桌上，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昏黄的光照着三个人的脸。老汉一言不发，默默着自己的旱烟；老婆子唉声叹气，念叨着没有那种命就不该浪费家里的银子，害的生活上越来越困难；书生躺在那里，眼睛盯着屋顶发呆。

　那天晚上，三个人都没有睡。书生脑子中浮现了各种画面，搅成哄哄的一团。每次临走前父母期待的眼神，每次为了节省那点盘自己受的苦，每次出了考场之后的兴奋，每次落榜后的失望，每次回家之后全家的忧伤和自己心里的委屈…

　第二天早上，红眼的书生和父亲一起下田。

　临近正午，太阳正毒，书生和老汉一起收拾东西回家。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脚踏在路面起的尘土强烈刺着人的咽喉。还没有踏入家门，老汉突然扑通一声倒下，四肢痉挛，口吐白沫。

　书生把老汉安置在家中让母亲照料，自己跑步到离家十里之外的小镇寻医。岂知郎中见他一身土气又没有多少钱，态度傲慢轻蔑，不但不肯施舍药品，还说那些‮物药‬是上等仙草，不是用来喂牛的杂料，将他羞辱一番。书生满心气愤空手而归，回到家里只听到了父亲的一句话：“孩子，记得，一定要出人头地…”

　山坡的杂草中多了一座新坟，书生在坟边上哭了好几天。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屡次落第，他家还不至于穷到连药都买不起。后来，他记着父亲临终前的话离开了家。

　2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头脑中一片茫然，原来心里的抱负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父亲临终的嘱托依旧在耳中回响。出人头地？到底如何才能办到，到底什么样子才算办到？或者自己将会永远在科举中失利，那并不是自己的出路，可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穷书生，又能做什么？

　乌云越来越浓密，燥热并没有因为阳光的遮挡而好一些，只是更加沉闷。混沌的空间突然挂起一阵热风，卷起满天的烟尘，天边一道闪电把乌云撕开一个血红的裂口，然后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

　书生凌乱的思绪被雨浇地略微清醒，但是心中依旧难收。雨下了很久，他也在雨中走了好久，直到太阳再次从乌云后面出来。

　时值傍晚，天地同时被余晖染的如画一般的绚丽。远处升起了炊烟，可是书生再也没有力气走过去了，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睡上去。

　可是这一躺下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全身疼痛，嘴里满是苦味，呼吸的时候中一阵气闷，于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姑娘闻声过来，惊喜地发现他居然醒了。

　书生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农家的小屋里。一个老汉走过来，细细检查了他的病情，示意他继续躺着。

　这家里只有那个姑娘和他的爷爷。姑娘年纪和书生相仿，虽朴素却不乏清秀；爷爷懂一点医术，可以自己采些草药来治病。那天书生因为热郁中不得释，寒外侵而病倒在那石头之上，高热不退，昏不醒，恰巧爷孙两个从那里路过发现了他，于是带回来悉心照料。

　十天之后，书生的身体渐好转，已无大碍。他心存感激，却又找不出合适的方法报答爷孙两个对他的恩情。他这才知道，时间除了那些功名利禄，还存在着如此的淳朴和真诚，只是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又不能放弃对出人头地的追求。思索良久之后，书生决定离去。

　那一夜，他和那姑娘谈了很多。姑娘毫无掩饰地倾诉了对书生的爱慕，并且说，如果他愿意，她会等他回来。书生沉默着，自己到底能不能有回来的那一天？

　月挂西天，地上凝结了淡淡的水，周遭一片静寂。可怜如此的夜晚，竟会充满了血腥和遗憾。山上的悍匪下来打劫，在书生如厕的时间里，老汉和姑娘都已经成为刀下冤魂。院中一片狼藉，蔓延的火苗映着书生的脸。

　到底是自己没用，还是这世道不公？书生捶顿足，跪倒在地。

　3

　书生四处打听，得知江湖上武功高且广收门徒的是无影真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踏入江湖，只是想起以往经历的一幕幕，他无法继续忍受强者的横行，更不想承认弱者的无奈。为了拜师，他在门前跪了四天，终于得见。

　真人问他为何习武，他说铲除恶，济弱安良，真人点头默许。

　真人又问他想要学什么兵器，他说刀霸气太浓，剑傲气太重，过迂，斧过憨，居高临下盛气凌人，钩舍近求远速不达，自己一介书生，不如学一把扇子吧。

　真人说，武者，心志，心高则高，心下则下，然后带他到书房，让他自己随便拿一本扇子的秘笈。

　书生闭眼拿来，却见封皮上是如此几个字：明月几时有。

　4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离合，月有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秘笈中只有这首词，让书生苦苦思索了三个月，才从文字中看出了变化的招式，每句一招，招中有变，变又相连。一年之后，书生掌握了大部分招式，只有一句“但愿人长久”不得真谛。

　真人很满意这个徒弟的表现，只是在下山之前仍不忘告诫他一句话，心高则高，心下则下。

　5

　书生自己从未想过会弃文从武，但是这世间的一切变化太快了，又是那么不合人意，或者一条路走到底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书生没有后悔。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有点想家，想自己的母亲和父亲的坟。可是他心里总是不停告诫着自己，在没有做到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之前，决不回家。

　没有目的的他突然想到了为曾经的姑娘和老汉报仇。想想过去自己面对暴力时候的无能为力，书生多少也有些羞愧。他只会在文章中写什么男子汉定当顶天立地，上应保家卫国，下则除暴安良，可是这些对于那时的他连个梦都算不上，空讲和实际相差太远太远。现在就不同了，书生看着手中的扇子，毅然迈开了脚步。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曾经那个村子。老汉和姑娘的坟静静躺在那里，一场大雨刚过，一年后杂草已经开始爬上坟顶，两块制的石碑上面也隐隐出抹抹青苔的颜色。书生很伤感，但心中却很平静，一年的修为让他不再那么容易被自己的情感所控制。草叶上的雨水慢慢蒸发，书生右手巧妙得一转，扇子开了，起一股凌厉的风，将几块草皮掀起，反盖在两座坟上，就算是上坟。

　他眼中透着一股哀怨，离开了村子，走上贼山。

　6

　事情总是有很多巧合的。当地的总督派了官兵，在那一天围剿山上的盗贼，书生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战斗的尾声。满地横尸，血成河。他试着绕过这些肮脏的地域进入建筑的大厅，发现总兵正在和盗贼的首领决斗。

　盗首身形魁梧剽悍，武功高强，总兵已是难以对付，加上他久战而来，盗首却是以逸待劳，更胜一筹。眼见盗首又一招将至，总兵动作迟缓已是难以抵挡，势必受到重伤，书生一跃而上，空中一招“高处不胜寒”重创盗首，将其擒获。

　机会就是这么来的。书生剿匪有功，被请入总兵府，成了一个军营中的小头目，加上他习经书，对兵法也颇有造诣很快在两年之内被提拔为副总兵，后来皇帝亲驾此地，总兵以书生武功独特为理由极力推荐，又因一次皇帝遇刺护驾功不可没，他官居二品，调入京都。

　7

　出人头地，自己或许已经办到了吧。他慢慢把酒撒向父亲的坟，忍住了泪水。身上的闪闪发光的银甲，身后的侍从恭敬的姿态和风中飘飞的盔缨都足以显示他的身份。出人头地，曾经是多么让人迷茫的梦想，可是现在却又多么简单。

　他要把母亲接到京城去享受荣华富贵。临走之前，书生居然又换上了一套几年前的布衣，步行到十里之外的小镇，踏入了那个郎中的家门。郎中依旧一脸傲慢，不是羞辱他几句，直到他呛一声把一锭金元宝嵌入木桌，出门换上银甲银盔，郎中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跪地求饶，就已一命呜呼而去。

　书生长叹一声，跨出那高高的门槛而去。

　8

　转眼间过了几年，书生身居要位飞黄腾达，按照当时民间的说法，他应该一月一小变，两月一大变，越变越贪婪，越变越独断，可是他却始终是个正直的好官。书生没有忘记师父的告诫，依旧钻研武学，积累了深厚的内力，自己的绝招“此事古难全”更是炉火纯青。但是唯一的遗憾，书生总是觉得那招“但愿人长久”得其表而不得其里。

　边远有一个省叛，书生挂帅出征。还在途中之时，老母亡故，他满心悲痛，哀叹不能让母亲亲见自己凯旋归来。

　叛军首领武艺高强，用的也是一件短兵器，乃一支普通的竹制大楷笔。第一次锋之时，他们两个便知道双方的武功是同出一门了。几十回合下来，书生心急取胜，用出绝招“此事古难全”却被叛军首领一招击退，身子飞出百米，重伤倒下。大军溃退，满野哀号。

　他成了战俘，却被安置在一个别致的地方。首领几天后登门拜访，直呼师兄，书生并不避讳。

　首领说，自己学的也是明月几时有。

　书生诧异，问他到底是用什么招式击败了自己。

　首领告诉他，那招就是但愿人长久。然后开始慢慢向他诉说一些事情。

　师父教他武功的情形是和书生一样的，而且告诉他，有个师兄和他学习了同样的招式，不过那个人满心是社会的不公平，而只能练到“此事古难全”为绝招，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愿人长久”那句。真人所说的心，不单单是动机，还包含了对这首词中语句的理解程度。每个人只要用心，都能参透表层招式，不过心中对社会的察不同，对语句的理解便不同，得到的绝招也不同了。察越深，理解越深刻，绝招越靠后，威力自然也就越大。所以，并不是武功的原因，而是一个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武功的差异。

　“我出身农家，自幼受苦。小时候的生活还能忍受，但后来官府愈加暴戾，师兄这些年身居高位可能不知，连年大旱颗粒无收，税收却不减，于是满目惨象，饿殍遍野，人死的死，逃的逃，为官的却继续吃喝玩乐。我学武功叛不是为了别的目的，只是为了让百姓能过得好一点，不要再如此受苦。人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他们也不该那样就死了。但愿人长久，不仅仅是恋人，所有的百姓，所以的人，甚至所有的生命，都应该长久啊。”

　书生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起身面对师弟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泪水。

　9

　但愿人长久。隐居山林之前，书生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ｍ.ｐＩNｇＧｘS.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