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倒映在衣柜镜子上的女人
我躺着,像条被晒干的咸鱼一样躺着。在每天早晨的五点半,无论我迟睡还是晚睡,我的生物钟都会很负责地把我叫醒。这是件让人很恼火的事情,我想如果可以,我一定要把身体里的那个钟给找出来,然后砸它个稀巴烂。
在清晨五点醒来,不但是件恼火的事,更是件尴尬的事,因为在那时候起
吃早餐又太早,继续睡也没多少时间了。思前想后,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躺着,干躺着。在躺着的时候,我通常会做两件事,看书和看衣柜上的镜子。
看书,除非梅还在
睡中,要不然翻书的声音就会把她吵醒。吵醒她,我又该挨骂了,所以我大部分时间能做的,还是看看衣柜上的镜子。
衣柜是我和梅结婚时候买的,梅很喜欢这个漆着白色油漆的衣柜,她还很诗意地说它就像一个少女一样,含情脉脉。这是我这些年来从梅嘴里听到的最舒服的一句话了。的确,梅就像爱护一个少女一样爱护着这个衣柜,给它买很多衣服,把它的肚子
得满满的,还搞个花瓶放在柜子的顶部。梅喜欢这个衣柜的原因还不止是它漂亮的外表,还有那面修长的镜子。那面镜子嵌在柜门里,有一人来高,是面不错的试衣镜。梅每天都要在这面镜子前花掉两个小时来试穿各式各样的衣服。她把柜子里的衣服一套套地穿上身,然后又一套套地
下来,直到最后满意为止。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便对她说,又不是见客的,随便穿套就成了。梅听后,立马拉长了脸,说你懂个
。
是的,也许我还真只懂个
,或者连个
都不懂,我唯一懂的只是码字,不停地码字,写一堆狗
不通的文字,然后换成钱,再然后去付房贷、车贷,还有让梅去买衣服和化妆品。慢慢地,我连码字也不懂了。我看着苍白的电脑屏幕上,那些我混合着半包香烟和两杯咖啡敲打出来的文字:大篇幅的废话报告,是为某局长做年终总结写的——300块;比非洲象的皮肤还要干巴的汉语言文学论文,是为某个研究生评职称写的——500块;还有一个保健品广告,冠冕堂皇,一看就知道是蒙人,不过就数它最贵——1000块。正如我陌生地看着这些文字一样,这些文字也陌生地看着我,它们一定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把它们制造出来。
好了好了,扯远了,还是说那镜子吧。今天,我照例还是在清晨五点半醒来,醒来的时候,我又习惯性地翻转身,看看柜子上的镜子。由于柜子是斜放的,所以能很清楚地把窗外的景
都倒映进来。有时那里面会是一个在打太极的老头,有模有样地挥舞着一招一式;有时是几个蓬头垢面的民工,骂骂咧咧地起来刷牙洗脸,有时甚至什么也有没有,就一个死气沉沉的院落。然而今天,那面镜子里却不是这些,它有了新的内容: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女人穿了很素净的衣服,头发也只简单地系了个马尾。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天啊,她竟然念念有词地在读书,而且还读得那么入神,那么有味。这让我不
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看八十年代的电影。在那些电影里都有这么一群好学的年轻人拿着一本书,在公园或马路边,一面走着一面自我陶醉地朗读。
由于那女人是侧着身的,所以我没能看清楚她的脸,但我敢保证她绝对是一个淑女。白分百的淑女。她看书的神态实在太优美了,仿佛就一尊美术馆里的石膏像一般,我在那一瞬间,不知不觉,就明白了静若处子的含义。我兴奋地想叫醒梅,让她一起看,可梅却怎么也叫不醒,于是我只好自己欣赏,然而当我转过身再看时,那女人却已经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跟梅说起了那个女人,梅不待我说完,就
暴地打断了我的话,说你是不是见鬼啦,净说胡话。这个大院的老老少少,哪个我不认识啊,哪有你说的那个女人啊…我不敢再说了,我生怕梅的口水会把我淹死。梅真的越来越
暴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读中文系时候的风采了,每天只知道往脸上抹一大堆东西,去遮盖她那些渐渐加深的皱纹和鱼尾纹,还有就是穿一些所谓的名牌时装。我发觉自己也像对着那些电脑上的文字一样,对梅也越来越感到陌生了。
我和梅是大学同学,我们都是学中文的。那时候学校里很流行才子佳人,而我又幸好又有那么点文才,所以系花——梅对我有所青睐,时不时地会拿一些东西来请我评点,一来一往就有了感情。那时,梅对文学是很崇拜的,她喜欢跟我一起朗读《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台词,她说那才是真正的浪漫,她还喜欢海子,为此我蓄起了海子的络腮胡子。那时的梅没现在这么花里狐哨,她穿得很素净,也喜欢把头发扎成马尾,说话更是斯文,细声细气的,仿佛泉水
过一般。那时节,我们一个美女一个才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就这样,我们在一本本名著和诗歌里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后我进了杂志社,而梅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外企。慢慢地,我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可也就是结婚把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为了买房,我选择了贷款,后来梅看到别人有了车,也
着我要买车,于是我又只好申请车贷,再后来梅又羡慕别人穿了名牌,自己钱不够买,就从我兜里拿钱,我被
无奈,只好在业余时间干起了自由赚稿人的营生,这样才凑和着填补了每月的开支,但钱有时还是不够用的,钱不够的时候梅就发脾气,这样的时候后来越来越多,梅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坏了。
自从做了自由赚稿人后,我的作息规律彻底被我打
,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写东西,可那顽固不化的生物钟竟然丝毫不体会我的辛苦,每天都坚持让我在五点半醒来。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我必须撑下去。
好了,好了,又扯远了。听了梅的话以后,我开始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眠不足,而产生了幻觉,要知道我们已经在这个社区里住了10来年啊,像梅说的,哪个我们不认识啊。算了,我打算把那个女人彻底忘掉了,毕竟我还得写东西,我不能浪费太多脑细胞。
但是在第二天清晨,我却不这么想了,因为我又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孩。这次那个女孩多穿了件淡蓝色的外套,可能外面起风了吧。这天,外面有了些雾气,女孩走在雾里,朦朦胧胧的,虽然正面朝着镜子,但我还是看不清是谁。她还是拿了一本书在读,在雾里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读。这次我没有叫梅,因为我要彻底看清楚,她是从哪家出来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读完了书,要回去了。她收拾好了石桌上的书,把它们一一放进了一个布包里,那个布包竟然也跟八十年代电影里那些演员背的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慢慢背好书包,然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可是该死的雾气竟然加大了,那女孩走入雾的深处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了。我急得手一撑,马上坐起来朝窗外看,可一不心,手撑在了梅的肚子上,把梅弄醒了。梅这下可火大了,立马坐起来对着我吼,说你发什么神经啊,没出息赚不来钱不说,就连个安稳觉也不让老娘睡啦!我哭丧着脸,指了指窗外,说梅我又看见那女人了。梅听后,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又看了看窗外,说你不会真见鬼了吧。
这次,梅非但不骂我了,还跟我研究起了那女人,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说我们住的这一片以前就是块墓地,我看到的那个女人还真有可能就是鬼。梅做事比我果断,立马从外面弄来了很多辟
的符,把屋里的几个重要方位全给它贴满了。为了确定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鬼,梅决定陪着我一起看,如果真是我们就搬家。当然,她没有我那样颠三倒四的生物钟,她一旦睡
就很难醒来的,所以她要通宵到五点半。通宵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梅给自己准备了很多零食还有一壶的咖啡。梅不睡,我也只好不睡。我们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看电视一边吃吃零食,不时地还瞄一下时间,可那时钟里的指针走得比那老头的太极拳还慢,都吃了一大包的零食了,还只到凌晨一点。
后来,梅看见我上眼皮搭着下眼皮,实在熬不下去了,说看你个熊样,你还是去睡吧。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梅的关怀,很感动地亲了一下梅,然后就回屋睡了,毕竟我还要赶稿子呢。
五点半还是五点半,我又在五点半醒来了,我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看了看衣柜上的镜子,今天是个好天气,镜子里很明显地倒映出了那女人的模样。她今天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头发没有扎起,披散在肩上。她侧坐着,一边用手翻着书,一边读着。看着她很专心地读书,我轻轻地起了
,然后到了客厅去叫梅。
梅估计已经撑了很久了,但可惜她没撑到最后,她睡着了,她睡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包零食。我真忍心就这么把她摇醒,但为了不要前功尽弃,我还是死命地拍她,可梅竟然毫无反应,她依旧
睡着。
万般火急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东西——照相机,我从抽屉里取出了照相机,然后飞快地跑到了窗前,还好那个女孩还在。我轻轻地端起相机,调好焦距,准备对她来个特写。
但是,在我正想拍的那一瞬间,我迟疑了,因为我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孩朝我转过了身,正面对向了我,天啊,那女孩分明就是梅嘛!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分明也就是我们在大学里那时候我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啊,上面还有个黄
的蝴蝶结呢。还有她手里的那本书,不就是《海子诗选》吗?还有,还有…我惊呆了,相机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等我回过神来,我拼了命地跑回了客厅,我想好了,这次无论怎样,都要让梅好好看看了。可是为时已晚,梅的身体已经冰冷了,而且等我再回到那个窗口,窗外也什么都没有了。我转过身,看着那面苍白的镜子,她似乎正在对我发出苍白的笑,我愤怒了,用拳头奋力地击向了它。血,鲜红的血,顺着碎裂的镜子慢慢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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