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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
   烟雨楼

 冬腊月,树影萧条,碧波不兴,正是江南一带每年最冷冽的时节。西子湖畔,往日笙歌曼舞举目繁华,如今偌大水面已停不下一艘游船。夜夜升平的烟花巷也有清寒光景,只不过那瞬间的寂寞往往被人视而不见,几可忽略不计。

 也有例外的。曾在杭州城里风光一时的碧游居、摘月阁、问闲斋、清玄池四院门庭冷落,结了一层薄冰的西湖水边却别样热闹起来。“烟雨楼”这座一如其外表平凡毫不起眼的楼子,即使让丫头们站在路边招徕生意也抢不走旁人几分风光,以往承担所有的沉寂,麻木了同行老鸨精明的双眸,才在这苍凉时世静静地活下来。眼下竟如蜕茧重生,宝刃雪藏,无人能挫其锐。

 楼子坐落在西湖一隅,此处没有什么著名的古迹,纵在最灿烂的季节也是游人疏落,只能遥望湖上旎景观。今年冬天却正是这里惹得全城万人空巷,竞相争看传说中的烟雨楼究竟有着怎样一番面貌。一些来人不免失望:原来这引人注目的勾栏院前庭古旧破败如许,只有孤零零一角小亭凌架湖上,仿若一枝孤瘦嶙岖的梅。偶尔有人因此抱怨嬉笑,也总被知情者按下嘘声,告诉那一惊一乍的路人——外人不知个中奥妙,这院落正因得了江南第一才女青玉闻名遐迩,彼处亭阁之上便是美人居所,凡夫俗子有缘登高一探已是难觅福泽,更休提得睹玉人者,怕是万里挑一了。“烟雨楼”即因此得名。世人道杭州城中花红柳绿,皆为俗物浮云。最是如西湖水般清贵之处,莫过于烟雨;烟雨亭台上,云深不敢望。

 当也算因缘际会,偏逢朝中年少的亲王微服南下游历,行至西湖,画舫便停靠在杨柳荫下临波小憩。忽听一曲弦歌悠悠自亭上传来,清越非凡,正是李后主《虞美人》。旋律新雅,意韵绵延,亲王素通乐舞竟也从未相闻。当下命人依律记下曲谱,又去打听歌者何人。不久家奴空手而归,说难见歌者一面,却带回楼上弹唱女子之名:青玉。

 亲王称奇不已。将曲谱带回京城试演,一时广为传唱。

 青玉名扬天下,却从未有人见她步出烟雨楼。任世间碌碌男子虚掷千金,痴情无系,也只换美人身边丫鬟小远轻巧一福:“卖艺不卖身,留待知音人。”

 亭上竹影一招。只道是习风拂过,没有人看见青帘背后一双明澈眼神中写满了然,淡淡一笑,说不尽的自嘲与落寞,仿佛看破了世情。

 众人趋之若骛,只把楼里执掌大权的妈妈笑弯了,才摆下一局“三战争高下,平步踏烟云”的擂台来。

 龙虎斗

 所谓“三战”即在烟雨楼前划出三块比赛场地,斗的是人生三大傲事:文才、技击、富贵。第一场起初平平无奇,一忽儿只见楼中盈盈步出几位少女,气质不俗,衣着全是婢仆装扮,皆动作井然守礼无言,显然经人指点训练有素,绝非庸脂俗粉。自少女们手中轻轻抖起一幅白绢,始于楼台之底,一直延伸向西湖岸边。绢首安放了一枚碎玉,玉旁被人用毫轻挑了一抹水,下笔力道恰到好处,一眼望去虽然不辨主题,但见那撇颜墨斜飞上卷,若专注凝望久了,竟让人觉得它仿佛拥有了生命,方跃跃试,立时就要破卷而出直冲云霄似的。从侍婢列中站出一人言笑晏晏,正是花魁身边最为得意的丫鬟小远,清声向众人道:“这便是我家小姐出的第一场文试命题,请各位公子诗以对。”

 不远处的第二赛场,比武亦与别家不同。场地选在几株垂柳之间,间隙甚窄。时值岁末,柳条上一片枯叶儿也不剩,枝桠上三两只麻雀蹦蹦跳跳,浑不理周遭浮华,旁若无人地啁啾着。那柳树更形态各异,多是生长经年的老树,深干壮,只有被其他同类衬托得细弱孤寒,树皮都枯皱了,眼看快要凋零委顿。仆从们早在忙碌,一把把称手兵刃陆续被悬挂在枝条上,供人摘选。各式武器竟都是木削的,雕琢真一应俱全。有好事者议论纷纷:“听说这就是武斗考题!”“是啊。你看圈地限制如此狭小,既判定伤人者算违规,又不许人触到柳树,好似连这柳条儿飘一飘、或惊飞了一只麻雀都不算数。啧啧,可真难啦。”

 外人只知三比斗富最不出新,与其余两场相比毫无花巧可言,孰料旁观者也最为众。平民百姓明知另两处斗得好看,左顾右盼之时,却被这厢的光芒晃花了眼。三号擂台并不起眼,只设了一张檀木案几,上面摆放着一把旧琵琶。经楼内管事妈妈介绍,这本是青玉姑娘早年随身之物。大家还等下文企听题目如何,那老女人却再多一句亦不肯说。岂知本场应试的尽是些纨绔子弟、膏粱青年,钱财来得容易,头脑简单自以为手握金银没什么买不来。倒歪打正着,不须旁人答话,个个踊跃向场中虚设座席抢步去了。彼时满座名人,吸引围观人众里外三层水不通。而比赛尚未开锣,珠宝未现,倒是这些名绅豪贾身上凭空发散的贵气,招徕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开场锣声一响,早有人跃跃试。多是些年轻人,个个年少风鲜衣怒马,正是自命才高难耐寂寞的年岁,谁肯甘落人后!

 文试最先开始。从一文不名的酸儒到假充道学的公子哥,纷纷上前摇头晃脑,生怕晚了一步就显得技不如人,挤挤挨挨好不热闹。也有闹笑话的,这边一人兴奋过度提笔忘字,正涨红着脸进退不得十分尴尬;那边一个秀才盯住碎玉双目放光,俯首大笔一挥作了一首七绝,等不及墨汁晾干就得意地诵起来:“烂漫开红次第深,贪生只爱眼前珍。时人多是轻先见,老去风情薄似云。”他还飘飘然自命不凡,大家早哄笑起来,直臊得那秀才落荒而逃。

 小远冷眼旁观,只见遍地喧嚣之中,惟独一人最是宁定。白衣文士不言不燥,立在人群之中不算突出,却给人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嘴角纹路轻扬,带着一缕永不褪的笑意,神情洒如一缕微风,没有什么能羁绊他的脚步,任他随心来去。

 男子向场内注目许久,忽摇首低声笑叹:“真是辜负这番新雅意象!也罢,就让我来会会她。”

 说完移步上前,全不似他人矜持,大方自然席地而坐,视线往旁边残玉、单打了个转,运笔如风几笔落成。浅笑舒声:“好了。”起身离位,竟不沾片尘。

 这时文比时辰已到,一些未及完成的参赛者也不得不抱撼收手。小远走来,沿着白绢绕上一圈,目光掠过通篇香词赋,顿在白衣人所题之作,见是一阕《长相思》。

 “映水边,得心闲,把音尘都扫残,问谁又倚栏。

 似经年,早阑珊,人世平湖挥羽扇,自怜知孰贤。”

 小远端详这人半响,开颜道:“胜出者便是这位先生了。”

 旁边斗富完成得干脆利落。举目席中,个个宝光阔气,皆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名号不说传扬百里,也算掷地有声的人物。热切寒暄背后暗藏眼色锋,附庸风雅也掩盖不了中饿鬼的本相。不到半柱香的光景,众人早将各自身前小几堆得满满——无人愿以银票敷衍落个俗名,却使小小赌赛变成斗宝一般。惟有居中一青年面色平静,全不似别家情急,遇人问起,也只笑而不言。

 待得喧嚣暂歇,他忽朗笑起身,沉声道:“该我了。”轻击掌三记,早有随从候着,自袖筒中取出一物,毕恭毕敬捧在手心呈上来。

 众人细看,只见此物小巧玲珑毫不惹眼,是一部碧的钟磬,通体剔透光华,仿佛弹指可破;休说使其奏乐,便是让人持入手中把玩也恐惊动了它似的。与周遭珍奇古玩相比黯然失,不知有何奥妙。

 孰料正是此物令特为赛局受聘而来,见惯世面的杭州老字号当铺“得意坊”内经验丰富的吴朝奉瞪大眼睛,几不信眼前所见为真。

 “宝贝啊!”吴朝奉胡子都快翘起来了“老朽一生经营典当,如此稀世奇珍还是首次得见!——若非我老眼昏花,斗胆断一句,这可是秦时东海寒水水玉制的碧云磬?!”

 此言一出人哗然。公子面,胜负不言而喻。

 那壁厢比武正到酣时。只听人群叫采不绝,一名使单刀的汉子随之跌出场外,状甚狼狈,好不容易直起身来脸上一片茫然,一句话就要习惯地冲口而出,却又似不知自己为何失利一般,骂不下去。只见圈限之内,少年黑衣劲装,倚树而立,面无表情仿佛无思无愿,几不被红尘惊动一般。他天生相貌平凡一如市井顽童,让人难以辩明这一个与那一位的区别;偏自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洒落不羁之气,静极,傲极,却又锋芒未现,使得他整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站,顿如一幅天然和谐的画卷。尽管如此,观者仍心知肚明,任何试图挽留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他冲天飞起。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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