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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抬起眼眸
 所有使者突然昏,只有一个可能:应风⾊砸碎了小召羊瓶。应风⾊需要她。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必须立刻赶到他⾝边。应风⾊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

 这感觉常怪异,明明是无光的、漫无边际的黑,理应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能清楚看见东西,尽管什么也没有…再一次的“能看见东西”和“什么也没有”两个自相矛盾的概念‮谐和‬并存,并未动摇他对自⾝的认知,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他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识海中窥见鹿希⾊那回,他对周遭的感觉便是如此。(我…是死了么?)应风⾊想不起睁眼之前的情境。

 每次要从梦境中醒来,梦中的世界便会天摇地动,随着“我在做梦”的念头逐渐清晰,梦无法继续维持,但这个梦不知为何非常強固,尽管已意识到“这不是真的”、“我在梦里”

 甚至萌生醒来的念头,依旧稳若磐石,犹如置⾝于现实。一名青衫束袖的长发男子出现在面前,持金剪子修剪花木,偶尔也提木桶杓子浇⽔施肥。做这事的庄稼汉不免给人脏兮兮的感觉。

 但男子穿着再随意,趿着木屐乃至⾚脚,都给人笼罩光晕的出尘之感。若世上真有天外谪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那人浇着浇着,突然意识到他的视线,两人对了一眼。男子笑起来。

 像是明⽩了什么,随手将木杓搁在桶里,拍去掌中泥土,饶富兴致打量他,连连点头,啧啧有声,半晌才扬起嘴角,很佩服似的,怡然道:“风儿,不容易啊!能将识海锻炼到这等境地,形神合一,若有实质,功已有小成,难怪如此,难怪如此。”这声音…很悉。

 应风⾊回过神时,见男子蹲在自己⾝前,亲热地‮挲摩‬着自己的发顶。这在他人做来稍嫌耝鲁随便的举动,不知为何被他弄得十分自然,仿佛本应如此,应风⾊甚至有些舒服,像老家那头被搔肚⽪的小⻩狗,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就算他们曾经见过,他也不该记得,毕竟那时应风⾊太小了,但男子的笑容‮实真‬温暖,像曾这样摸他的头几千几百次,亲近之感冲上脑门。

 在鼻腔里化作阵阵酸楚,鼓励他把満腔委屈发怈出来,毋须忍耐。“叔…”应风⾊倔強咬,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珍珠。

 “叔叔…”应无用仍是眯眼微笑,宠溺地摸他的发顶,和声道:“我们终于见面了呢,风儿。”

 ***在陶夷应氏这样的鳞族名门,就没有长得丑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应风⾊此生仅见,披头散发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以一己之力降伏山九脉的“四灵之首”⾚着⽩皙的脚板,管卷到膝上,雪⽩的上襦与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将袍袖缚于腋胁,襟里露出小半截玄⾊中⾐的领。

 这般不修边幅,处处透着便宜行事、流⽔随心,却教人难以移目,似觉此人无比耀眼,自图画中迤迤然行出,但应无用失踪时,应风⾊不过三岁,被接上风云峡还是几年后的事。

 他对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来自院里…小院是应无用未当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肖像并无落款,连魏无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笔却十分⾼明。画中应无用所穿。

 正是这⾝⽩底染墨边、襕袖如山⽔的长襦衫,执杯斜坐,似笑非笑,轮廓分明的侧脸胜似⽟雕,眸光极远“闲适”二字透画而出,瞧着不噤嘴角微扬,也想舒臂大大伸个懒,步⼊画中举杯并肩,同面飔凉。应风⾊打量“叔叔”

 仍无法自梦中醒来,目光从搁在脚边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园苗圃,心念忽动:鎏金剪刀是他⽗亲长置于书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则是从小院偏厢清出,所见时已十分陈旧,不似眼前簇新。

 福伯把叔叔所遗诸物整理好,一一收⼊库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应风⾊接掌宗务后的事。

 这片苗圃应在陶夷老家的某处,横竖府中院落无数,应风⾊也弄不清是哪儿,童年时⺟亲常带他去园子里看侍女浇⽔除草,让小应风⾊⾚脚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

 此间就像是⺟子俩的隐密桃源,他没有在这见过⽗亲或太君…他那以严厉着称的曾祖⺟…的印象。这是个七拼八凑而成的虚构场景。‮实真‬感之所以如此強烈,盖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现实所有,并非空想。

 只是它们从无机会被聚拢成眼前的模样。这般人、事、物的组合,本就不存于世。“应无用”与他目光一对上,露出赞许之⾊。

 宠溺地了他的发顶,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会过意来,你也是很长进的了,风儿。”

 应风⾊不觉恼怒,本能仰避,瞬间视线急遽拉⾼,已能与之平视,正反口,忽感极谬:“我在梦中斥责幻影,这算什么?为何还不醒来?难不成…我是死了么?”

 四下打量,却无一丝虚幻离,场景、知觉…无不具象清晰,就跟现实里完全一样,若非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异处。

 他几乎以为是置⾝新一轮的降界,假处全是‮实真‬存有。当他瞥见那把小巧的金剪时,立时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

 不是有人在耳边说出来历的那种“知道”而是灵光涌现,忽然就明⽩了是什么。没有术法和机关能做到这种程度…降界里常见的几种术法效果,应风⾊翻遍风云峡和通天阁所蔵,已有一丝眉目…而梦境通常只有一个来源,就是自己。除了“过分‮实真‬”

 这点太不‮实真‬,应风⾊可以确定这是在自己的识海之內,就是他与鹿希⾊曾抵达并相遇的最深处。

 但识海不该是这么稳固、现实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时他为感应鹿希⾊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但眼前的微风、泥土。

 甚至圃內混杂了⾼墙深院独有的陈腐木构气息的芽草香气…都不是应风⾊⽇常惯见,令他不噤有些惑。“应无用”笑起来“这就是我假冰无叶之手,留给你的功之妙了。

 在这个世人多半不知的领域里,你不知不觉练成⾼手了啊。”应风⾊忍不住一哼,终于还是同幻影斗起口来。

 “除非我叔叔早计划好了要离开,且铁了心再不回来,还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否则…”忽然微怔,一时失语。羽羊神的武功很⾼。

 那是不必说了,但他背后未必没有人。若有个与十七爷同等级的绝顶⾼手在后头,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对比通天壁惨变,降界至目前为止还称不上真正的光怪陆离。

 “…你不能否认,是有这个可能的啊。”应无用‮开解‬缚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就口。恁谁做来都嫌狼狈轻率的举动,在他却再自然不过,瞧得应风⾊都有些渴了。

 “冰心、补叶二诀,和《九转明⽟功》这样的武学,你师⽗是断不肯练的,他于武道自有定见,也不必強求。”应无用饮尽杓中之⽔,以袖抹口,倚着廊檐之柱盘起一⾜,含笑斜坐。

 “而你,从小就是一脸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传功于你,比你师⽗靠谱多了。”

 应风⾊料不到在意识之內,会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像噴得一脸,又气又好笑,斗口既无意义,生气更显多余,但这口气委实难忍,得満脸红热:“再用我叔叔的模样说话,当心我把你变成猪头!”

 应无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猪头啊,你想过这是为何么?”见青年瞠目结⾆,正⾊道:“你在梦里,何曾是心想事成?梦境若能都随心意,世上便没有恶梦了。”这虚像说话也太有道理了…应风⾊意识到自己险些点头,赶紧抑住。

 “‘⽇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指你醒时所见、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识海深处的,会在做梦时露出一角,编织成梦境。故梦中有时顺心,有时未如人意,盖因现实如此,投影自也是这般。”

 应风⾊想起了是在哪里听过这段话的。小时候,韦太师叔带他和龙大方看⽪影戏,贴近纸幕的⽪雕影偶纤毫毕现,连镂空的花纹、牛⽪⾊染都清晰可见。

 一旦距离拉开,投影越发模糊,幻化成种种诡异轮廓…“对抗恶梦毫无意义。”韦太师叔就着花生米啜饮酒浆,一派怡然。“…因为不是真的?”他记得龙大方抢着说。“因为那都是‮实真‬的一部分。”

 韦太师叔笑道:“你能逆转时光,改变已发生的事,或把打翻的⽔变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壶么?”两小‮头摇‬。

 “无论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远,⽪偶就是⽪偶,你没法让它消失,也用不着否认,只要把烛火熄灭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声轻响,纸幕后的灯烛倏然熄灭,台上台下动起来“只要想着‘醒过来’,就能离开梦境,别⽩花气力同它夹。”

 现在一想,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把韦太师叔的比喻,理解成了“梦境是现实的零星碎片”却未深究脑袋瓜里为何要留存醒时都未必记得的片段。按“叔叔”所说,识海最深处所保留的不仅仅是碎片。

 而是全部,但就像他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记得跟过的上百场戏曲中韦太师叔的闲聊,却在此际,在和这个蒙着叔叔外⽪的虚影相对下,透过其口一一重历。这证明他记得所有事,包括当下毫无所觉的那些细节。

 “…所以你说的话,”他抬起眼眸,直视着微笑的“应无用”“都是我让你说的?”应无用大笑。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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