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穷困挨饿三娘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
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光闪闪的攮子。瓣花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不清,语声却很
喜。“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
満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瓣花儿。“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瓣花儿不晓得她的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
出一股毒火,将瓣花儿吓了一跳。“俺…俺不敢下手!”瓣花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地⾼声尖叫。
瓣花儿吓了一⾝
⽪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瓣花儿不敢跟她走。“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哩!”“谁…是安儿?”瓣花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瓣花儿脫口而出。“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
示意傻子往西走。不晓得为啥,瓣花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狗活像她随时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觉睡容⾝。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瓣花儿这才看出,她的腿两只剩下细杆杆揷在
管里。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瓣花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地问:“他的?”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狗跳窜着玩耍,耍到
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的口⽔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瓣花儿看了想吐,強庒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
俊的。”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赖哩!”
瓣花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瓣花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瓣花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瓣花儿脫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那女人“忽”地
沉下脸,盯着瓣花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瓣花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瓣花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事体。”瓣花儿问:“啥事体?”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瓣花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
半晌,忽然张开,
出一股子怨毒之气。瓣花儿只顾
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
,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俺下…下大雨!”说着,把
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瓣花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觉睡觉咧!”说着。
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傻子奇怪地望着瓣花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瓣花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狗往柳林深处走去。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
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瓣花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瓣花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那女人往后拢拢満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躲在一家尼姑庵里。
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
他娘怕米是偷来的,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
着急。
安儿想和娘多呆会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
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
。唉!
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瓣花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
得发沉。那女人没看瓣花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俺乃七岁安儿,自娘老被
赶出门去常常挂心。
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娘老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
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想起娘老泪珠盈。连把
来埋怨,埋怨
心不公。
无故将俺娘赶出去,⺟子活离各西东。就打娘老赶出外,狠心的
才把米来供。一天供俺一升米,十天供俺米十升。俺当吃一碗吃半碗,当吃一升吃半升。
一个月积攒一斗米,今天逃学到庵中。拴住口袋背起来,来到双
岔路口,扑通栽倒地溜平。(哭介)背俺也背不动,动一动浑⾝疼,俺那难见面的娘老呀!***
瓣花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记得差不多。
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
唱一通。每⽇,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狗玩耍,然后赶紧跟瓣花儿对道⽩和唱词。
瓣花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莲勾搭成奷,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受罪。
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生。《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
起初,瓣花儿听着那女人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
本唱不出那秧歌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
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
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
声,还是瓣花儿学得⼊
,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出⽇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瓣花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
,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段演练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
。瓣花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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