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准备好这些之后,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几个小时都不会动一下,于是她独自出门,坐在了屋檐下。又是三天过去,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场大雪的痕迹。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看起来像飘
着一片薄雾。
当清
的春风吹过时,雾气便会聚拢又飘散。时而有一片飘向方雪晴,润
她的发丝,显得青翠
滴,于是衬托得少女的面颊越发的白皙纯净,却又带着一抹隐隐的苍白,与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动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绿的老叶也被雨丝洗得鲜亮起来,在它们之间可以看到更加亮泽的
绿。院门外两只卿卿我我的狗儿身上披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它们眉目传情良久之后。
终于决定做一点春天该做的事情,然而这时另一只狗儿冒了出来,嫉妒地对它们叫了几声。方雪晴捧起画板,开始描绘这出伦理剧。
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进入了习惯的那种忘我的状态。狗儿们吵架,谈判,接着就一起跑了,但方雪晴还是熟练而迅速地画完了那一幕悲
离合。
然后注视着一对穿过雾雨的燕子。它们如同一对黑色的精灵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头。于是方雪晴抬头,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窝还空着,但自从方雪晴家房子盖好之后,一连三个春天都会有一对大燕子前来陪伴她。它们的行程到了哪里?方雪晴开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样,掠过大海和陆地,从半空中俯瞰这锦绣江山。
她开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画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图之中。当燕子飞过大江之上的那些桥梁与船舶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繁华的高楼大厦和繁忙的工地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当燕子飞过青山与小村时,看到的又是什么画面?这些想象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自由地在空中翱翔,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院门外传来说话声。
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妈妈和采石场的老板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才让飞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画具,起身打了个招呼,保持着礼貌,但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复杂。就是她的采石场出了事故,导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谁会希望出这种事呢?爸爸妈妈曾经多次称赞他们的大方和善良。方雪晴家盖房子的时候,还借过他们一笔钱,去年才还清。方雪晴偶尔去采石场找爸爸的时候,也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
现在出了事故,他们也没有推卸责任。他们只是开了一家小企业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两家人相处完全称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们害死了爸爸。她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
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安全,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工,为什么不采用更先进的工作方式,但她只是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后,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方雪晴所熟悉的那个老板娘虽然个子不高,皮肤也因为采石场的风吹
晒而黑不溜秋,但总是打扮得干净而精致,动作麻利,走路生风,脸上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但现在面前这个妇人却披头散发,面色蜡黄,浓重的黑眼圈包围着红红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妈妈身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桂芬姐…我们砸锅卖铁也不会不认,你放心好么?”方雪晴的妈妈反而还要安慰她:“你别急…进来坐,慢慢说。”
方雪晴赶紧先回堂屋,放下画板和铅笔便去倒水。当她端着水转身时,却看到老板娘已经对着条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遗像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头。
然后被妈妈扶起来坐下了,当方雪晴捧着茶水端过去的时候,她也只是垂着头木然地接过去,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方雪晴一眼。方雪晴现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悄然后退几步,默默地听着妈妈压抑着情绪的话:“…我不是说催你们马上陪多少多少。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不急。就是现在要把老方后事办了,入土为安是不…我们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还有盖房子的债没还清…”
老板娘咧着嘴,干裂的嘴
上耷拉着一块皮,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看了妈妈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看起来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们手头的三万多块钱现钱都打给你了…”
方雪晴的妈妈叹息道:“现在不够了啊…我们村里快要搞拆迁了…不批坟地了…我和老方都还没到想这个事情的年纪,根本没准备…现在只能去墓园现买…两三万块钱差的有点远…”
沉默片刻之后,老板娘才缩着脖子再次开口:“你也晓得…金海公司那笔货款还有一半没收回来,工业园的两笔尾款也一直拖着。
主要还是新区政府工程的货款…一直没和我们结…现在老李进去了,我们场子也贴了封条,我现在是真的没得法子想…”
老板娘呜咽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茶杯,举起另一只手来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个老砍头的,年前又把房子车子都抵了,贷款买那个勾机…不然我就算卖车卖房,也不能拖你家这个钱…”
“我晓得。我晓得。”方雪晴的妈妈赶紧凑过去,拍着老板娘的背:“喝点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板娘机械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方雪晴赶紧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是浑然不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道:“桂芬姐,我没用,想不出什么法子。我那些首饰细软能值个万把多块钱,也是杯水车薪。
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别多心,现在这样我也不敢提什么叫你给谅解书,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个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说句话,我怕他心里受不住。
哪怕是你去骂他一顿也好。一个是问一下他,想法子先凑点钱先把老方的后事办了。”妈妈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们过去吧。”于是她们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门,等到妈妈再次回家时,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赶紧接妈妈坐好休息,妈妈知道她担心,喝了一杯水之后便疲惫地微笑着,慢慢说道:“小雪,我们今天谈了,老李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现钱,不过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
他说,叫老板娘把外面欠他们的款转给我们,就是区政府的那笔货款,办好手续做个债权转让的公证什么的,然后我们自己去讨。现在刚开年,私人那里肯定没法子要钱,哪里也没个正月里去讨债的道理。
而且私人的款东一笔西一笔的,每一笔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单位,没什么忌讳,跑好几家总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一个月悄然过去,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方雪晴回到了学校,虽然悲痛还需要时间才能淡化,但生活仍要继续。
“方雪晴,你明天去曹老师家画画吗?”又一个星期六晚间放学之后,高逸翔鼓起勇气,快步追上那个他已经悄悄注视了一整晚的女孩,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方雪晴停步回身。换下厚重的冬衣之后,她更显得清减了不少,
肢堪堪一搦,双肩消瘦如削,和一个月前相比,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听到高逸翔的问题之后,她带着歉意浅浅一笑:“对不起啊,还是下个星期再说吧。我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好…我也定不下心来画画。”高逸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脸上总算是再次有了笑容,但苍白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却使得这浅浅的笑容格外让人心疼,但他不能表示超过同学关系的关心,只能继续装作不经意地答应道:“嗯,好。你也别急,比赛还有大把时间。”
方雪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用等我啊,你自己先去画吧?”高逸翔张了张嘴,把几乎
口而出的那句“你不去,我画谁啊”
了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石小凯的呼唤已经从窗外传来:“小雪?小雪。”于是方雪晴便歉疚地一笑:“我要回去啦。”
“嗯。下个星期见。”高逸翔注视着方雪晴走出门外,和石小凯亲密地交谈几句之后并肩离去,然后背起书包,独自离开了教室。
片刻之后,方雪晴坐在石小凯的电动车后座,顺着公路驶向自家的小村。她像往常一样,侧着身子看向电动车背后逐渐远去的学校,以及更远的,灯火璀璨却又变幻莫定的江城。
郊区的公路宽阔而平整,在这深夜里却更显得空
的,偶尔有一辆车擦肩而过,也总是呼啸着迅速隐没在夜
里。
路灯如同珠串从身后延伸向前,一团团灯光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的原野,夜幕和光团的分界线像是笔画出来一般分明。
悄无声息地伴随着他们前进的江水
淌着微光,远处地平线上的寥落灯火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苍茫无际。拂面的春风带着花和青草的气息,但仍有寒意。于是方雪晴悄悄地把脸颊靠在石小凯的背上,抱紧了他的
。
这个举动鼓励了石小凯,笑着问道:“小雪…你妈妈去区政府讨债的事,怎么样了。”看,这就是小凯哥讨厌的地方。自己好不容易暂时忘记这些事,好不容易平静一会儿,他就要提起来,真是煞风景。方雪晴有些生气地松开手,不高兴地回答道:“不知道。没问。”
石小凯愣了愣,没有再出声。两个孩子都不再说话,一起看着前方。
光溢彩的新区政府正从四周的原野中跃出,现在各机关单位已经搬了进来,每天晚上都会亮起几组激光
灯,整夜地把巍峨的大楼涂抹得五光十
。
大楼前的广场上则刚刚安装了一组气势恢宏的灯光音乐
泉,只是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昆虫和野鼠享受着这幅美景,接着,电动车转进那条熟悉的小路,前方林木掩映间,已经闪出灯火阑珊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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