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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那年春天,县上给俺田庄派来了路线教育宣传队。麦收后,宣传队马队长兜里装了一叠厚厚的经验材料,凯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马队长前响刚从田庄拔出脚,俺三队队长志良叔后晌就宣布他不当队长了。

 我慌了。

 我是副队长,年初选举的时候,大家选我,不过是看我干活不惜力气,办事可靠点儿,让我给志良叔跑跑腿儿。跟他锻炼锻炼。至于四时节令的农活安排,经营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还不入门哩!现时正当忙后三秋管理的紧火时光,他撂了担子,我怎么办呢?

 月很好,我奔进大队支部书记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树下,田志德被一伙社员包围在中间,吵吵闹闹。

 七队妇女郭菊艾,高喉咙大嗓门,喊说:“把俺的围墙挖倒,现时咋办哩?贼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粮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么活?”

 我听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庄基地在村子最西边,打土围墙时,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实,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队里水泥砌的自渠,集体根本无法使这一尺之地发挥效益,郭菊艾打围墙时就把这一尺空地图进了院子,干部和社员也没有人喊查过此事。马队长不知怎样把这事调查出来,亲自掮上镢头,用军队式的命令动员民兵,把郭菊艾家西边的围墙给挖倒了,为田庄大队争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听着,皱着眉,苦楚着脸,说:“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二队的成林老汉赶紧抢上话:“把没收俺的羊钱…”

 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汉的小孙子,一生下来就没吃,老汉买了一只好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孩子吃不完,家里四口人一个胃口,都喝不惯羊那股膻味儿,就用孙子喝剩的羊喂猪。恰好临近小学校有个教员患胃疼病,想订…同样,马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把钱没收了…

 田志德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表情更苦楚,重复着同一句话:“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我看着那一堆纠不休的社员,心里可怜起田志德老汉了。马队长在田庄东戳一扁担,西砸一杠子,打下一锅浆子。现时他股一拍,回县领赏去了,把这一滩粘浆子,全部倒在老汉头上了。

 老汉象是麻木了,任谁用高嗓门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调调诉叙也好,他一概不动声,开口就是那两句话:“甭急…”

 我敢说,站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我心里的事情关系重大。我拨开人,尽量缓和口气说:“支书,俺的队长撂套不干咧!”

 老汉猛乍扬起头,吃惊地张着嘴:“啥?”

 我又说了一遍。他把头沉重地低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句不吭。

 他没问我志良叔为啥半路撂套。他心里比我更清楚:祸还在那位马队长身上。

 “我早就担着这份心!”他自言自语,站起来对我说:“咱俩一搭寻志良去。”

 进了志良家院子,一见面,志良就摇手:

 “支书,你甭找.也甭说,啥也不顶!”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烟。他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不发躁,也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词儿来软化志良,问了半晌,才说:“马队长在时,你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给三队安排队长!”

 “我怕把麦子…”志良说“现在,麦收了,秋种了,我该作揖退庙咧!”

 “算咧!甭给哥难场受咧!”志德劝说“你数数咱大、小队几十名干部.打下台的不算,谁没受过?还能计较…”

 “你甭费唾沫儿咧!老哥!”志良烦躁地说“我的秉你知道,说不干就坚决不干!”

 “不管马队长怎样你,咱的社员心里对你没啥!”志德好容易找着了话头儿,更加耐心“都替你…”“咱不说多余话!”志良无情地打断志德老汉的话,生硬地说“谁再当干部,算是先人在河滩埋着!”

 志德老汉尴尬地苦笑着,再也说不出话。志良把话说死了。

 无奈,老汉召开三队社员会,选队长。开了三场会,选了四个人,没一个人愿意上场,象是谁教给他们同一句道理:“志良这样的人都挨整,当不下去,谁还能干成?”

 我看队长选不出来,自己又驾不起辕,干脆,也撂吧!没等得我开口,老支书难受地拍拍我的肩头,说:“没办法!你就挑起来干吧!”

 我急忙推辞。

 “叔明白!你不说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办法?”他说“我给你找几个老农,当参谋…”

 看看支书为难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给他加忧愁,想撂挑子的话急忙说不出口。这样,我忐忑不安地当上了三队队长了。

 紧张繁忙的三秋管理季节,玉米要锄草,谷子要薅苗,红薯要翻蔓儿,棉花要打杈,接着就要施肥。化肥供应少得可怜,我正发愁这二百多亩秋田,真会成了卫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发蔫。社员们思想散里散伙,大概对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吧!我急得东跑西颠,眼也红了,声也哑了。听说夜晚浇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自己在渠岸上睡觉,我忍不住发火了,说了不少难听话,仍不抵事!

 老支书给我把参谋还没找妥,就到公社参加什么学习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几个老农商量,有的说这样办,有的说那么干,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怕我把三队搞烂了,他们要落话把儿。

 “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妈妈说“再干下去,怕…”

 “哼呀!你当那个队长好当?那不是抢篮球!”爸爸教训我说“一百几十号劳力,二百多亩庄稼,那是闹着耍的?你,本事不大胆子大!”

 我吃着饭,听着妈妈担心的劝说,爸爸的训戒,心一横:吃罢饭,上公社,找支书,不干咧——确实不干了呀!

 主意一定,我赶紧吃饭。不料,一抬头,富农分子田学厚站在当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有啥事?”

 他答:“我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

 噢,我记起了。按照马队长春天给队里严格立下的制度规定,四类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产队长兼治安员汇报,月底给大队汇报,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汇报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说:“你先拿着,我明天就不是队长咧!”

 他说:“我得按时,你今天还是!”其实也无所谓,爱你就吧!

 他从着蓝布带子的口装里,掏出折迭着的材料纸,放到我搁着饭碗、菜碟的石桌上,转过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么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他放在那儿,我冷漠地瞧了一眼,连动一指头的兴趣也没有。

 一阵风从大门儿吹进院子,打着小小的旋儿,把那份材料从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几个过儿,散开了。

 我拣起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照旧迭好,却发现地上还散落着二指宽的一绺纸条儿,也就顺手拾了起来。

 无意间的一瞥,纸条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象磁铁住铁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天呀,你猜这纸条上写的啥哟:

 “水肥是关键,抓紧浇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组织劳力拆旧墙,换火炕,动手慢就跟不上了。妇女锄秋,搞成定额。其它杂活能缓就缓,你亲自出马抓水抓肥。甭慌!甭!撑硬!不敢松劲!”

 我抬起头,不由地瞧瞧大门口,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早已消失。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硬胳膊硬腿的字迹,切切实实还印在纸条上。

 怎么理解眼前的事呢?听说他过去当过大队支部书记,四清运动给他扣上富农分子帽子那时候,我刚刚下开裆。我所看见的,已经不是在人前讲话、办事的当权者,而是终年挑着一对大桶,给队里挑稀粪的“富农分子”冬天和春天,担粪泼麦子,夏天泼玉米。他做着这样一项单独的劳动,很少和社员在一起干活。我对他说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欢,按乡村延续下来的班辈儿,我叫他七爷。他给我写纸条,肯定是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

 我把那两页思想汇报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写着生产安排的纸条儿,夹在一本从来未用过的红皮记本中,这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我觉得心里有数了,倒产生了一种试试看的勇气,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书了。

 我把妇女队长和记工员叫来,一块下到田间,逐块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块地的工分标准。从后晌起,分组锄地,定额管理。妇女队长笑了:“马,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给你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我指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社员去浇地,果然,浇得又快又好。

 拆旧墙换火炕的活也拉开了。

 十天以后,全部秋田锄过头通,浇完头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麦场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粪堆。

 又过了半月,二百多亩秋苗,全部施过肥,眼见着三队的秋苗由黄变黑,由细弱变壮。大队检查评比的时候,动红旗居然评给三队了。支书田志德老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拍着我的脊背:“崽娃子!没看出,你还有两手哩!”

 社员们的赞扬就更多了。三队的社员增强了信心,人心齐了!调皮捣蛋的,偷懒耍滑的,也自行检点了行为。我说话顶话了!

 我却总想打听、了解七爷的过去。劳动休息时,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渐渐地,我明白了:当我诞生到田庄的土地上的时候,田学厚带领田庄的贫雇农,早已把田阎王统治田庄的那一页灾难史翻过去了,崭新的一页正在他手中展开:为从田庄的街巷里彻底驱除饥饿和贫穷,他带头创办农业社,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农活和屋里的家务耽搁了,真正是公而忘家!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人民公社田庄大队支部书记——时代不断变迁,社员和员把适应时代的官名拥戴到他的头上。在他当权的十五六年里,田庄的土地,从田阎王的大块地分割成一绺一块,分配给一户一家耕种;又从一绺一块上拔除了界石,合并成更大的整块,全村集体耕种;防止河水泛滥的大堤修起来,从后沟的果园里,每年不断开出装满苹果、核桃的汽车,眼见得红瓦新屋一幢一幢盖起来…那是田庄历史上最红火的年月。四十岁左右的男女社员,怀念田庄历史上这一段欣欣向荣的日子,深深惋惜好当家人田学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组瞎了眼,把他们的好支书,硬给扣上富农帽子死了…

 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么实在,那么亲近,他算什么富农分子!他忍受着政治上的压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里怎么想啊?每月逢十,给我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时候,里面肯定夹裹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里终年四季扎一条蓝布带子,浑身恰如一块极富弹的钢锭。我瞧着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驼着的前起,大约会把整个田庄都扛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还像往常每次来一样,不卑不亢,不恼不笑,说:“我来思想改造…”

 我听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礼让他坐下。

 他把材料到我手里,和善而精明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掠过,随即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踏着轻捷的脚步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口。我呆呆地站着,捏着他来的材料的手,不由地发抖了。绽开来,又有一张纸条!我心头一热,两眼怎么也看不清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字了…

 一桩横祸却由此而生!

 晚上,当我从村里归来,跨进我独身居住的小厦房的时候,无论多晚,多累,都要翻开那个红皮记本。怪!一翻开它,瞧着那一绺一绺用各纸头写着字的纸条,我的脑子就格外清醒。有时,因为生产上取得进展而兴奋,纸条教我冷静下来!有时,因一件棘手事而气恼烦躁,纸条又使我心地踏实!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误而横遭社员指责,使人容易灰心的时候,纸条又把我鼓舞起来!纸条不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绪的“空气调节器”!

 我翻开红皮记本,习惯地瞧瞧亲爱的纸条,拧开水笔,记下我在纸条的指导下,所进行的实践活动中的得失。纸条攒贴了六七条,我的实践记录也有五十多则,一百多页了。我甚至想,明年再当队长的话,我的心里就有数码了。我一笔一笔记着,眼前总有一张奇妙的纸条在飞舞,又有一双和善可亲的眼睛在闪光,渐渐地,那纸条变成一只蝴蝶的翅膀,在青绿的田野上飞旋…

 八月中旬,县上又分片组织秋田管理大检查,大评比。我们这一片区的检查团长,就是上在田庄搞过路线教育的马队长。公社刘主任陪着检查,大队的田支书和各队队长,都参加了检查评比。

 检查评比的结果,三队秋田的长势在这一片挂上了号。大家鼓励我的话暂不提起,马队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他一会儿拍我的肩膀,一会儿递给我一支恒大牌香烟,硬叫我。我有点难堪地想:上,你没死活地批判志良队长的“唯生产力论”那阵儿,也捎带给我多少难听话!你那阵儿脸多难看,口气多歪!

 评比总结时,马队长又夸奖我:

 “田庄三队的秋田,大家都看见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这是谁领着干的?不是长胡子,也不是刷刷胡子,是嘴上没的小伙儿!有的老先生,有一点生产经验,撞不得,一撞就拿势扣板,撂套示威!其实,你那一套经验,不过是修字号的货马同志干得好!证明春天在田庄进行的路线教育的深远意义…”

 我听得出来,表扬我,是为了骂志良叔,又是为他自己在田庄胡整的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遮羞。我心里像了一把猪,过分地别有用心的赞扬,使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力正视任何人的眼睛,特别是田志德老汉那忧愁的眼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

 会议结束后,马队长吩咐秘书说:“把马同志的事迹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报社,一份送县广播站。要造舆论,目前正需要这号材料…”

 干部们走散以后,马队长居然亲热地提出:“走,咱到马家里去,好好谈谈,这个材料要快!”

 我无法推辞,就领着马队长和秘书走了,其他随行人员,也跟着田支书休息吃饭去了。

 在我的小厦房里一坐定,马队长就指示秘书和我谈,他靠在被卷上休息了。

 秘书问我当队长的前前后后。我结结巴巴,说不顺畅。想想吧,马队长在当面,我怎么说呢?编又编不出来。最后就变成提问式的,我越发被动了。他又问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场,批判稿写了多少篇,怎么和守旧复辟派作斗争。我着汗,终于鼓起勇气说:“那都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秘书为难地摊开手,瞧一眼马队长。

 马队长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灵活一点,譬如说批判,你在田间地头,给社员讲话,批评一些错误倾向,那就算数儿嘛!”

 秘书得到启发,又问起我来。

 我却忽然瞧见,马队长在我的枕头边抓起了那个红皮记本!天哪,那个东西怎么敢让他看呢?

 “马队长,那本本儿记得七八糟…”

 “随便翻翻!”马队长兴味很高“好多先进人物的思想,是从记里发现的…”

 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马队长翻着,看着,奇怪地问:“这纸条是谁写的?”

 “村里…一个…老农。”我撒谎。

 “这个老农不错呀!给年青干部撑!”马队长兴趣更浓更高了“材料里上这一笔,教训教训那些老不识相的,硬占着位子不让给年青人,看这个老农风格多高!”

 我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老农是谁?”马队长问。

 “一个…老汉…不出名的…”我搪

 “啥名字?”他直截问。

 “七…七爷…”我慌了,仍不敢说出名宇。

 “哪个七爷?”

 “就是那个七爷!田…”

 “唔!田老七?田学厚?富农分子?”马队长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鸡蛋大,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他沉默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着说:“怪道我觉得笔迹眼。春天,我在这儿的时候,叫他写过破坏活动的待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变了脸,进屋时眼里呈现的亲热的意思飞得光,严肃地对我训活:“什么‘七爷’?富农分子!你怎么能把敌人叫爷?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咧?”

 秘书套上钢笔,合上记录本,把椅子挪得离我远一些。

 “难得的反面教材!”马队长说“严重的问题啊!敌人钻进我们的心脏里来了,还不严重!?”他很快做出决断,立即打发秘书找公社刘主任和大队田志德老汉,又叫他们把七爷传来。他要亲自抓这个“新动向”

 刘主任和田志德一进门,看见马队长的脸上正在刮风走云,不知出了什么事。田志德老汉立时拧住眉头,预感不妙地站在一边,瞧瞧马队长,又瞧瞧我。我给支书惹下了祸,难受地低下头。

 刘主任却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马队长逗笑:“马,得今晌午没给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脸吊…哈呀!”

 “哼!甭胡嘻哈!”马队长严肃地警告,很得意地样子“你们等着看吧!”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这是七爷的声音。他站在门外,(按照规定的条律,面见大小干部,必须先打报告)大概还不知道,我给他招来了怎样的祸事!可怜的老人…

 “进来!”马队长威严地命令。

 七爷跷上台阶,跨过门坎,站在门里。他谁也不盯,既不惊慌,也不馅媚。

 “你最近干什么?”马队长开始审问。

 “担稀粪。”七爷答,平静而又坦然。

 “有什么破坏活动?”

 七爷迟疑一下,似乎在想: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他轻轻说:“没有。”

 “狡赖!”马队长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尽可以去调查。”七爷仍然平静而又坦然。

 “我要你待!”马队长说“老实点!”

 “…”七爷闭了嘴,不吭了。

 马队长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赃证”——我的记本——打开“啪”的一声在桌子上:“这是谁写的?”

 七爷侧过头,溜一眼那些倒霉的纸条儿,扬起头,盯着马主任,说:“我写的。”

 “待你的动机!”

 “我看马初上阵,手忙脚,给他提几条生产建议!”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提建议?”

 这句话说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从心里往上窜。看看七爷,他眉头间的皱纹轻轻颤动一下,腮帮上咬起两道硬梁,说:“我凭三队吃饭,社员也靠三队过日子,我怕三队烂包!我是什么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议?我倒忘咧…”

 “胡说!你是狐狸给拜年!”

 “…”七爷又闭上嘴,不吭了。

 马队长更得意了,挖苦说:“没见过,四类分子倒关心起集体来了?纯粹是想笼络人心!”

 七爷仍然沉默着,咬得腮帮上又暴出一道梁来。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使马队长理解他的话,干脆不吭,任你说什么也不想分辩了。

 “为了篡权,收买人心!”马队长再一次重复他的话,近七爷,对住脸问:“是不是?”

 七爷微微扬起头,盯着马队长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人心,那是笼络不来的。想笼络人心的人,结果一个好人的心也笼络不去;有的人不用笼络,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说呢?全看自个儿的德行…”

 “放毒!”马队长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受不了了,喊了起来“你不甘心下台,企图篡权、复辟!”

 “篡什么权!篡马那个小队长的权?”七爷说“太小哩!马那个权确实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权,起码像县长…”

 “你…”马队长脸上像挨了一鞋底儿,攥紧拳头,简直要动手了。

 这当儿,刘主任拿着我的那个记本,和田支书头挨头在一块翻看。看着看着,他把本子轻轻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约这才弄清了这场风波的由。他站起来,面对盛怒的队长,虚叹着:“啊呀!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富农分子,竟然会干这种事!”他转过身,又对七爷斥责说:“你怎么敢和马主任顶嘴?回去写检讨,认真待你的动机。”

 七爷转过身,出了门,走下石阶。

 刘主任给马队长圆场子:“马主任,你今天一来就发现了这事,觉悟比我们高!这事,交给我们处理吧!严肃处理!”

 “要给我狠狠地批!”马主任也就此下台阶“把情况向县委写出书面报告。”

 “行呀!行呀!”刘主任点头。

 田支书却苦丧着脸,为难地说:“这事,要是公布到群众当中,谁也不会批他!这算啥破坏活动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子就扎在这儿!表现在敌人身上,子扎在内!”马队长说“春天对你路线教育了一来回,你总不见提高!我看你这思想,确实跟不上趟儿…”

 刘主任又呼呼啦啦说:“马副主任,甭费你的宝贵时间咧!这些人的问题,都交给我!以后再出问题,你寻我!老田,别吭咧!”

 马队长一生气,在我家的饭也不吃了,跟我连一句话都不屑再说。他大约就象老鼠钻进蜂箱,没偷吃着,倒被蛰得鼻青脸肿…

 刘主任和田支书去送马队长和秘书,我没动弹。他们出了门,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泪再也忍不住,下来了。

 难怪这几年人都说:好人挨铐,瞎熊坐轿。田七爷从土改革命革到四清运动,在田庄真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爷手下的一员虎将,合作化培养起来的扎实队长,四清运动打下台,多年来三队烂得一锅粥!前年众人硬把他举出来,三队的生产刚刚还了,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时整了个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来,如今也是运动一来就头疼…我呢?才当了半年队长,现在又出了“路线问题”…

 我不想干了!当着公社刘主任和田支书的面,把话说明,正好。

 听见街巷里一阵汽车响,估计马队长起身回衙了,果然,刘主任和田支书回我的厦房。

 田支书这阵无所顾忌,诉起难场,摊着两手,牢满腔:“刘主任,你说,我这支书咋当?马队长春天来,把田庄捣弄得咕咚咚,社员整天围着我的股嗡嗡!把几个队的班子叫他戳得散里散伙,我好容易才拢到一堆,今天一来又戳了一杠子!你回去和公社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会干,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好啊!不想干就撂!”刘主任挪揄说。他不给支书解释,也不批评,随随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来还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妈的套了!我凭啥给马二球赔笑脸!不当这主任,不受这份气!”

 田支书倒没词了,愣愣地瞧着这个领导者。

 我一时摸不透刘主任话里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气,尽管话说得豁达,眼睛不过人。我就把话咽下。

 刘主任转过脸,问我:“小伙子,表扬话还没凉下,耳光又挨上了——撑得住哇?”

 我说不出话,眼泪又涌上来。

 “想到撂套了吧?”刘主任说“当干部出力受气又挨整!农村干部又不挣工资,当这干呢!去他妈的!凭我这一吊子,哪儿挣不来工分!”

 我低下头。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来,还说什么呢?

 刘主任点燃一支烟,出浓浓的一口,换了口气,满怀感情地说:

 “从今天的事,你们想没想一下那个田学厚?他为啥要写纸条?要是一般思想不纯净的人,他下了台,看见你田庄越烂,才越高兴呢!他,看见三队套了,出来补窟窿,这事,实在少有!论压力,说委屈,我们谁比得他…”

 刘主任停顿住了,眼白里泛起一层粉红的丝膜:“我和田老七最咧!俺俩一块逃壮了,在三原一家轧花厂踏了三年轧花机子,村里人都当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办合作社,他在田庄办,他比我本事强!他之所以没抽调到乡上去,是考虑田庄村大,工作复杂,需得一个强手儿!那顶帽子,凭啥给他扣上?俺俩逃壮了走了,他家里没劳力,忙时雇雇短工,收麦时,叫过几个麦客,谁不清楚?怎么能算雇长工?别说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没办法给他解,只是想信,总有一天…”

 田支书打断刘主任的话:“那你还给马主任答应,批斗老七?”

 刘主任释然一笑,不屑地说:“让他等着我给他写报告吧!好好儿等去吧!”

 田志德睁大眼睛;“你哄他?”

 “对那个货,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烦!哄得他快点滚蛋,耳目清静。”

 田支书还不放心,啰啰嗦嗦:“那人家再追问这事?”

 “你甭管,我应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刘主任说着,拍着老支书的肩膀,深情地说:“你看得对,谁在田庄批田老七,谁就要倒霉!”

 田支书忽地也动了感情,惋惜地说:“俺俩在田庄搭手办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吗?好人!能干人!他当支书,坐阵,稳得很哪!咱不是帅才!咱光能干!现时叫我在田庄坐阵,我才知道我不是帅才…”

 这当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我一惊,实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脸上很明显地呈现着愧,一进门就对刘主任说“事情怪我…”

 刘主任瞪起眼:“怎么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会写纸条,哪来这场…”

 “算了吧!伙计!谁想听你的忏悔!”刘主任的脾气真怪,性格生动极了“回去吧!给老婆抱娃收鸡蛋去吧!这儿是是非之地啊!”我真替志良叔难为情,这刘主任咋是这样给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象电影上演的:坐在树下,正儿八经…

 志良红着脸,不好意思笑着:“你甭酿制我!刘主任!我来寻你,就是想说…要是社员同意,我…干…”

 实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书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话说得多难听啊!

 刘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吗?”

 田支书惊喜地笑着,说:“志良,你这算做啥?‘闹本县’嘛!”

 “不!我今晌午听说七叔写纸条的事,连饭也吃不下!我对不住他的培养!他背着黑锅,想的啥?我挂着员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刘主任说“这才算说了一句人话!”

 刘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说:“志德!还是人家老七厉害。你看嘛!志良不干了,给你赌咒发誓不干!我给人家做工作,也没说服得下。老七挨了县上马主任一顿批评,志良跳起来上阵咧!你说,谁厉害?老七厉害?背着黑锅,还在田庄的事业里,起着榜样的影响的力量,厉害不厉害?”

 田志德老汉笑了,说:“老刘,你看,经过七七四十九,一难又一难,志良上了阵,俺的班子又齐全咧!趁这机会你今黑给俺开个会,给大家鼓鼓劲儿…”

 “好!”刘主任满口答应,又悄声说“今黑,咱们先去看看老七。你们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说:“我从不把他当富农看!在他家进进出出,家常便饭。你是公社的刘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们谁怕?”

 志德老汉也笑了。我这时才看见,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忧愁的神色,烟消云散。我这才听到他一声干脆的、充满自信的调门:“走走走!咱几个人一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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