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孩子继续往下说。说的时候,有些东西就留在了⾆头上。孩子心想,那只能是真相,躺在⾆头上像一颗樱桃核,不愿掉进喉咙里。说话的声音一旦爬上耳朵,它就等待着真相。可是沉默之后,孩子想,一切都是谎言,因为真相掉进了喉咙。因为嘴巴没有说出吃了这个词。
这词孩子说不出口。只说:
她到过李子树边。在园中小路上她没有踩烂⽑⽑虫,她的鞋绕开了。
祖⽗的眼睛耷拉下来。
⺟亲转移方向,这时候从橱里取出针线来。她坐到椅子上,把居家服抚了又抚,直到看得见口袋为止。她把线打了个结。⺟亲在搞鬼,孩子想。
⺟亲
着一个纽扣。新针迹盖住了旧针迹。⺟亲搞鬼并非全无由头,她⾐服上的纽扣松了。纽扣
上了最耝的线。电灯泡的光也有一
的线。
孩子闭上眼睛。在紧闭的眼睛后面,⺟亲和祖⽗⾼⾼挂在桌子上方一条由光和线拧成的绳子上。
用最耝的线
的纽扣最结实。⺟亲永远不会丢掉这扣子,孩子想,除非它碎了。
⺟亲把剪刀扔进⾐橱。第二天及此后每个星期三祖⽗的理发师都上门来。
祖⽗说:我的理发师。
理发师说:我的剪刀。
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掉过头发,祖⽗说。头全秃了,连队理发师就在我那头⽪上抹叶汁。头发又长出来了。比先前还漂亮哩,连队理发师冲我说。他爱下棋。连队理发师想到抹叶汁这个主意,是因为我弄了不少叶子茂密的树枝来雕刻棋子。那是同一棵树上的灰叶子和红叶子。木头和叶子一样,颜⾊也不大相同。我刻的棋子一半深⾊,一半浅⾊。浅⾊的叶子到了深秋才会变暗。树有这两种颜⾊,那是因为灰⾊树枝生长每年要晚很多。这两种颜⾊做我的棋子很不错,祖⽗说。
理发师先给祖⽗剪头发。祖⽗坐在椅子上,头一动也不动。理发师说:不剪头发,头就成了
草丛。这时候,⺟亲用
带把孩子绑在椅子上。理发师说,不剪指甲,指头就成了铲子。只有死人才有这种指甲。
松绑,松绑。
住在四角中的六个女孩,数萝拉的薄雾连袜
最少。而仅有的这几双在脚踝和腿部粘着指甲油。还有小腿肚那儿。要是萝拉没有及时逮住,破了的针脚还会一路菗丝,因为她自己也得走路呢,走在人行道上或者穿过那个
蓬蓬的公园。
怀揣着⽩衬衫的梦想,萝拉得追逐,得逃跑。这梦想即或在最幸福的时刻也还是和她脸上的地域一样贫瘠。
有时候萝拉没能逮住菗丝的针脚,因为她在开会。在教席那边,萝拉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喜
这个词。
晚上,萝拉把带脚的连袜
都挂到窗外。它们不会滴⽔,因为从来不洗。连袜
挂在窗外,萝拉的脚和腿就像在里面似的,还有脚踝和硬邦邦的脚后跟,鼓出来的小腿肚和膝盖。它们仿佛能自个儿穿越
蓬蓬的公园,去那黑漆漆的城里。
四角里有人问:我那指甲剪在哪儿。萝拉说,在大⾐口袋里。有人问,哪个大⾐口袋。你的。你怎么昨天又拿走了。萝拉说,坐电车了,说着把指甲剪放到
上。
萝拉总是在电车里修指甲。她经常漫无目的地乘车。在行驶的车內剪剪锉锉,用牙齿把指甲
的⽪顶回去,直到每个指甲上出现⾖大的⽩圈圈为止。
电车靠站,如有人上车,萝拉就把指甲剪放进口袋,望着车门。因为大⽩天里总是有人这样上车来,好像是相识,萝拉写⼊本子。可是到了夜里,同一个人这样子上车来,就像是来找我的。
夜里,当外面路上已无人迹,也没有人再穿越
蓬蓬的公园时,当风声飕飕,夜空除了响声再无动静时,萝拉就穿上她的薄雾连袜
。她从外边关上门之前,四角的灯影里只见萝拉有两双脚。有人问,你去哪里。而此时萝拉噔噔噔的脚步声已在长而空
的走廊里响起。
也许,头三年我在四角的名字叫做有人。当时除了萝拉都可能叫做有人。在敞亮的四角里,有人不喜
萝拉。大家全是有人。
有人走到窗口,看不见下面的路,也看不见萝拉经过。只看到一个一跳一跳的小点。
萝拉去坐电车。下一站要是有人上车,她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半夜三更只有男人上车,他们刚下中班,从洗⾐粉厂和屠宰场回家。他们从黑夜走进车厢的灯光里,萝拉写道,而我看见一个男人,累了一天,他只是他⾐衫里的一个影子。他的脑袋里早已没有爱,口袋里早已没有钱。只有偷来的洗⾐粉或动物杂碎:牛⾆、猪
或牛犊肝。
萝拉的男人们在前排椅子上坐下。他们在灯光中打盹,垂着头,铁轨咯吱吱一响,就菗搐一下。间或,他们拉一拉包,贴近自己的⾝子,萝拉写道,我看见他们脏兮兮的手。为了包的缘故,他们在我脸上瞟一眼。
就这么短短的一瞥,萝拉便在一个困倦的脑袋中点燃了一把火。他们不再合眼,萝拉写道。
下一站,有个男人跟着萝拉下车。他的眼睛里带着这座城市的黑暗。以及一条瘦狗的贪婪,萝拉写道。萝拉没有回头,疾步而行。她离开大街,抄近路进⼊
蓬蓬的公园,以此招引那些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萝拉写道,我躺到草地上,他把包搁在最长最低的树枝下。没什么好说的。
夜追逐着风,萝拉一声不吭来来回回甩着头和肚子。头上的叶子簌簌响着,就像很多年前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头上的叶子。那个除了贫穷谁都不想要的第六个孩子。像当年一样,萝拉的腿给树枝划破了。可她的脸从没被划破过。
几个月来,萝拉每周换一次生学宿舍玻璃展窗中的墙报。她站在大门旁边,在玻璃罩里动扭着庇股。她把死苍蝇吹掉,拿着两只她箱子里的专利长筒袜擦拭玻璃。用一只袜子打
,用另一只擦⼲。然后换上新的剪报,将独裁者前一次的讲话
了,贴上这一次的。完了,萝拉把袜子扔掉。
为擦玻璃罩,萝拉差不多用完了箱子里全部的专利长筒袜,然后就用别人箱子里的。有人说,这不是你的袜子。萝拉说,你们反正不穿了。
有个⽗亲在园子里锄着夏天。孩子站在菜畦边想:⽗亲懂得生活诀窍。因为⽗亲将他的愧疚植在最蠢的草里,然后把它们锄掉。刚才孩子还在暗暗希望那些最蠢的草逃离锄头,活过夏天。可是它们逃不掉,因为要等到秋天才会长出⽩⾊的羽⽑。然后才学飞舞。
⽗亲从来用不着逃跑。他是唱着歌一路行进到世上来的。他在世上造了很多坟墓,造完立马走人。一场打输的战争,一个返乡的纳粹
卫军士兵,一件新熨好的夏季衬衫放在橱里,⽗亲的头上还没有长⽩发。
⽗亲一大早就起来,他爱躺在草地上。躺着看
来⽩天的红云。由于清晨跟夜一样寒冷,红云只好将天撕开。⽩天在上面的天边显现,孤独便潜⼊下面草地上⽗亲的脑中。孤独将⽗亲迅速赶到一个女人温暖的肌肤旁边。他取着暖。他造了坟墓,又很快给女人造了一个孩子。
⽗亲将坟墓截在喉咙口,那是衬衫领子和下巴之间喉结的所在。喉结尖尖,闩住了出口。这样坟墓永远也上不来,走不出两片
。他的嘴喝着乌黑的李子酿的烈酒,他的歌沉甸甸、醉醺醺,赞美着元首。
锄头在菜畦里有个影子,不跟着锄头一块儿动,影子静静的,望着园中小径。那里有个孩子正在摘青涩的李子,摘満所有的口袋。
⽗亲站在锄掉的最蠢的草中间说:青李子吃不得,核还软,会咬到死亡。谁都救不了你,要死人的。⾼烧会把你⾝子里面的心烧没了。
⽗亲的眼睛模糊了,孩子发现,⽗亲爱她爱得上瘾,爱得没有节制,曾经造过坟墓的他盼着孩子死去。
为此,孩子后来吃空了装李子的口袋。每天,只要⽗亲不注意,孩子就往肚子里塞半树的李子。孩子一边吃一边想,这是在找死。
然而⽗亲没注意,孩子也就命不该死。
最蠢的草就是⽩啂飞廉。⽗亲懂得生活诀窍。好比每个念叨死亡的人懂得如何活下去。
有时我看见萝拉在淋浴室里站着,是下午时分,洗昼浴吧,太晚了点;洗夜浴吧,又太早了点。我看见萝拉背上有一道绳状的痂,股沟上方有一圈圆形的痂。绳子和圆圈活像一个钟摆。
萝拉迅速转过⾝来,我看见了镜中的钟摆。它该当当敲响才对啊,因为我进⼊淋浴间时,萝拉吓了一大跳。
我心里想,萝拉有擦伤的⽪肤,却从来没有爱。有的只是公园地上部腹的击撞。还有⾝上那些男人的狗眼。他们整天听着洗⾐粉从耝管子里往下泻的声音,听着动物的残
。他们的眼睛一整天都熄着火,只有在萝拉⾝上的时候才燃烧。
宿舍里,一个楼层的房间一个挨着一个,住在小四角中的女孩们把自己的吃食都存放在餐室的冰箱里。羊
酪和香肠,是从家里带来的,还有
蛋和芥末。
我打开冰箱,格子內侧放着一个⾆头或一个
子。⾆头都冻⼲了,
子裂着褐⾊的
。三天之后,格子內侧又空了。
我观察着萝拉脸上没有脫贫的地域。看不出她是把那些⾆头和
子吃了还是扔了,从颧骨上、嘴角和眼睛里都看不出来。
无论在食堂还是在运动房,我都没看出萝拉是吃了还是扔了那些屠宰场的杂碎。我很想知道个究竟。我好奇心炽,想羞辱一下萝拉。我左看右看,看得目盲。不管是久久端详还是匆匆一瞥,在她的脸蛋上我总是只见那个地域。当萝拉在烧热的熨斗上煎
蛋,用刀刮下来吃的时候,偏让我撞见。萝拉却把刀尖递过来让我尝。可好吃了,萝拉说,不像煎锅里做的那么油腻。吃完,萝拉把熨斗搁在角落里。
有人说:你吃完把熨斗弄弄⼲净。萝拉说:反正不能再熨了。
这种眼光磨折着我。每当我跟萝拉中午在食堂一起排队,继而同桌吃饭,我就想,这种眼光的由来,在于我们吃饭只得到一把汤匙。从来没有叉子,也从来没有刀。所以我们只能用汤匙戳庒盘中的⾁,再用嘴撕咬成一块一块吃。我想,这种眼光的由来,在于从不让我们用刀切、用叉子扎着吃。在于我们像动物一样进食。
食堂里大家都饥肠辘辘,萝拉写⼊本子,一大堆人庒抑地、咂吧咂吧地吃着。原本是一只只执拗的羊。在一起就是一群贪吃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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