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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意浓
 19

 八年前,刘达任军区副司令。当时,军区有6个副司令,7个副政委,8个顾问。加上军区司令员和政委,快满一个排的大军区领导人。开一次委会,白花花一片老头儿。公务员为首长们泡茶续水,提着壶儿从头泡到尾也得十几分钟。发起言来,一人说上半小时,一个会就得开三天。而且,谁都不肯缺席。刘达在军区领导人当中,年龄倒数第三,快60岁了仍算个年轻干部;能力嘛,分管作战——这可是第一副司令的责任。所以,怎么讲他也是气势盎然的。按常规,老司令员一退就该他当司令,偏偏老司令迟迟不退。挨到后来军队搞整编消肿了,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一大批大军区领导人退居二线。刘达在退下来的人员名单上却排在头一个!于是舆论大哗,莫衷一是。上面对此反复强调:刘达同志不是退,是“待分配”当时他还不到离休年龄,但报纸和文件上却只能暂称他“刘达同志”了,排名在所有在职领导人的后头“同志”后头虽无其他称谓,却加一个括号(兵团职)。也就是在名字后头挂了个拖车,说明他是兵团职的“同志”这通常就是高级领导人离职后,在公开场合时的惯常地位。

 60岁生日那天,刘达大醉一场,他毕生没醉得这么惨。总院的医务人员都跑到家中来急救了,两天之后他才酒醒。一旦醒来,他立刻赶走医生,一壶浓茶下腹,问坐在身边的子:“吴主任,我说胡话没有?”

 刘达多年来已形成习惯,即使呼唤子,他也是称其姓加职务,同其他机关干部称呼吴紫华的口吻一样。

 吴紫华道:“还好,你只骂了林彪、黄永胜他们。”

 “有没有涉及别人?”

 “有,你还骂了两件事。头一件,你说:‘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军委13号文件就是钟馗’;第二件,你说:‘我刘达一辈子什么风都经历过,就是没学会怎么对付战友,没学会反戈一击那一套!’…”吴紫华回忆着,逐字逐句地复述刘达的醉话,末了叹道:“这些话还像醉话吗?平时你不敢这么深刻嘛,虽然你没指名道姓,但傻子也能听出来你在骂谁。我就觉得你比指名道姓还阴险。刘蛮子,我看你这个兵当到头了,回家种地吧。”

 刘达脸不变,翻身坐起来,骨发出一阵咯吱响,重又躺倒,注视着天花板:“这次总算跟他翻脸了。他有什么表示哇?”

 “脸上不好看,但没说什么,很沉着。”

 “别的老兄呢?”

 “由你领头了,别人就跟着趁火打劫,3号楼的唱红脸,7号楼的唱白脸,徐胖子夺你酒杯子,叫你少喝点,怪气地冲场子,造气氛。全跟他过不去。哦,只有许淼焱正正规规的,批评你说话不注意,替你向他做检讨。”

 刘达冷笑道:“许福将是向他卖乖,但是在众人面前做得像在帮我似的,真是可爱。可爱之至啊!我让在座的老兄们难堪了,给这些同志添麻烦了。我请人来喝酒,却给人罪受。他看了,可能还以为是我们约好来一次预谋呐。唔,不是可能,他肯定会那么想。”

 “你跟他解释一下?”

 “不解释。一解释更糟!我没必要借酒跟他翻脸,我应该清清醒醒地、在委会上跟他干。问他几个为什么,然后回家等他上门找我谈。他要不来,我到北京告他。”

 刘达与吴紫华说的“他”就是刘达几十年的老战友,大军区现任政委、委书记江志。他俩半辈子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上倒一直是淡淡的。刘达退职令一下,两人就公开破裂了,因为江志在这里面起了关键作用。前天是刘达60寿辰,军区几位领导,提前半个月就说要到他家里来喝酒。刘达原本不想请,因为,请谁不请谁——是个太感的问题。吴紫华说,你退都退了,还不敢有个“退”的样子吗?刘达以为吴主任讲得透彻。在位时的某些忌讳,现在应该不再是忌讳了,可以给自己松绑了,你要再谨小慎微的,人家瞧了反而会联想,你是不是想韬晦养志,东山再起呀?…一旦悟到这层意思,刘达便无限爽快起来,高处不胜寒,无官一身轻。他联想起战争年代那种快活时刻,一仗下来,喝个酒猜个拳,痛痛快快开个会,然后再战。那种快活似乎已隔膜许久,一念及它心头便馋得动。而且,那确实是一种野火般的快活;酒里头既有胜利喜悦又含丧失战友的哀痛,于是,愈喝便愈拨起战斗渴望与复仇冲动。这些情绪全在酒里头,杯中斟满结结实实的痛楚与锋芒毕的杀气。一饮而尽,无与伦比的痛快!哦,那时一壶酒多有味道!到了后来,进了城住上小楼,不缺酒反而不大喝酒了。进入高层领导之后,更少沾酒了。或者说,注重的不是酒,而是酒以外的意思。酒成了点缀,成了效果,成了防护垫或润滑油那样一种讨厌的东西。渐渐地,刘达虽有美酒但再无醉意了。再后来,即使在酒席上,他也不是在喝酒而只是使用酒了。退职令一下,刘达莫名地悲凉,忽然生出中了弹般的窝囊,不晓得从哪儿飞来的子弹。老想:该退的不退,不该退的退!整人么。这么搞,还有希望么,军队还有希望么?!…

 他把“退啦”二字念在口里,犹如含一颗千斤重的老橄榄,弄得脸模样儿看上去很深刻。

 刘达放出声势,说要在家里“摆酒做寿”说“刘蛮子活到60没活腻”说“房门大开,从皇爷到小卒儿,谁爱来谁来…”

 好些已退下的军区老人,听说刘达摆宴,预感到有一场老大的热闹。又听说军区司令员和政委都要去,便纷纷提出也要来祝寿。于是,刘达在家里请了三大桌客,卧龙山大院里的首长们,几乎一半聚在9号楼刘家这里了。后来,刘达才听说,当老政委江志知道有那么多老家伙要来喝酒时,他已经不想来了。只是因为有言在先,不能怯阵,才不得不来的。

 那次酒宴前半截极了,老头们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有带夫人来,一见面便为此相互抚掌称快。甩了夫人就等于松绑,甩掉夫人的老头就个个是顽童,甩了夫人才能够放胆把盏,甩了夫人还可以索说荤话儿下酒…总之,活到这份上有几回甩开夫人的机会?逮上一回是一回。因此老头们几乎将今错当成自己的生日了。他们竞相回忆起了战争岁月,在席间一个个都横刀立马,兴高采烈地大谈当年自己经历过的战斗,说到死去的战友,便声泪俱下。说到动情处,便拿盘、碗、碟、杯,摆出一副战场简图,还不够,就把手按在当中,权且充做碉堡或山头,彼此面对面大吵!他们所谈的几乎件件都是史不见载的轶闻,偏偏这些东西才格外有趣。任何一件事儿,在研究军史的人看来都是至宝,可叹这些事儿都上不了史册。老头们虽然都曾握有过老大的兵权,指挥过师团级战役战斗,但最令他们骄傲的话题,总是自己当战士时的恶战,尤其是才入伍时第一次恶战。自己如何叫班长得非拼不可了,如何打死第一个敌人,就连自己首战怕死失措,现在也拿来嘻嘻哈哈地说。老头们都是首批授衔的将军,渐入老境后最为怀念的,都是十七八岁时的事,也即:作为一个普通士兵时度过的岁月。那时真是赤的军人。

 渐渐喝到极境,酒变成了火。他们开始骂林彪,既有恨恨地骂,也有赞佩地骂。娘的——林总毕竟能打仗!骂着骂着,火势蔓延开,近在座人头上。须知在林彪主持军委工作时期,做为大军区领导人,谁能不和他发生关系?谁敢不向他靠拢?…对这些只有靠自省与遗忘才能解决的问题,酒把最深沉的隐藏冲刷出来了。先是爱打猎的胡老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指着刘达说:“刘啊,明天我进山…我、我非打打打一头豹子…送你!”胡老转过身,又摇摇晃晃地指着军区司令员道“麻秆你呐,我打一只兔子送你。”众人大笑,因军区司令员当年是胡老手下一个连长,绰号麻秆。胡老醉眼再朝军区政委江志翻动着,不认得他似的“你呀老江,送一只乌鸦都嫌沉…”

 老头们于呵呵大笑中叫着:叫他老婆来打嘴!…司令员不语,老政委脸色阴沉。

 接着是王顾问——其资历在座者无人可比,他那枝黄杨木拐杖就是一位老帅送给他的。他扬起拐杖指指天,指指地,再敲敲桌面,口里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众人没听清他意思,猜他是对司令员政委不满意,便再度呵呵大笑。这一阵笑,就把王老的意思固定下来了:是对现任领导不满意。后来,还是王老的公务员替他把意思说清楚了。王老是说:“主席讲要多读《红楼梦》,我读了九遍,头一个三遍像看天,第二个三遍像看地,第三个三遍才是看人间…”老头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他们虽不甚懂,但是王老的话,已经深刻到了你怎么理解都行的程度。老头们均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点头的。

 卢老忽然垂泪,颤颤地将手伸向司令员,说不出话来,表情甚为哀恸。

 老头们都曾经是兵团级的领导,对现任班子来讲,他们可称得上是老领导班子。他们对现在当权的人尽过“扶上马,送一程”的贡献,如今个个都退位好几年,看问题的角度大异于从前。今天这席成了他们的宣口子,且相互刺着鼓励着,酒把舌头泡大了。司令员和政委听其自然,不解释,也不反驳,其实早把他们看得透透的。

 这时候,刘达开始说话了,他一开口,席间都静下来。因为,他的水平确实比在座老头们高一截。再者,他向来只有醉意而不说醉话,在这次整编中又蒙冤最甚。他说:“我刘达革命40年,一共被罢过三次官,第一次是1942年整风;第二次是‘文革’当中;第三次是去年整编…”

 江志打断他的话,道:“刘达同志,你现在是等待分配,不是罢官。”

 “那是唬鬼子的说法!你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军委来征求意见时,你怎么说的?…告诉你,老子60啦!还有几年活头!咱们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你在背后搞了我什么鬼?”

 王老宋老刘顾问李顾问,也跟着提问题,就像今天是开组织生活会。

 司令部办公室打来电话:军委发来传真电报,请司令员和政委立刻去处理。

 酒宴就此中止,司令员和政委乘机走了。打电话的是司办二处秘书季墨,刘达一听就来气:这小子耳朵忒长,我这里酒还没喝完,事已经传到外边去了,他在替首长解围。你解围我不怪你,可事情经你手一过就会起变化,我这寿席不就成了“鸿门宴”了么?我不成了肇事者了么?他再一细想,办秘书那么些人,都没来电话,就他季墨多情。这么说他早在此之前,就觉得我的酒席对司令员政委不利,他先将我一件喜庆事歪曲了!

 刘达寿辰第二天,有关部门就把众老头的意见整理出20条,委讨论了。又还没等讨论出问题质,胡老就猝发中风,在当中午死在总院。人一死,问题就大了。有人说是在刘家喝酒,一高兴多喝几杯喝死的。有人说是骂司令员政委,一激动就激动死的。刘达的酒宴虽没定,却给定名为“四·二六事件”当夜,事件经过附上那20条一道上报军委了。

 刘达问吴紫华:“我回家种地,你跟不跟我去?”不等她回答便气哼哼道“你不是农村丫头,你是天津卫的洋学生。你带孩子们留城里吧,我自己回乡。”

 吴紫华点燃一支香烟,着道:“说对了,我才不会跟你去。自己想法善后吧。”

 刘达叹道:“讲点唯心主义给你听,好不好?”

 “讲吧。咱们宁可唯心,也别违心。”

 “我发现我这辈子有一个规律,凡是本命年,我都有大难临头。12岁,母亲死了;24岁,一弹打在后背,把我打个对穿;36岁,你跟我闹离婚;48岁,‘文革’开始;60岁,惹出这么个事件来…你别不耐烦,听我继续说。而本命年一过,事情立刻朝好的方面发展。13岁,我参加了红军;25岁,认识了你;37岁,我跃级当了军长…”

 吴紫华打断他:“得了得了,自豪个!我只想听你有什么结论。”

 “没有结论。只是想起来奇怪,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准?要说结论,我有个预感,72岁那年我革命到底了,这样才合乎规律。看来我还有12年好活。”刘达阴沉着脸。

 “老都老了,我才搞明白:原来大家都怕死哪!…”吴紫华起身要走开。

 刘达气得朝她身后喊:“你又正确了!你又来半个马列主义了!延安整风时怎么就把你漏掉了,你一辈子最多只配五五开,红的白的各一半。”吴紫华在门口停住,指间的香烟已危险地悬结出寸把长烟蒂,稍顷,烟蒂无声地掉落地毯上。吴紫华微微偏转脸来看他,刘达赶紧住口。吴紫华恨恨地低语:“刘蛮子你个老混蛋!我告诉你,你要再胡说八道,你死的时候我决不参加你的追悼会。让你丢人现眼。我做得出来的,哎!”

 刘达只摇摇头,任她发火,再不开口。

 隔壁的电话一直在响,声音轻柔而又固执。刘达的小楼里一共装有三台电话机:一台是拨号电话,装在楼下客厅,公务员屋里再加装一部分机;第二台是直线电话,属于军区一号台系统;第三台是混频式保密电话,装在刘达办公屋里。一般地讲,除了保密电话响钤之外,其他电话他都不直接取机。此刻在响铃的,是客厅里的直线电话。

 刘达问吴紫华:“怎么,家里没人?”

 “没人。”吴紫华不动。

 刘达只好自己走去取机。他拿起话筒:“哦?”只这一声“哦”娴熟的一号台女兵已经听出他是谁了。话筒里传来悦耳的嗓音:“首长好,二处季秘书请您听电话。”

 刘达哼一声。稍顷,季墨在电话里报告:“首长好,我是季墨。司令员和政委请首长立刻到办公室来一下。”

 “什么事?”

 “不清楚。”

 来了不是,两个一把手联合找我谈话了!刘达愤然道:“到谁的办公室?我的还是他们的?…”季墨一时竟答不上来,因为此语纯粹是拿情绪砸他。刘达说“下次你给我搞明白点,知道不?告诉他们,我就去。”

 刘达放下电话,一边穿军装一边对吴紫华说:“车呢?”

 吴紫华已看出不祥,默默走到窗畔,朝外望了望车库,回来道:“在。”

 刘达说:“你休息去吧,一夜没睡了。”

 吴紫华站着不动,两眼还是那么平淡。她将刘达望了一阵,直望到他把军装全部穿好,见刘达什么都不说,她也一句没问,默然回到自己卧室里,关上门。她在屋里呆坐了一会,拿起搁在头柜小瓷碟里的两片安定,递进嘴里,饮口水送下去了。想一想,又打开头柜,摸出药瓶,另外倒出几片安定。一看,多了,便把其中一片递进嘴里,剩下两片,又放回头柜上的小瓷碟里。假如家人进来,会以为她不用服药就睡了——她那么想。之后,她把药瓶搁好了,慢慢在大上躺下,谛听着肚里药片的动静,目光灼灼。

 刘达正下楼,电话又响了。他拿过话机,还是季墨。报告姓名之后他说:“首长不必来办公室了。司令员和政委已经到首长家去了。5分钟以后到,请首长在家等候。”

 刘达惊异:啊,事情会有那么严重?亲自上门来谈。看来军委发话了…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罕见地紧张起来,愈想愈觉得不对头。末了一跺足,内心狠狠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一人承当下便是。”

 他气昂昂地下楼,站在楼外车道上等候军政一把手们。

 两辆奔驰280黑色轿车驶近。进入楼前车道停住。司令员和江政委相继从车内出来。司令员嗬嗬大笑,用力拍他肩膀:“刘达,叫人备酒吧,我昨天没喝够。”江志则站在边上叹气:“刘娃儿,要是你今天过生日,我保证你不敢骂娘了。上楼,泡茶!”

 司令员和政委把刘达夹在当中,三人几乎是纠着臂膀上了楼。刘达顿时感到有点惶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楼时候,左脚竟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

 司令员和江志告诉他:南方国境正在筹备一个大的战役,总指挥是他们的老首长——某某军区老司令员。老首长听说刘达还在等待分配,便向军委指名要他,前去协助自己指挥战役。刘达在抗战后期和整个解放战争中,都在这位老首长部下任参谋长,协助他立下不少战功。今天,他又要刘达跟随他重上战场,这可是莫大殊荣。甚至可以说,由于老首长的临战点将,刘达一瞬间便成为全军瞩目的人物。连外国情报机构也会纷纷索取他的资料,研究中国军队里这个已经退休的将军。

 江志轻轻击打着沙发扶手,道:“军委同意了调你。你人先去前线,命令随后下达。刘娃,现在你小子何等神气!何等福气!”说罢连连摇头。

 司令员则赤地表示羡慕:“好好干,大干一场!我们这些人里,就你赶上这趟车了,妈的,军事科学院和军事学院里一帮后生,说我们老家伙不适应现代战争了,说传统经验该大加淘汰。妈的,我们也可以学习新的东西么。果真到了危亡之秋,还得靠我们。呃,廉颇老矣,尚…呃,后一句怎么说的?总之你是我们当中的年轻人,你打几个漂亮仗让国内外看看。我们百年以后,也落下一口英雄气。”

 刘达则是惊喜集,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笑。万万想不到,他能有今。昨天喝气酒,说酸话,发牢,愤愤不平…为什么?还不就是想有个作为。要论职务,当官当到他这个份上,已经顶着皇上台阶了,动也只能小动动,不可能有大情况了。而眼前,从天上呼啦啦掉下十数万部队和一大片战场,归他指挥。他娘的比什么还痛快!

 刘达起身,对司令员和政委道:“请两位领导放心,我刘达保证完成任务,将功补过!”一言罢了,他已经感到无话可说,愧得抬不起头来。

 三人又大谈一阵子临战心情,其实这战役与司令员政委无干,谈谈过瘾。末了,还是江志拦住司令员:“好了好了,叫他静一静,刘达有好多事呢,我俩走人。”

 司令员问刘达:“有什么要求?你提。我办。”

 刘达说:“要架飞机,我坐它上前线。”

 “行,什么时候要?”

 “今晚有,我就今晚走。下午有,我就下午走。马上有,我就马上走。越快越好。”

 “我给你调值班机。”

 刘达送走司令员和政委,兴奋地直手。跑到餐厅,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猛地想起昨天的事,又是一阵发呆:其实谁不知道哇,即使得胜而返,依然功是功过是过,两不相抵的。那事他们替我挂在账上,一旦我把仗打坏了,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达走进办公屋,拿过电话,要了司令部分管情报与作战的副参谋长,指示他:“1.要一份战区大比例军用地图;2.要敌我双方参战部队全部序列和番号;3.要我方部队团以上指挥员简况,4.要5年以来敌国军方的情报;5.以上四项,求快不求全,能找到多少算多少,但是一定要在正午12时以前送来。”

 放下电话,刘达发现自己有条不紊,头脑清醒,心里很是高兴。多年不打仗,并没有让自己的作战思维衰退掉。他知道自己要的这些材料,前线战区司令部都会有,一下飞机就会有人送到他手头,而且比军区这里详尽得多。但是他想立刻进入情况,想带在路上看。特别是,一到目的地,马上就能以战场口吻和老首长对上话,马上就能进入他的意图,就好像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他身边似的。这样,老首长会很高兴很高兴。

 刘达用保密机和几千公里以外的战区通话,他听到耳机里传来老首长那熟悉的嗓音,激动地叫了起来:“首长,我是刘蛮子呀!…”霎时间,他几乎掉泪。

 “哦,刘娃儿。接到命令没有?你能动不能动呀?”

 “能动能动!通知刚到。今天落以前,我保证赶到你跟前。”

 “哈哈哈…不必那么急,我一周以内,还不会有大动作。”老首长声音甚为满意。

 “首长,你等着,今晚我到你桌上吃晚饭。”

 “好!到玉江机场后,找‘前指’要直升机。”

 两人一共只讲了几句,就结束通话。然而在感觉上,刘达已将自己彻底出去了。

 刘达在屋里走来走去,总是觉得丢了某样东西,猛地想起吴主任,他夫人。刘达兀自仰天大笑。笑罢,他走去推开吴紫华卧室门,见吴主任睡得深沉,面容上仍有着永不退去的、淡淡的忧郁。他好可怜她,也知道她累狠了,准备着一觉醒来,和自己一起应付极不愉快的事件。所以她才睡得那么死。刘达没有唤醒她,走到外面客厅,抓过一张便笺,用铅笔写下几个硬的大字:

 紫华同志:

 今天我开始了61岁,也就是本命年之后的第一个年头。详情,晚上我从前指给你挂电话。

 刘达匆及

 写完,刘达浏览一遍,想象着吴紫华吃惊的样子,很是得意。他将便笺在吴紫华药碟下头。揣上自己的老花镜下楼去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带。他双手空空,只身一人去了机场。对此,他又是轻松又他妈的自豪!他就是不想要任何人跟着。

 季墨在机场休息室等候,手里提个文件箱。看见刘达,他上前敬礼。刘达笑微微地,问:“我要的东西呢?”

 “带上了。”

 “谢谢,回去吧。”

 “参谋长指示我护送首长到前线。”季墨一脸喜

 刘达端详他片刻,凛然道:“我不是文件,不要人护送。你立刻返回。”

 季墨恳求着:“首长,按照规定,您出发应该有秘书随行…”

 “我撤销这个规定。你回去!”

 刘达接过文件箱,断然一挥手,独自登机。飞机滑行时,他又有些不忍。他很明白,季墨其实不是冲着他刘达去的,他是想去看看战场,可能的话甚至想介入一下。哪个年轻人不那么想呢?刘达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对这个望他还是蛮喜欢的。不过,这个望要是放在别个年轻人身上,他会更加喜欢。或者说,他想单留下这个望,掐掉这个人。

 两小时空中航行,飞机抵达南方玉江机场。刘达刚走到舱门口,便看到季墨

 季墨一脸惶恐地——肯定是伪装惶恐,而内心有点小得意——欠身朝刘达道:“我有登机证,在飞机厕所里多呆了一会儿…”刘达哼一声,什么也没说,把文件箱交给他提着,头里走了。

 刘达在前线16个月零8天,协助老首长打了两个精彩战役,使老首长威名轰然而起。

 实际上,这两个战役从构思到组织,刘达都起了决定作用。只是,他隐没在老首长巨大身影后面。所以,光辉仍然落在老首长身上。他自己对此从不声张。战事告一段落,他就离开指挥位置,连总结、庆功、授奖都没有参加。结果呢,熟悉战场内情的人们不但看见了他的战功,还看见了他的沉默,以及沉默中所含蓄着的品格。这就比战场功勋大多了。

 从战区归来之后,刘达仍旧处于无职状态,继续等待分配工作。但这次,他已经是平心静气地等待了。果然,三个月后,他就被召到北京,两位军委领导联合同他谈了3小时话,明确告知:在秋季大军区班子调整中,他将担任军区司令员兼委书记。

 临离北京前,刘达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了江志,他患淋巴腺癌已经到了晚期。那天刘达沿着阔大的病房走廊走去,心里晃动着一些隐晦念头,老了,老了,什么都挡不住老…走廊光线很暗,墙壁上是果青色涂料,脚下是便于轮车运行的胶质地毯。两旁有一个个套间式高干病房,门边嵌着信号灯、温度计之类的东西。金属镍的光、玻璃器皿的光,从门窗间掉出来,很硌人。空调气味和药品气味混在一块,嗅多了身子便变得沉重而混浊。两小时前他还在军委领导人办公室里,听人宣布新的任命。这里的气氛和那里简直天地悬殊。因此他一下子有了种被挤扁的感觉。拐角口推出一副软榻,上面的人体用白布蒙着,一群人环绕着遗体,默默扶榻而行。也许是早有准备,他们和她们并没有哭过去。但那种肃穆给旁观者的力度,已不下于一个兵团。刘达在人群后面,看到一位上午刚和自己谈过话的军委领导,登时明白死者的规格。那位领导朝他摆摆手,意即:不要过来。

 刘达不知死者是谁,反正明天会见报的。遗体将先送去供人告别。

 刘达见到了老政委,霎时有大团感受掖在心里。江志已奄奄一息,断续道:“刘娃儿,我提着一口气不走…就是等你哪!…”

 刘达告诉江志:军委谈话了,他将要任军区司令员。

 老政委笑了,告诉他:他上前线那一刻儿,他就已料到今天了…

 刘达略述战场情况,20分钟后,他被医务人员“请”走。

 季墨送刘达下楼,他是军区派驻老政委身边的干部。刘达以新任司令员的气概待他两条:1.好好照顾首长,不计一切代价挽救其生命,要钱要物打电话给他;2.老政委所说的一切话,包括昏中的呓语,都要一字字记下来,不得有漏误。回来直接向他汇报。季墨答应了,眼睛可是惊异地看刘达,只不敢说出口。他并不知道刘达即将成为司令,按道理老政委的一切情况该向军区委汇报的,而不是向他个人汇报,刘达看出了他的疑问,并不多说,只是轻妙地一笑。

 刘达乘坐一架三叉戟军用飞机,返回军区所在地——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同机返回的还有军区韩副政委,他也被谈话了,确定为下一届军区政委。飞机徐徐滑行至停机坪,停定了。韩副政委朝窗外看了看,笑眯眯地站起来:“老刘,你先下。”

 刘达毫无谦让,大步朝舱门走去,韩副政委跟随他后头,矜持地保持一小段距离。跨出舱门,刘达一震:军区所有领导人,司政后三大部领导人,驻地海空军领导人,甚至还有几位省里领导,俱已等候在停机坪上,人群里一片星衔灿烂,笑颜飞扬。刘达虽然预料会有几个知情者前来,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了。显然,他们都知道飞机上的刘与韩,就是下一届司令员与政委。尽管军委命令还没有下,但消息早已传开。刘达感动了,兴奋了,自豪了!这辈子他还没拥有过这么大的场面。他扬臂,呵呵大笑地步下舷梯。在舷梯当中小平台上,他有意无意地伫立了片刻,再次从高处将场面看了看,才又呵呵大笑地往下走。韩副政委也是大笑着跟在他身后,不过总保持一步之差。从地面角度往上看,银白色机身正衬托刘达魁梧躯体,猛烈的光彩照耀着他。飞机引擎仍在低鸣,烘托出磅礴的气氛。刘达红光满面,步履极富力度,他向最前面的人伸出手来,给他,随后是给他们握…

 20

 在刘达处于巅峰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使他深感悲痛:老政委江志去世了。

 季墨奉命送来了老政委临终前的一切情况记录,在厚厚的文件夹里,刘达看见江志吐了154条回忆片断、只言片语和昏中的呓语。它们涉及到军区数十年来许多混沌不清的往事。有些事刘达清楚,有些事他完全不解并深感骇然。他开始怀疑,自己待季墨做的这件事,是否竟是一件蠢事!

 “四·二六事件”也在老政委呓语中出现了。第18条:“什么钟馗啊?…我看你不是钟馗打鬼,而是鬼打钟馗!…你们抱成一团整我,我不怕。刘达你忘恩负义,心狭隘,上头不用你是完全正确的…1966年夏天,你和陈某某干了什么?…1970年战备期间,你欺骗军区委…”

 还有,第27条:“宋子然老实巴的…我对不住他…他有良心可没骨头,蒙冤而死的…你们放他出来!我向他赔罪。”

 第55条:“我找朱老总去,也是一条罪状么?…等我拿一条批文下来,砍你的头。”

 第94条:“胡麻子你跟我少装糊涂…1937年败退沙城是你不是?1942年断送五团二百人是你不是?1945年高唱国共合作是你不是?…你凭什么当中将,军区8年的太上皇…”

 第101条:“湖州事变有鬼,三大疑点一个也没弄清楚…1968年大桥下头都有谁?我替你们几个包着呢。再不待…看我什么?我又不在场。查查案发记录…少三页。”

 只有第88条叫刘达破颜一笑:“小黄鸣你别怪我,我是员…犯过一次,绝不再沾第二次了。你死我也没用,我不会离婚的,你瞎掉那心思吧。”黄鸣是军区俱乐部副主任,当年风漂亮,和不少领导绵。如今她还在位不下,工作上尚可,人又乖巧玲珑,完全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少女,恶心!看来她这娘们擒龙有术,有恃无恐哇。

 其余有一半以上,是江志身临战场时的嘶喊,冲啊杀啊,保卫中央!拿刀来我上。落之前提头来见。不许退,退一步我毙掉你。打好渡江头一仗,进南京吃盐水鸭,进上海哈德门。等等。另有数十条是江志呼唤亲人,念叨身后事宜,以及意义不明的零碎言语,

 刘达读着这些记录,惊怕不止。他本以为江志早已忘了他60岁寿宴的事,因为他自己早忘了便以为人家也会忘,起码不会真当个事吧?不料江志全记着,不但记着“四·二六”还记着其他无数的事。这些事情如果公开出去,许多人将夜不能寐,又岂止夜不能寐!…他为自己的蠢举后悔。唉,一个垂危者的呓语,被他弄得不是呓语,而是珍贵的、可怕的、活火山般的地火了,它随时可能铺天盖地降临军区,唤醒一个又一个的老事件,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新事件。老政委江志死去了,但是他的种种呓语却会永远活着,它给后人带来一万种理解法与使用法,就看怎么理解怎么使用了。甚至要看谁先理解它先使用它。

 刘达已经不能私自封存这份文件,只好召开常委会。会前将委秘书逐出,意味着今天这个会不要记录。他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份笔录文件的来龙去脉,然后让七位常委传阅。

 常委们在听刘达介绍时,面色就已不对,一个个显示出感神情。待刘达说完,目光都朝文件望去。韩政委挨得近,伸手先拿去看了——按主次,也该他先看。其他常委们等候一阵,便再也等不住,从两旁围上去瞧。文件就那么一份,没有复印件。政委瞟一眼众人,理解地叹口气,将文件扣儿拆散了,分成几份,散给大家传阅。刘达本想提醒一句“别弄了,丢喽找不回来”又怕惹他们疑心,便在沙发上从容地坐着。他们看文件,他看他们。渐渐地,他竟从他们脸上也看出万般言语来,不亚于他们手上的文件。

 这儿在座的,都是大军区的头头脑脑,久已俯览这一片天下,个个深叶茂。

 而江志留下的这份“文件”几乎没一句整话,大都是历史的、事件的、政治军事的、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的碎片。因此一路读就得一路猜,每人都得把自己加进去考虑一阵,再把自己拔出来再考虑一阵。把这一条与那一条联系起来统观一下,再把历史上某事儿和纸面上的某条印证一下。还得从某人身后认出某人来,从一个句子底下挖出含义来。特别重要的是,有多少涉及到自己,涉及到的部分,其正误利弊程度如何?读完了手上的这一份,赶紧和身边人调换另一份来看,看看不解,又拿过先前看过的那一份重新再看…累呵!

 刘达足足等候了两小时,常委们还没有看完这几千字的文件,其间,也无人说一句话。他心情沉重,在他印象里,常委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而严谨地阅读过任何一份文件,也从来没有彼此坐在一间屋子里却能够沉默这么久。他轻咳一声:“同志们,算啦算啦。”

 常委们从文件上抬起头,气氛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好像哪儿被捅破。韩政委将手中那份文件放到面前茶几上,顺手按它一下。其余常委相继走去,也将自己那份文件摞上去,再回到位置坐好。刘达指指茶几,道:“我做了件蠢事,我向委检讨。我原以为,记下老政委病中的话,是一种对他生活和政治上的关心、负责。没有想到弄巧成拙,难以收拾。特别是,我在没有请示委决定前,个人无权下令这么做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向委检讨外,还应该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恳求委研究处理我的失误。但是我保证,我这么做,除了上述动机外,绝无其他用心。”

 众人沉默不语,都在等待政委开口。韩政委淡淡地道:“刘达同志刚才说了,我认为他也把问题说清楚了,这是第一;第二么,我看,处理就不必了,有个认识就好,我们大家也可以引以为戒,取教训;第三,关键是如何善后,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出来。”

 众人仍然沉默不语,目光又转向刘达。刘达料到老韩会那么说的,委在此事上头不好处理自己,一处理不就越弄越大了么?文件上的呓语不就四海皆知了么?他苦笑一声,道:“我是肇事者,我提个意见供大家参考。两个方案,一个:烧掉;一个:上报。”

 韩政委道:“究竟取哪一个方案,我的意见,要从这份材料的质上来判断…”

 众人已听出味来,政委不是说“文件”而是说“材料”

 韩政委稍停片刻,让众人将他话中的意思吃下去了,又道:“我个人比较侧重于认为,这个材料嘛,主要是江志同志在病中,在失去正常思考能力情况下的只言片语。其中,当然有一些可信的话,比如说江志同志怀念当年的战争生活那些话,这方面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嘛。但材料中更多的,是一个病人昏中的话,没有什么可值得保留的。同志们看看,这样分析是不是比较科学,比较有利?”常委们纷纷点头称是,一个个用自己的语言,重复了与政委同样的意思,每个人都表了态。韩政委待众人轮说了一圈,道:“材料的质定了,处理就好办了。我同意刘达同志第一个方案:烧了。”常委们一个个都明确表示同意,无一人持不同意见。

 参谋长亲自出去喊进公务员,搬来个大火盆,点上火。刘达当着众人面,将材料扔进火里,直至它化为灰烬。至此,大家开始说笑起来,似乎会议已经结束。

 “等等,”韩政委示意大家安静,轻啜一口茶水,道“好像是季墨同志整理这个材料的吧?…上面所有情况,都从他手里过了一遭。这事怎么办呀?”

 众人又沉默了。不错,季墨知道太多,而且肯定比在座的人更多。因为老政委所有的话儿,都经他记录删定。而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经他记录删定后的东西。

 刘达沉片刻,问军区政治部主任:“季墨在你部里头,你说说他工作表现怎么样?”

 主任谨慎地:“不错。上届军区委班子,议过提他当副部长。江志同志提他名的。”

 刘达道:“材料的事,我负责任,与季墨无关。我的意见,如果工作需要的话,仍然提拔他为副部长,他毕竟在老政委卧病时做了很多工作。办秘书处方面,他介入也很多,很具体。我看他是个有贡献的干部。先提起来嘛,过一阵子,可以考虑调换他的工作岗位…怎样?”

 韩政委点头同意,众人也无异议,此事就算通过了。

 常委们走时,韩政委也跟着起身,走出去几步,又回来了,在会议厅地毯上来回踱步。刘达也起身舒动筋骨,在会议厅另一头来回踱着。两人踱了几分钟,韩政委噗地笑起来:“整整一个上午,就为了讨论一本子胡言语。看你干的好事,差点得我们跳河!”

 刘达也大笑不止:“妈的,上午全亏了你。看他们,脸都绿了。我这人,当副手当惯了,说话容易信口开河。在北京跟小季待他记点江志的遗言,万没想到他搬来个弹药库。看来,第一把手这位置,绝不能随便说话,我还得适应一下。”

 “要不是你刘娃,我才不会相信弄这材料的人会没有用心呐。咱们是不是约定一下:无论前届班子有什么过节,反正到咱们这儿一刀砍断!不听不信不议论。”

 “是是,”刘达叹道“要不没法工作呀。无论他们有什么矛盾,到我们这儿算一段,一切向前看。”刘达清清楚楚听见了,韩政委刚才叫了他声“刘娃”他略觉不快:这名是你喊的吗?…以前,只有比刘达高出半辈子的老领导,才会亲切地叫他刘娃。老韩才比他刘达大几岁呀,居然也一口一个“刘娃”起来,这就不仅是个亲切与否的问题了。

 “我看啊,要找人跟季墨谈谈。把今天的常委决议告诉他,材料上的事,绝不能外传。其实,我也相信他不会说。果真传到外界去了,怕也不会是他。不过嘛,他也该动动,你说呢?”

 “怎么动?让他下部队,转业干老百姓去?对了,老韩,我记起来了,多年以前,你就劝我把季墨处理退伍,那还是他当战士的时候吧?那时我真该听你的。”

 刘达指的是十几年前的一件事。韩政委听了竟一言不发。两人又各自踱几步,下班了。

 21

 刘达有些悔恨“四·二六事件”早该了结掉,第二天就该向老政委检讨。酒上头了嘛,岁数大了嘛,对当时处境不理解嘛…第二天没说,后来也该找机会表示一下。可是自己整整好几年都忽略了此事,偏偏紧跟着又在南线立下大功!这样,从外界角度看来,从事后结果看来,岂非当年的牢就发得有三分道理?当年军区确有人错待了自己。不错,人们会这样看的,老政委也清楚有人会这么看的,以成败论英雄么。唉,他知不知道我就没那么看!不是我高明,而是我根本不屑于那么看!我刘达或好或坏是曲是直,肯定都在那种投机者档次之上!这是头一条。再一条呐,假如当年我向他检讨了,他会不会彻底原谅此事呐?怕也难说啊。从后头结果看,老政委是伤感太甚,以至于弥留之际,还叼着此事不放,我那一刀,劈进他心里太深。他怨死我了。不错,当时我如检讨一下,老政委绝对会大度地、痛快地销掉此事,表面上水不再提,但内心伤口怕不会平复了。这是你刘达啊,几十年滚杀过来的战友呵,不是随便哪个张三李四。我一个刘达反对他,给他的精神压力,要大于那天在场的全部老头。…第三条呐,当初还有个场合和时机问题。场合么,十来个老家伙凑一块了,其阵容可敬可畏;时机么,我60大寿,师出有名。怎么看也不像偶然为之啊,倒像是有计划有串通的,说是“鸿门宴”毫不过分,就说是小宗派也行。我哩,成了他妈的闹事的头头!抱成团儿向军区委发难。若讲要害,这才是老政委恨之入骨的要害。唉呀呀,这可真是把我下火坑了。我向老江你发誓,我刘达只是想喝一杯老酒而已,小有牢而已。我刘达小事上拉拉,大事上绝不糊涂。我刘达即使骂娘也不会找人助阵,要骂我单独骂,一人受过一人痛快。现在看那天酒席像一只贼船,我虽然没那意思,在座其他人呢?其中一两个肯定是有用意的,他们自己为历史上其他事儿愤愤不平,绑上我了。或者可说是,我主动跳到他们意图中去了…

 好几个夜晚,刘达孤独地向死去的老政委私语不休,反省着,剖白着,感伤着,精神朝幽深处滑去。而老政委魂灵就在他心里窝着,久之,这种私语变成一种自语,变成宣,他渐渐感到一片遥远而博大的亲切。他进而念及许多死去的战友,以及战友中的他的对头,他们从他意识中冒出来,他们统统变得亲切了。他被两大堆人或举着或推着或牵制着,一类是活着的人,一类是死去的人。而自己兀立于险绝高绝处,空茫无所依凭。

 忽然有了一缕流言:老政委是叫刘达他们气死的,临死之前还骂他呢…

 刘达既不追查也不做任何解释,以免文章被人越做越大。他明白得很:那材料烧掉了但没烧透,只要它存在了一次就永远无法除尽,总有人会将它说出去。但是流言止于智者,任何人也不敢把这类流言摆到桌面上来。流言是一种体,只在窜动时管用,只在旮旯落里管用,一旦被人按住不动了,它立刻失效。此外,流言还只在他政治上跌跤子时管用。只要他不跌跤子,区区流言挥之即去。而且呢,有若干人骂也是好事,你越骂我威望越高。像尔等些许小贼,别人还不屑于骂你呐。他只需让唧唧喳喳之声保持在无害的程度就行,绝不能愚蠢地试图去驱除它们。舌头是做的,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物件。

 此外,这些人不仅是骂我刘达,其实也是骂老政委,借着死人无法还嘴来骂,把我俩一个骂成钟馗一个骂成鬼,打翻了桌面,他们好坐庄。老政委病危中一句呓语,为什么不能作为本来意义上的一句胡话来听?老政委也是人,是人就有偶尔说说胡话的权利。偏偏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人,把老人说说胡话的权利都摘除掉了。

 细想下去,连刘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他这个位置上,还真无说半句胡话的权利。你要么要这个位置,要么要这个权利。两样只能要一个。

 想着,刘达就要发笑。堂堂大军区司令当下去,他发火的时候越来越少,微笑的时候越来越多。老了老了,什么都挡不住老,他想。

 这天在家里吃晚饭,小三子说机关见闻,顺嘴说到一批新任部长副部长们,其中有季墨。冰儿猛抬头,口叫道:“啊,墨当部长啦!咯咯咯…这人啊,贼的!咯咯咯…”欢笑地直望刘达,整个人模样一时极为鲜

 刘达对女儿如此高兴既感不解,也觉不悦。暗忖着:贼。唔,这词儿有特点,又贼又…如此念动,顿觉释然。因为,女儿递过一个极轻巧的感觉,使他更妥帖地把握住季墨了。他淡淡地笑道:“小季是副部长,你们把他弄成部长啦?”

 小三子道:“都说他是部长嘛。他们部没部长。”

 “有一个,在住院,所以暂时由季墨主持工作。”刘达暗想,真是运气好,我们命令他为副部长,到了下面人口里就成了部长。“我说啊,你们该叫他季副部长喽,再不要墨的。”他特别盯一眼女儿。

 22

 刘达第一次见到季墨的时候,他正昂然与“赫鲁晓夫”并立。时为1967年盛夏。

 季墨不足20岁,瘦颀长,带束得很紧,军装水似的贴在身上,气韵十足。那种瘦,一看就知道是野战军班长所特有的瘦,敲指一弹,叮当有声。刘达看着他,不想起自己办公室墙上挂着的、李贺咏马的两句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不用目光频频敲击他。当时,季墨眼内的神情,和身边那头“赫鲁晓夫”完全一样,都是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不同的是“赫鲁晓夫”横卧地面,而他直立面前。

 “赫鲁晓夫”是一头现役军犬,据说立过三次功,据说是纯种西德狼犬,据说咬死过一头豹子…然而据谁说的,大家都不知道。可见这里生活寂寞,士兵们的想象力拿到狗身上发挥。不过“赫鲁晓夫”确实在编,档案记名:克虏;还有一份五位数的证件编号,而当时军官证也不过就六位数。它每天伙食标准一元二角整,而士兵们大灶伙食标准每天不过四六分五。所以每逢周末改善伙食吃红烧时,士兵们都兴奋地叫:娘的,今天吃得跟狗似的

 “克虏”之所以被叫做“赫鲁晓夫”是因为在一次批判修正主义的大会上,它听到了赫鲁晓夫的名字,愤怒地吼叫起来,差点把皮套挣断,使会场霎时振奋,平添一股远古苍茫的力度。战友们钦佩地看它,不约而同地,就叫它“赫鲁晓夫”了。这硬给它的名儿,透着对修正主义头儿的蔑视,透着对它的喜爱,还透着两位之间的共同点——它和赫鲁晓夫都有一身胖。但是“克虏”并不喜欢这名字。它所受的训练,使它拒绝除主人之外的任何人唤它。在会场上,它就是误以为那名的前半截是在唤它,才然大怒的。季墨止战友们那么叫它,说老把它惹怒,到真该用它发怒时反而会怒不起来,愤怒应该省着点用,要爱护犬的情绪等等。后来,人们就把那名字浓缩一下,叫成:赫鲁。与克虏谐音,而意思都保留下来了。“克虏”自己也显然接受了这个叫法,宽恕地看着喊它的人。

 刘达等23位军区所属的军以上高级干部,从大交通车下来,各自提着简单行李,散散落落地步入院墙大门。通路两旁已有列队,数十个士兵鼓掌他们。旁边还有仓促贴上的大标语:向老首长学习!向老首长致敬!

 季墨和“赫鲁”昂然站立在队列尾部。当时,大部分老干部之所以会注意到他,纯粹是因为那条狗太壮观了。

 这里是陆军某疗养院,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武夷山深处。玉女峰、九曲溪、仙弈亭…含着云霞与灵气,统统在某种意境里飘浮着,瞧上去便觉眼仁儿舒服。疗养院不大,盆景儿似的,偎在山下头。且院墙周围有一条山溪,护城河似的把疗养院圈起来。外人得通过一座钢板吊桥,才能进疗养院。刘达等人来此,不是疗养,而是“办班”隔离审查。他们下了车,一看这碉堡般的美丽地方,个个都知道前途叵测,却仍然潇洒着或强做潇洒。彼此开着玩笑,带点检阅的神气,走过士兵们的行列。随后,他们都围绕“赫鲁”站下,啧啧地夸它的眼,它的,它的硕大“老二”而把先期到此的、北京方面搞专案的人晾在一边。

 “赫鲁”凶狠地注视他们,阔大前中发出低低呼啸,鬃钢针般闪动,其气概如烈马。

 后勤部宋部长大为惊诧,道:“这是日本鬼子的大狼狗嘛,这东西怎么也反攻回来了?…”说着,他向专案人员伸去一只左手,手上只有四手指“我抗战时就被它咬掉一截手指头,你瞧你瞧,不是冒充的,更不是伪造的噢。你们怎么把鬼子狼狗也弄来了?”

 老将军们闻言嗬嗬大笑,搞专案的人也大度地跟着笑。士兵们眼睛一霎时全盯在宋部长残手上,再转到他身上,再转向老干部们,最后转向搞专案的。几经转递,士兵们眼神儿已经十分茫然了。

 这个警卫排是从附近部队调来的,其成员全部来自农村,属于部队中最朴实的那一类兵儿。他们事前就受过有关教育。把教育中最主要精神出来说,就是几项任务:一、对待这些“前高级干部”你们既要警卫,也要护理,还要尊敬;二、每人要把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情况上报;三、对这里的一切要绝对保密,不但现在要保密,一辈子都要保密;四,你们之间还要互相监督,执行任何任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得两人以上…

 这些任务,对于年轻士兵们显然太沉重了。连刘达他们知道后,都替士兵们难受。说实在话,刘达恨这些专案组人员,就是从他们对士兵们的役使方式上开始的。

 自从刘达他们入院后,疗养院霎时警备森严,附近添加了几处若隐若现的岗哨。这种森严又含而不,外界看去,只影绰绰觉得这所医院忽然具有某种规格,气氛神秘,像中央首长在此下榻。这里的老百姓们又特傻,一辈子没到过百里以外的地方,没见过豹子般的“克鲁”没见过步话机,因此都猜是要打仗了,部队把“长官部”安在这了。进而又猜测这地方离苏联很近,打嘛该不就是和苏联老大哥打么?老干部初和当地百姓交谈时都笑,待后来得知这一片竟是革命老区,养育过大批红军,他们才愕然无言了。

 刘达等住进一幢疗养大楼。楼四周又是人工引进的溪水,又只有一座小桥与外界相连。小桥可以用钢索吊起,以防大水将桥冲垮。老干部们把它批评一顿,说疗养院窝在这像个炮楼子,当年谁叫盖的?好好的军费掖进眼里了。另有人直斥宋部长:“老宋你怎么搞的吗?把疗养院安在这,用雷达都照不到它,是不是想避原子弹。”

 宋部长当年是负责后勤基本建设的,解释着:“等打起仗来,你们就知道这位置好啦。它属于三线建设,我亲自踏勘的。跟闽北山区器材库、814弹药库、虹江档案库、116油库、闽航场站,还有五个兵站…完全配套的!我统统踏勘过。”

 人说:仗没打呢,我们先来坐牢。没想到你当初辛辛苦苦的,竟是给自己盖牢房。

 老宋说:“早知道要把老子关这儿,那年我就该给这医院增拨50万,建设好点。”

 老将军们一人一小间房,带卫生间。每周有医务人员巡诊,吃饭排队进大食堂,人手一份碗筷,各领两菜一汤。米饭随便用,吃多了不管,吃剩了要挨罚…在等候饭菜出台的时候,他们就排成一路纵队站着,用右手的筷子敲着左手的碗,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口里衔着、脚下踩着这节奏哄哄唱。他们歌喉细不均,还老忘词,常把《国际歌》中某段词儿,唱进“向前、向前”里头去了。发现错误,反而惬意得很。

 将军们过起了大兵的日子。总的看,条件马马虎虎,就是心理上压抑。他们每人房门上有一扇半尺见方的、带玻璃的窥视窗,原本是监护病人用的,现在可以很方便地透过它看见屋里一切动静。尽管它后头并不总是有双眼窥视,但只要那扇东西在,感觉上自己就是被一束目光按死了。他们天天学中央文件,待个人历史,把往事一件件撕开来搜查。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也老有人启发你遗忘了什么,并追问为什么遗忘。因为在政治上没有“遗忘”这一说,只有隐瞒。他们天天面对面地开会,再背靠背地揭发,再面对面地核实,再背靠背地反省。材料纸一领就是一摞,没完没了地写。以往有秘书代劳,现在每个字都得亲自下笔,弄得错别字满纸跑,害专案组人读了又是紧张又是好笑…安眠药控制使用,中档香烟和茶叶则保障供给。以往脑壳一落枕就打呼噜的老头,现在也改为说梦话了。清晨起来,一听隔壁人告诉自己昨夜说了梦话,吓得再三再四追问说的什么,得人只好说“没听清”渐渐地,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敢信任了,碰头不说话,饭堂死气沉沉。就像听到一声号令,刷地,他们全部都瘦下去了。

 夜里,由季墨和他的战友们轮巡逻“赫鲁”闪动绿幽幽的眼儿,沿着河边无声地走动。偶尔发出一两下低吠,随即被士兵喝止。但是,让楼里头睁眼躺上的老将军们听来,狗叫尚不足畏,倒是那斥叱声更寒心些。武夷山夜里如有月亮,那月就极清,站在院内就跟站在一口井里似的,四壁群山黑黝黝如井壁,人除了上天再也无处可去。刘达才知道,白天的美,是以夜晚的凄清为代价的。

 黎明时分,在老将军们起散步之前,岗哨都已撤除,外面只留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花圃、河滩…不管每天从四面山顶上吹下多少叶片和断枝,天亮前,士兵们都会打扫得跟抹了油似的又光又净。坍塌的石径被垫平了,撞歪的栏杆儿被重新竖直,雨后痕迹一丝不留。这里头透着士兵们的素质。也就是说,不管他们多么怀疑这帮子将军是好是坏,但自己仍然是个彻底的兵儿。刘达们羁居期间,每天门外头都是鲜的,几乎舍不得一脚踏下去。所以,仅凭这几个小细节,将军们就敢断定:咱们军队绝不会变。

 只有“赫鲁”的立场最为坚定,无论你对它多么亲切,它一直对将军们保持那种狗式的、幽幽的警觉。你进它退,你退它进,你行它止,你止它行,永远跟你保持一段可供它扑咬的距离。而且,它并不觉得它比你低劣,它似乎什么都懂,知道什么都逃不它的足爪。它虽然只身一个但永不孤独,它的骄傲是世上第一的,它眼内常闪着君王也似的神气,昂立在桥头那块赭岩石上。哦,它很会挑选站立的地方,它朝那儿一站,那岩石也显得不凡了。对于老头们的呼唤,它只来银子般的一缕光。被它看上一眼就有一弹命中的感觉。

 老头们因治不了它,便更加爱死它了。韩副主任拿它打赌:谁要能把它唤动了,输一支猎给谁。宋部长闻言心儿地上前去,口里叽里咕噜的,做出一种古怪姿势,向它献媚。只一天工夫,就使它消除敌意,第二天,就能抓挠它腋下——它最渴望被人抓挠的地方。第三天,便能向它下达指令,而它竟服从了。老宋懂一点驯犬的窍门。输掉猎的老韩愤愤道:“这狗东西,怎不再咬掉你一块手指,你那手真是叫狗咬的么?”

 老宋说:“你看你看,头一条你就犯法。它不是狗,是犬。”

 “赫鲁”静静听着,浑身呈待命状态。刘达很佩服老宋的理解。总结说:“老宋,你为那点真理付出过血的代价,自然错不了。再一条呐,赔上一条手指头之后,你对狗还没得什么仇恨,噢不!你只恨狗,反而爱上犬了…”说得众老头嗬嗬大笑,连老宋也不得不笑:“好你个再一条呐!”

 “赫鲁”被收伏后,刘达夜里也能出来走走了。这天夜里,他走到专案组长房后,隔着窗户静静地看。他早听说“此人跟伟大领袖主席一样脾气,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老韩还说“狗!他配么,他只配叫昼伏夜行。夜猫子一个。”刘达早已觉得,此人面最少,用心却最深。刘达不怕被别人当贼抓着,极想看他一看。凭什么你们随时可以从窥视窗看老子,老子不能看看你?

 刘达没有看见专案组长,此人被半扇窗帘挡住了。却看见老宋坐在一只小凳上,捂着脸哀哀地哭…在他对面,显然有人在念着什么,声音不清。老宋哭了一会,又朝对面那人跪下去,哭着说什么,那人只出一条臂膀,将老宋拉起来,一支笔给他。老宋用那只仅有四指头的手,抖抖地握住笔…刘达心里狂叫“别签!”老宋已经抖抖地签了。然后,又坐回那只小凳,捂住脸哀哀地哭,这次哭法和刚才不同,双手狠狠抠在脸里,抠出深深的血痕。过了一会,房门开了。刘达看见季墨端着脸盆进来,请老宋用热水洗脸。而季墨在这种场面下,居然面色平静,似乎见多了。刘达恨哪——怎么能让一个小兵接受这些,怎么能够这样使用一个小兵?!老宋洗了脸,响亮地擤着鼻涕。洗罢,朝窗帘后头那人敬个礼,拧开门把走了。这时,刘达才看见那人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在屋内踱步。他很年轻,戴一架普通眼镜,背着手,指间拈着老宋才签过字的材料,来回走动。那材料如同一条白尾巴,垂挂在他股后头晃着。他踱步时的步态可比他年龄老得多,随后他走到窗前看夜,或是望月儿…他距刘达只几步远,刘达凝视着他,却并没有被他发现。后来那年轻人将窗帘一拉,合上了。刘达轻轻走开。

 在回去的路上,刘达看见紫罗兰边上有一团黑影,凭感觉是老宋。他不敢走过去,怕他——虽然能够忍受辱,却不能忍受被人发现了辱。刘达盯着那团黑影,看久了,便看出老宋怀里搂着“赫鲁”眨动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火儿。刘达等着“赫鲁”向自己扑咬,然而“赫鲁”没动窝,只静静注视他。他一直站到老宋和“赫鲁”都离去了,才拔出木木的腿,回到自己宿舍躺倒,浑身已被水浸透。天亮之后,他还从自己衣服上嗅到浓郁的草叶味儿…

 老宋不愧为久经沙场,第二天在众人面前,他还是从容着淡泊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中午吃饭时候,甚至还哼起歌曲儿,引得其他人兴发,也跟着开怀唱。只有刘达顶不住,一见老宋就心慌耳热,犯了罪似的。他悄悄地躲避着他,不忍心看他。

 数天之后,为了缓解被羁将军们的情绪,院方组织他们进武夷山游览。宋部长不愿去。专案组知道,他主持后勤部工作期间,这一地区的每座山每道沟都跑过,所以也没勉强他。刘达等登车出发,把附近风景点都逛了一遍,郁闷之气稍解。返回疗养院时,已是残如血,漫天红透。交通车开到距医院还隔一座山处,车上人忽然听见“赫鲁”狺狺吠叫。刘达等不以为意,陪护他们的季墨却催促停车,抢先跳出车门。老头们陆续下来,举首朝吠叫声望去,都呆住了。

 “赫鲁”昂立在天镜峰顶尖上,背衬着金红色的天空,一声声引颈长嗥。从来没见它跑到那么高绝的地方,发出那么凄厉的嗥叫。它完全成了一头受伤的巨狼,浸在血泊也似的天光里,长嗥不止。声从云端往下滚落,声声如石,把山们都敲动了。它的头靠夕阳很近,每嗥叫一声身体便一纵,头颅就一下下敲在那巨大的、铜钹般太阳上!

 季墨没命地往那儿跑。刘达等人沉住气朝那儿走,有人说了句:“‘赫鲁’出事了。”

 到天镜峰下,专案组的人拦阻他们,不叫上。刘达将那人推开,大伙排着队上山,循吠叫声而去。到山顶,刘达看见一块平平的石板,石板上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叠着一套军装,军装上面,着一顶军帽…刘达痛叫一声:“那是老宋哇!”不要命地扑到崖头。

 这是一处极深险的悬崖,山风呼呼迸撞,崖边寸草不长,石沿儿都叫风咬得光溜溜的。刘达趴在崖头上,把身子伸出去很远,才隐约看见崖底。老宋在下头,人全摔裂了。院方的人在崖底收尸,一块块往麻袋里放。一个老红军,到最后竟是叫人用麻袋装走的。

 其实,四周山里可自杀的地方很多,老宋为何偏到这峰尖上来?从这跳下去,人剩不了什么。刘达起身远眺,顿见万刃群峰滚滚来,人站着不动也被山势顶起来。风头如,一下下砸人脸上。空中夕阳未落,大得呛眼,而银白的月亮已经从另一边的天际升上来了。山涧深邃,一股股冷气从脚底往上窜。人在这儿,只需稍稍扑身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去!老宋爱山爱水,就是寻死,也挑了个极痛快的地方。

 现场分析表明,老宋在崖头徘徊了许久,他知道下去后自己剩不了什么,不愿意弄污掉一身军装,便下来叠好,只穿衬衣短,就纵身一跃…“赫鲁”跟随他上山,在他跳崖前一瞬间“赫鲁”感觉到了,扑上去拦阻他,但只叼下一块衬衣碎片。那布片现就在“赫鲁”脚跟前。

 老宋没有任何遗言。

 老头们蹲在山顶上,捶顿足,手掌击打大地,喉头发出一种糙火烫的声音,有点像“赫鲁”刚才发出的长嗥,老泪纵横。“赫鲁”卧在边上,瞪着两眼望着他们,阔大的前急促颤抖,已不再吠叫。季墨和战士们,吓得缩成一堆,统统低着头,不出声地流泪。刘达铁青着脸,怔立不动。许久,他朝山下走。走出不多远,又转身回来,站到老宋遗留的军装跟前,朝拿相机拍摄现场的人说:“来来来,给老子拍一张!不能忘了今天。”

 老头们闻声都朝他身边聚集,拿相机的人呆掉了,不敢拍。老头们便叱咤他,狠巴巴地命令他快快快!于是,他举起相机,灯光一闪,拍下一张…很多年后,刘达成为军区司令员,才使用自己的权威追索到当年那张照片。他看见,老头们或站或蹲或半跪着,围成个半圆,都光着头,有人在哭,有人在发怔,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面无表情。面前地上,摆着老宋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快门按动前一瞬“赫鲁”转过头来,它那硕大的头颅进入了照片左上角,格外触目。而右上角,是铜钹似的夕阳。它和太阳,两相对映,把一堆将军夹在当中。

 季墨当天晚上就跟领导吵起来,要回部队去,坚决不在这干了。他的哭叫声刘达他们在楼里隐约可闻。季墨作为当天的值勤班长,受到记大过处分。很快又被决定提前退伍。宋部长的事当天夜里上报北京,也不知惊动了什么人,一周之后,军委指示下来:解散学习班,撤回专案组,被羁干部返原职恢复工作。

 清晨,刘达他们又乘大交通车离开疗养院。车上顺便搭载了季墨,他回部队办理退伍手续。车后部虽然有位置,但他不敢和将军们挤一块儿,独自坐在车门前的阶梯上。有人唤他到座位来,唤了两次,他背对着人直摇头,大家也就由他了。他一直缩在那极难受的地方,不出声儿。车开出一段路,他忽然起身朝车外张望。刘达见状也运神望窗外,果然,他们又听到了幽长的嗥叫。

 天镜峰顶尖上,昂立着“赫鲁”也即是那伟大的“克虏”伟大的犬!一位战士拼命往后拽它,它抗拒着,像人那样站直喽,呼唤季墨。它背衬着金红色天空,每一声长嗥,头颅都朝上一抬,一下下敲在铜钹似的太阳上。一块黑色石头被它蹬落,缓缓旋转着往下掉,在崖壁上撞出一长串火星,亮极了,隔那么远望去都刺眼。石头好半天才碰及崖底,这里看不见底,只听见那儿轰然一响,石头碎了。然后是无数碎片迸起,铿锵地击打崖壁的声音。

 车内的将军们统统掉泪了,就连那天没哭的刘达,这次也潸然泪下。那正是老宋跳崖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回家了,他们之间却少了一位。假如老宋不死,他们还不知要在那里关多久。就是说,他的死使他们迅速获得自由。

 将军们开始骂专案组,拿那戴眼镜的起头,一个个挨着骂下去。季墨在骂声中越缩越小…停车休息了,众人下车小解,再发车时,季墨不见了。将军们也不等,因为根本没人发现他离去。刘达随眼望山景,偶尔看见车后盘山道上,远远地有个兵,背着背包,独自行走着。他才猛然觉出车上少了个人。

 交通车开到东山兵站打尖休息,前面就是355号国道,直达军区。刘达他们的轿车已从200多公里外开来接他们了,轿车在路边停了长长一排,看上去不仅壮观而且痛快。刘达等人从大交通车上提出简单行李,眼睛刚朝小轿车一望,他们各自的警卫员已从各辆小轿车里冲过来,喜悦地叫着,抢过各自首长的行李,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的首长步下大轿车,好几个将军眼睛了。兵站领导早已出。他们这个兵站只是团级单位,站长和政委当了二十年兵,也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将军齐齐驾到。他俩率领七八个年轻干部,苦苦地请首长们进去随便吃点便饭。要是不吃的话,他们准备的几样小菜就会浪费掉了。

 于是刘达们犹疑了,虽然归心似箭,此刻想走也走不得,只好进兵站意思一下。兵站领导喜气洋洋地、侧着身体进首长们。一进餐厅,意料之中的丰盛酒席豁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吃罢饭,将军们又到会议室里坐坐,略用几样水果。会写字的,架不住兵站领导的恳求,欣然走到大台案跟前,着手儿,轮执笔,蘸浓墨,提腕运气,在裁剪好了的宣纸上,留下一幅幅墨宝:

 “龙虎精神在,将士悲歌”——这是抒发数月来压抑心情的。

 “宁做百夫长,不当一书生”——这是咏志的。

 “山外独缺淙淙水,营中自有醇醇情”——这是赞扬兵站官兵们的。

 …

 写罢,彼此又观摩品评,都认为虽然数月不写字,笔墨功夫却还在,意境上反而更为进了,这都是由于逆境中磨砺的。随后,站领导又叫人抬进来数十包笋干、山楂、乌龙茶等当地土产。将军们执意不取,有的还批评他们“胡闹”站领导就叫人放进各首长的小轿车内。外头,全站官兵已经列队完毕,将军们在齐刷刷军礼中,与兵站领导握别。他们钻进各自的小车,小车呼呼开走。刘达心里有事,拖到最后离开,登车前还朝四处张望…蓦地,竟然真的望见了季墨。他不知何时已经徒步行走到这里了,正坐在对过山脚的一条小溪边上,就着那溪水啃吃馒头。每当有小车从路上驶过,他都低下身子隐藏。待小车都过完了,他背起背包,提着一只网兜,独自向另一条山路走去。

 刘达叫车开过去,停住鸣笛。季墨从荆棘丛后头伸出半截身体,朝这里看。刘达摇落车窗,对季墨喊道“你过来!”

 季墨愣了一会,只得跑步近前,立定敬礼。

 刘达问:“叫什么名字?”

 “季墨。”

 “愿不愿意退伍?”

 季墨说不出话。因为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也从来不由他个人决定。刘达说:“上车吧。你们单位的领导,我会跟他们说的。”

 刘达把季墨带回军区,先放在警卫营,后来调到自己身边,继而又被老政委调到办公室工作,他迅速地成长起来。

 对于刘达留用季墨,当时就有不少被关押过的老人提醒他:不行不行,叫他走。

 老韩——也就是未来的军区政委,当时只是正军职副主任,因关心刘达,则说得更深刻些:“好兵多的是嘛,干吗你要用他?他们那些兵把我们的事看得太多,不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太多了,对他们自己也没好处,再说,他们已经被专案组那帮坏家伙用烂了,不可再留用。”

 …此虑颇有深意。在后来一两年里,去疗养院执行任务的战士全部被处理复员了,没留下一个。就连那所医院,在简整编中也连人带器材、房产统统移交给地方部门。季墨能继续留在部队,纯属刘达偶一念动。当时,他说不出自己究竟看上季墨什么了,只模模糊糊觉得这小娃儿感情丰富,人也自尊的。而他自己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不忍瞧他再走上百里山路,就用车捎他一程。直到下车时,又想起他晚上没得住,就又叫他上警卫营住去。这一住,季墨又成了个兵。

 季墨最初显示的特点是:沉默寡言,埋头工作。这特点恰是基层部队最看重的。他迅速被提拔起来。而且,后来年月里,他从没跟身边任何人谈及疗养院的事,假如他信口开河,哪怕只是点口风儿,他也早就会被处理走了。因此,几乎无人知道,那段日子是他至关重要的人生课堂。他小小年纪就在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生活中浸泡过,那生活又恰恰是将军们的非常生活。他感受过他们的愤慨、凄凉、悲怆、惶惑甚至恐惧,他见识过他们的种种言行举止,甚至种种失态与丑态。须知,将军们相互挤成一堆时,就不像在下级面前那么“注意影响”了,失去士兵们的将军挤做一堆时,自己们反倒成了兵堆儿。他们无权一身轻,言行放肆无忌。几个小兵在他们眼前,简直就跟没他们人似的,但小兵仍把他们当将军看,仍然如同看天上星辰,每发现一点动静都惊讶,都劈进自个心底,转化成人生营养的一部分。季墨以其过人的聪慧,汲取得则更多些。他扎在那异境里受磨砺,里夜里,骇人的隐秘刺痛着他知觉。在武夷山清冷的月光下,每一班夜岗他都在反刍白天的事。痛楚消除后,他整个人的质量就大大强化了。他早已不是平凡的兵了,他早已偷偷地超越了兵。他对我们这支军队的某些内里,看得比谁都多,他没有崩溃,算他命大。

 当时,连季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段生活的价值。正由于他无意识,正由于他天未泯,才拥有后来产生的价值。假如他当时就意识到的话,那他当时就要么毁掉,要么变质。

 23

 刘亦冰看待簇拥她身边的男子们,一般只把他们看做是军队干部,很少当个男人看,他们大部分都彼此重复着。从军人仪表到性格素质,从当官望到为官的方式都属于一个类型。她也不能说这个类型不可爱,只是她对这个类型太熟悉了。她还拥有这个类型中最了不起的典范——父亲刘达!她依偎在父亲身边,往外瞧他们,竟是一个个递减下去,一个不如一个。她天然地觉得,父亲是他们所有人堆积出来的人尖儿。所以呀,那些干部挨到她身边还没等开口,她先就觉得他们连怎么接近她都不会。待到他们怯怯地、表达出颠三倒四的爱意时,她就有要砍人家一刀的望,将他们身上那多余的枝枝蔓蔓砍掉再说,让他们重新长出个人来!

 刘亦冰年龄渐大,仍无确定的恋人。这使她成为大院青年干部口中一个烫嘴的话题。

 刘亦冰身边的姑娘们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了,她把她们的男友也一个个审阅过,自信:要找就得找个比他们更好的。她隐隐觉得那位配得上她的男子,此刻也正孤独地缩在人海里。她和他,只缺相遇。

 刘亦冰有一位令她讨厌的好朋友,名叫曲莎,小名莎莎。刘亦冰几次想摆她,就是摆不掉。莎莎在,就热闹;莎莎多在一会,那个热闹肯定涨成个烦躁。因此,刘亦冰寂寞时,莎莎是朋友,呆久了她犯馊冒泡,就叫刘亦冰生厌。刘亦冰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脾气就刚好够是个朋友。此外,莎莎哎,身体上半截蛮漂亮,下半截就差点,主要是腿短,不敢穿裙子。假如她上半截也跟下半截一样差劲的话,她也就没那么多感了。偏偏莎莎从部开始——竟是越往上越好!到了脖子、口、鼻梁一带,精彩纷呈。到了一双眉眼那儿,简直就是嵌了个惊叹。大眼睛灵灵动动的,眼波儿宛如直起来的头,一眨就扑过来了,一眨又缩回去了。莎莎生气时最美,只要稍微那么一瞪,那眼就比她整个人还大。看着爱死人。因此,莎莎有时不生气也装生气,学那孔雀开屏的精神。这么有味道的姑娘却不敢穿裙子,不由人不可惜。她下半截老是一条军或紧身便,初瞧上去费解,须多瞧她一会才全面。莎莎的美是由低处往高处堆上去的,就看你注视她身体哪一块了。莎莎是一倒过来的甘蔗,越往上越甜。刘亦冰替她着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就刚好够是个美人儿。

 由于腿短,莎莎的美貌便有点立足不稳。她极重视高跟鞋的款式,最好是:后跟看上去不高其实又高的。再一诀窍,她把上半身的服装以及下半截的裙子做短点,衣着的格局一小,腿也就显得长了。不过这些都是外在的功夫,内在的:莎莎走路善于提髋,后一摆一摆,转身时,稍微用脚一踮,整个人便一半上升、一半旋转地回过来了,同时,韵味也出来了,高度也出来了。莎莎提髋摆绝不像服装模特那么夸张,完全是莎莎自己对体型美的创造。服装模特儿的美,很大程度是为了表现身上那套时装。莎莎的美,则更加强调了衣裳所包不住的女人体的韵致,往俗了说,干脆是递过来一连串感。所以呀,由于腿短,又由于不甘心腿短,莎莎竟然成了一位走路的天才!任谁也不能像她那样,通过走路把自己提拔了这么多。

 其实莎莎心灵也是一半对一半的。出于对那些——梦寐以求做高干家儿媳妇“小女人们”的蔑视,她私下里跟刘亦冰说过:那叫什么高干呀,让她们看着,我非中央委员公子不嫁!…刘亦冰被她吓一跳,以为她看上自己大哥了。刘亦冰了解大哥,他一旦被莎莎看上就会烫坏,到后来不死也得剥层皮。稍顷,才明白这不过是莎莎的“心劲儿”是为了灭俗才入俗,是似俗而非俗。后来莎莎又说:南方男人太精致了,我要调到西藏去,嫁给那片天下。听说康巴藏族男人,是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希特勒差一点用他们跟耳曼女人配,创造最优秀的种族…莎莎说话时叉跺足,弄得身上香味四溢。她精神方面老这么一抖一抖的,爆出许多个火花儿,闪闪烁烁。

 刘亦冰不幸和她住一个屋,得拿出一半力气享受她,拿出另一半力气抵抗她。总之,一个日子撑得像两个日子那样爆满。“冰儿”这名,就是莎莎斗胆叫出去的。她一叫,她们都跟着叫,马上就定型了,成批推销出去。冰儿本来是家里亲人专用的、很亲切的名儿,经那么多人口里一过,就败味了。非但如此,还冒出一批仿制品,什么:莎儿,晶儿,曲曲儿,苹苹儿…几乎每个姑娘都衍生出一个带“儿”的昵名。搞得像贵族小姐商标。

 莎莎大约谈过一个排的男友,练得贼灵灵的,每个男友都以为她只爱自己。直到冰儿替她急了,审她:到底和谁好?别再宰人了。她还说:“没人!”再带上一句:“早哪。我都不急,你替我急什么?”似乎刘亦冰别有用心。

 事情就是这样:莎莎既然在男中有那么多朋友,在女中也就会天然地四面树敌,这才摆得平。而莎莎对待男友和女敌,所取的态度又恰恰是颠倒过来。比如和男友说话,她狠声狠气的,轻嗔薄怨的,耳提面命的,就像我被你们这些狗男人谋害了。要是碰到她的女敌,她反而热乎乎地拥上去,亲热地扭在一块,想得不行的样儿,什么疙瘩都化掉了,几乎要和人同使一份心肝。以致刘亦冰说她:你要是搞政治肯定是个武则天。感觉好着哪,不学都会。莎莎笑眯眯道:“冰儿你真阴暗,看人先往坏处看!…如此歹毒的话,你怎么能微笑着说出来。”

 莎莎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对象?这已经成了个大悬念。加上刘亦冰这个悬案,这屋里就有了两个大案。周围人都揩亮眼瞧,等她俩栽!而且以为:不栽才怪!万一她俩真不栽,那可就叫太多人失望了。即使冲着群众感情,她俩之间也该栽一个。万一她俩都找上了白马王子,那将可能引起公愤。再说,又是白马又是王子的,天下有那么多吗?

 刘亦冰与许尔强定情的那一天夜里,她回到宿舍,心儿扑扑跳,很想将此事告诉莎莎,听听她的欢笑与赞赏。也许她会假惺惺称羡,但即使是假话,刘亦冰也爱听。她太需要听点什么了。一进宿舍,刘亦冰就发现不对,莎莎躺在上,面如死鬼,着耳机听音乐。显然是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之后,才赶紧做出听音乐样子的。再看,莎莎哭过,眼晕儿乌青,头发蓬蓬。刘亦冰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莎莎。细想一下,没有哇;不放心再想一下,还是没有。

 于是刘亦冰伏到莎莎边,柔声问:“你怎么啦?”

 “哼!这下你高兴了吧?…”莎莎虽然背对着刘亦冰,竟如看见了她表情似的。

 刘亦冰一呆,默然无语,退回自己边坐着。莎莎动了下身子,可怜地叫着:“冰姐,我是说她们该高兴了,不是说你。”

 “唉,你心太深了,能淹死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总算认识他了!…”

 “坐起来说嘛,不然我瞅着你就害怕。你不像你。”

 莎莎一团身,带着仇恨从上坐起来,怀里仍然紧紧搂住毯。两只大眼一眨,精神气随之贯注全身。以致刘亦冰望去,莎莎叼着那悲痛就跟叼着把刀似的。

 …其实呵,莎莎的男友并不多,只是由于动静大,给外界的感觉就像多得不行。莎莎呢,也故意加强这种感觉,仿佛身后真的追随一个兵团。她这么做并无具体目的,只为心头舒服。那些男友中,有一位是莎莎真心喜爱的,名叫季墨。他的好处单独看还看不出来,和其他男士一比,就比出来了。“长得帅,男人气极足,层次丰富得要命,随便撂出一句话,你听了要过好一会才笑出来,句句都人。在他身边,我就觉得自个缩得小小的,老想偎着他。在他人身边,我可从没那感觉…”莎莎若若叹,全然是一副虽恨之入骨、又恨不起来的模样。刘亦冰听了才知道,上周末,季墨跟莎莎断了,因他发现莎莎男友太多,用情不专,天也不专。

 刘亦冰声道:“他说得太对啦,你就是水性!”

 要断而未断时,莎莎以为那是季墨的醋意,对此还暗中快活:也该叫你知道一下有多少人追求我。后来真的断了,莎莎又咬定牙“晾他”不信他不来找她。她以为自己再坚持一刻季墨就得屈膝,以为这是爱情必有磨难。同时,也该趁此刻叫姓季的知道她的价值,以及得到她是多么不易。她以为现在这些曲折与苦痛,将来回味起来才甜蜜呢…如果她连这最后一刻也坚持不住,将来在他面前岂不更矮一截么?再说,哪有女的向男的求爱的事儿?尤其是她莎莎。

 看看已等到秋凉,眼见草木一天天萧瑟,每天早晨莎莎都觉得冷,快叫寒气埋了,而季墨就是不来。她决定找他去,只求个真真切切的“了断”她拿上季墨留在这的一本书和他以前的全部通信——只找出两封,季墨不喜欢写信——预备气昂昂地归还他。同时,也将她给他的信统统索取回来。要断咱们就彻底断,彼此不留遗物。她去找季墨的路上如同赴刑场那样视死如归,一遍遍构思着:到了他屋里,我就把信朝桌上一摔,跟他说:“把我的拿来!”或者不,我应该平静地把东西放桌上,然后一言不发,等他把我的东西还我,我仍然一言不发地离去…在快出门那一刻,他忽然受不了,叫住我,拦住我不让走。他颤着说不出话…顿时,两人的泪水、悲伤、痛苦,破口而出。

 莎莎一遍遍心历其境。

 到达季墨宿舍门前,莎莎敲门,没人。她沮丧得差点虚。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竟会不在。她一转身,蓦然看见季墨,他正和一位姑娘远远地走来,那姑娘身材颀长,裙子下的两条腿真漂亮呵。两人若即若离,想亲昵又不敢太亲昵的样儿。莎莎迅速躲开。连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了。

 刘亦冰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没听你说。”

 “上周末。”

 刘亦冰一想:五天了。这五天里莎莎跟没事人似的过来了,今晚才说话。一个偌大悲痛,她竟能搁五天之后才掉泪,她变得好厉害,看来非得痛苦才能使人深刻。刘亦冰猛然泛起一阵快意,暗道:报应!猛见莎莎眼神一闪,她自觉心虚,便热乎乎地扑上去搂莎莎,脸贴着脸儿,恨声道:“那小子,我认识。我去跟他谈谈,保证不给你掉价,只叫他说个明白…”

 “不!你别去,”莎莎挣脱刘亦冰的拥抱,冷冷地“说不定他会看上你的。”

 刘亦冰惊叫:“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别生气噢,冰姐。我不是说你,是说他。他眼光可贼啦,一看到你…别的姑娘去了没事,你去他肯定动心。唉,这是跟你,要跟别人,我还不肯说呐。现在我心里糟糟的,什么事儿也想不下去。我怎么办啊?”

 刘亦冰不敢告诉她,自己跟季墨已经认识多年了。她看出莎莎提防着自己,莎莎,灵气儿一丝不。她沉默了。做为女人,刘亦冰素来以为莎莎比自己有魅力,而且能将魅力超水平发挥。刘亦冰并不嫉妒莎莎的魅力,但多少羡慕她那超水平施展魅力的本领。一点魅力到了莎莎身上,立刻能扩大成一堆魅力。这不是靠魅力而是靠施展。她俩在一个屋住着,由于莎莎越来越外向,刘亦冰也就给得越来越内向,也越来越矜持了。其实,刘亦冰自己明白,无论讲身材容貌,讲家庭背景,讲个人素质,她样样不比莎莎差,只是她甘愿把自己收藏起来,而莎莎也喜欢把自己抖擞出去。弄得每一方都像在陪衬对方:莎莎因为老把自己抖搂出去而收获着男士的崇拜;刘亦冰则因拒绝崇拜而收获着矜持。实际上,好些男士来找莎莎,其实不是找莎莎,是顶着莎莎的名儿来接近刘亦冰,是踩着莎莎当路走,好到刘亦冰身边来。这微妙处,刘亦冰从来不告诉莎莎,只轻轻地享受着某种足。

 刘亦冰呆片刻,忽然道:“莎莎,我有男朋友了,定了!”

 她把自己和许尔强的关系告诉莎莎,见莎莎愕然不语,心里很兴奋。她让莎莎吃惊了。

 很多年以后,莎莎才告诉刘亦冰。那天夜里她忍了好久,终究没开口,是因为她太知道许尔强是个什么东西了!这小子早就追求过自己——刘亦冰一点也不知道。当时莎莎很想把许尔强写给自己的、几封怪麻的信,拿给刘亦冰看,让刘亦冰躲开许尔强。但是她不敢,因为刘亦冰那么兴奋地说“定了”莎莎太知道恩爱与怨愤挨得多么近,有时近得使人错认。好些当年给小两口当过红娘月老的,穿针引线的,到后来想做个朋友都做不成,小夫瞧你硌眼,讨厌!再说呢,自己的事都弄成这个惨样了,怪丑的,还有什么资格宰人家?许尔强也是人呵,让人家有一条活路嘛…那一夜,她心特软。

 刘亦冰将莎莎的沉默视为默许,她决定去和季墨谈谈。心理上已将季墨拎到面前,一着一着训诲他。在训斥的过程中,心理上愈加满。当然,也由于她身后正倚着一个杰出的许尔强,要不她不会膨出那份心气儿。她太想把自己看上许尔强的事,告诉季墨。她要告诉他,许尔强多么了不起。让季墨明白,他比你强多了!

 24

 刘亦冰一个电话打到帅府楼办,用近乎命令的口吻把季墨拎出来。叫他过15分钟在帅府楼后花园等她。季墨没有问原因,也没有说来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那语气跟刘达一样,似乎他们这种人永远不会有吃惊的时候。刘亦冰晓得,尽管季墨在电话里寡淡,但他不敢不来,即使她约了他而自己没去,他也会准时到位。

 刘亦冰没骑车,沿着松柏小径,徒步朝帅府楼走去。这条路稍远点,但是这条路有树为伴,走着顺心。她走过了许多院子,穿过许多道门岗。外来人会觉得这些院子和门岗是重复的,走着走着,就在这座巨大宫内走糊涂了。而她在这里面行走,却有一种拥有者的感觉。整座大院都是她家的外延,她的巢,她的世界。她出生时,一睁开眼下来就已在大院里了,她在这里面已行走了20多年,仍有许多地方她至今没去过。这院子太大了,很轻松地就把她的20多年装进去了,还有很多人一辈子装在里头。

 在军区大院内,裹着若干二院和许许多多小院。它们不仅是地理或地物范围,更主要是职能与权威上的划分。大院里有司、政、后三大部,每个大部都占据一座自己的大院;每个大部又都有本部的工作区和生活区,各叫做“二院”;每个二院还衍生出各个住宿区或工作小区,叫做“小院”;此外,部门首长一家一幢楼,每家小楼都划分出一个院落…所有的大院二院小院和院中院,合到一块,才组成这其大无比的军区大院。

 各种院墙:矮墙、花隔墙、影壁、金属栏杆,以及冬青树、紫藤丛、花圃造型、长长的林带…它们实质上也统统是墙的演化,也起着墙的作用,只不过以装饰效果掩盖了墙的实质。这一切,使大院像个超级蜂巢。里头的人们天天忙碌,干什么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他们不仅在隶属关系和工作范围上越来越细致,而且在生活各方面也越活越精致了。

 除了看得见的墙以外,大院里还有一些无形的墙,非走到它跟前了才一头碰上。比如,东区二院那座湖青色建筑物,很普通的老楼,连着一条很平淡的老路,路面上并全无阻隔,地上连个止通行的标志也没画。但是散步的人们走着走着,差不多都在同一个位置止步,然后掉头返回——就跟撞到墙跟一样。就在人们止步的地方,15年前确有一道电网,老楼当年是档案库,一般人绝对不能走近它。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但墙的感觉已锲在人们下意识中了。人们只要撞在自己的意识障碍上,就跟撞墙一样会止步不前。

 各种院落们或者翘在外,或者匍匐于内,它们都环环相扣,如同一个个器官卧伏在大院躯体内,相互之间牵连着无数神经血脉。只要你不当心敲了一下这幢楼里的办公桌角儿,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敲了一下。如果这座小院着了凉,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会受惊打个嚏。这只巨大的蜂巢,簇拥着一种共同触觉,涌动着一种奇妙的生物般的天然沟通。

 当然,某些方面又隔膜得要命。

 刘亦冰有回到司令部情报局一处看个朋友,把那个住宅区一楼的住户几乎都打听了一遍,发现,居然没人能确切地说出本单元里各楼层住户的姓名。而且,说不出邻居们的姓名也罢了,他们对此居然也没有一点不安。至于她要找的那个朋友——她认为是一位在军界大名鼎鼎的情报技术专家,居然真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后来,她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他的家,敲门进去的时候,已经跟打了个战役那么累了。她跟朋友痛聊一场,又发现:他对几千公里以外国民驻金门、马祖等岛的守军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个小小的连长多大岁数、月薪几何、思想倾向、有否同恋等等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楼上住的是谁,不知道自己部长的夫人是谁,更不知道,正在他客厅里窜的孩子是谁家的。他每天在大院碰面的,并与之寒暄、微笑的人,他起码有一半不认识,却只管朝他们亲切点头。

 刘亦冰说他“活得都要活晕过去了”!

 他说,不该我知道的事,干吗非要我去知道?那些事,应当由该管那些事的人去管。他已经习惯于吃饭有管理处管着,看病有门诊部管着,用车有车队管着,水电钱粮都有相应的部门管着…他不但给人管习惯了,更给人管得很舒服。

 刘亦冰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深感治理这大院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大院本身,就是天才造物。随之,她也更加理解父亲了。父亲从他那只高背靠椅上,一直延伸到大院里每片草叶上。

 这儿:院儿越小权威越大,院儿越小越有气质。“小院”搁口里叫叫可以,绝没有人真敢把小院们看小下去。比如帅府楼,天下谁人不知它?

 大院腹部,也就是大院肚脐眼那儿,有两幢相接的老楼。外部造型是清宫风格,内部装饰则彻底是西方别墅。它们晚清年间是太平天国英王府,后来曾是国民军官俱乐部,再后来成为美军顾问团官邸,如今则分别是司令部办公室的一处与二处。帅府楼伫立在此足有百多年了,因为楼内发生过太多的历史事件,它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几经装修改建,外壳却一丝一毫不许变动。所以,它现在只剩这张皮是历史文物,内里装置是国民时代营具设备,而在里头办公的却是共产人。因为它太老了,也因为它那富有风度和富有历史内容的“老”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大块感觉,大院人便在心里供着它。

 帅府楼内的水曲柳地板,踩上去至今不会吱吱响。护墙板上的花纹依然灵动可人。木质门窗因为年深久,反而透出金属光泽,如嵌在石中的古铜。门前那个卫兵——就气质而言,肯定是上个世纪就已站定在那儿了。而那儿,也正是历史上放岗的位置:清朝的绿营,太平天国的王府亲兵,国民的中央警卫团,美军顾问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以及今天的大院警卫营三连。老楼四周,有十几株合抱的柏树,以天穹般气势将老楼包住,且又允许光线战栗着游进来,楼内因而冬暖夏凉。秘书们一边办公一边呼吸着带树叶味道的空气,下坐着当年蒋介石坐过的椅子,打开美式老掉牙了的保险柜,苦忙于各文件材料。

 干部们走到帅府楼内,一般不会再穿过它往前走了,大多数公务在这里便已办掉。所以,大院里许多人至今不知道、或是知道但没有来过——老楼后头有一片人的园林。

 园林是将自然地表稍加雕饰而成的,有湖水、山坡、幽径…面积不大,由于设计得法,仍给人以走不到头的感觉。特别是,越走越发幽静,从办公室带来的许多念头可以在这里换掉。让人面对一块苍古的太湖石,或者面对一段虬,再产生新的念头。虽然大院已有足够的幽静,但这里的幽静是浓缩着的、匍匐着的、历史的、隐私的,谁来到这里,这里的幽静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现在园林已经衰败,池水死去了,太湖石歪歪斜斜,草木们透出股山野味。因为缺少管理,园林里一切都在自生自灭。一部分山水衰败了,一部分草木们因为离了人,又重新逃归自然,被周围的土势地脉消化掉了。园林像一只闭住的眼睛,沉落或者沉思在大院深处。

 刘亦冰很小年纪就知道这地方,从卧龙山大院出来,穿过军区大院北角门,顺一条甬道朝右边一拐,经过锅炉房、花房和一个废弃的哨棚,便可以潜入园林。走这条路,带有点非法的质,沿途荒芜冷僻,堆着一些杂物,隔墙是保卫部的军犬房,稍有动静就发出吠叫。这段路是大院躯体内的盲肠,一般无人通行。但是,也正是这非法使刘亦冰感到战栗的愉快。一脚踏入园林时,她愉快得都要疯了。这成了她自己的神秘瘾头。

 园林里有寥寥无几的扁柏、银杏,它们和别处的不同。别处的林木仿佛是寄生在别人的山坡上,而这里的每株树,都生长在它们自己的山坡上。叶片尖上带着绒,绒上匍匐着光。在这枝叶和那枝叶之间,似乎并无空间,而是分明地跃动着枝叶们的势头。草们一概叫不出名来,柔软得叫人替它担心,阳光轻轻落上去,便把它们统统按倒,同时释放出人的气味。刘亦冰走过去,它们迅速淹没她的脚印,弄得她每次离去,浑身是草叶味儿。池水呆着不动,极了,似乎搁不住一个念头。但它们又那么沉静,瞧着简直可以从水面上走过一个人去。刘亦冰在这里经常感觉着,要替它们说些什么才舒服。

 很久之后她也明白了,她许多少女隐秘悬挂在这里,她曾经用自己的念头指导这些草木生长…

 刘亦冰看见,季墨踩着在草叶外面的石头朝自己走过来,便道:“才来!好难请噢。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们办公室的人非要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你有什么事。真是的,一套审人的恶习。搞那么严谨干吗?”

 “这得问令尊大人。有什么样的司令,就有什么样的部队。”

 “我问的是你。”

 “我想,大概因为你是女士,嗓音又好听,他们借故和你多说几句。唉,你应该说你是北京军委办公厅的谁谁,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相信,因为没人敢跟他们开这种玩笑。”刘亦冰抿嘴儿笑:“坏!”季墨仍道:“然后呢,你再多给我打几次电话。这样啊,我在他们眼里的位置也不一般了,肯定。”刘亦冰跺足嗔笑:“坏透了!”

 季墨望望四周:“怎么又挑这个地方?…这林子里的青蛙蚊子都会打小报告。”

 刘亦冰不语,只一个劲地看他。忽然恨道:“你和莎莎好,不告诉我!…”

 季墨静默片刻,说:“你和许尔强定婚,告诉我了吗?”

 “假如我和许尔强断掉,你能和莎莎断掉吗?”

 季墨霎时间凝定,直视她,状如面临险情。

 “别紧张,开你个玩笑。”刘亦冰笑了。

 “这玩笑开得太恐怖了。”

 “告诉你吧,我快结婚了,下个月就结掉算了!…我心里很。当然,我很喜欢许尔强。知道吧?他有些地方像你,像从你身上逃出去的人。不过你们俩绝对合不来。你呀,一辈子最多是个小军官。他将来——我简直难以估计。他是这样的人:当他说要达到某一高度时,心里其实想着是那高度的三倍。我担心他现在爱我爱得要死,将来又会不足。尽管他现在除我以外,绝对没有其他女友,但我想他这辈子绝不会只有我就够了,这一点我很有把握!唉,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这些话你不会生气吧?…本来不想跟你说什么的,一说就叫我说了。告诉你,下个月我结婚——我说过没有哇?准备到西沙群岛去,到只有椰树没有人群的地方去走走…我一想到结婚就紧张,可是想到椰树海滩又高兴得要命,恨不能马上就结婚。这些事搞得我心慌慌的,干脆一闭眼结婚!迈过这些烦恼就没事了。你说对不对?唉,要是我跟上你了,肯定也不会满意,我俩整天吵架,互相折磨。但我们打了也是烂做一堆,跟你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你以前说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咯咯咯…”刘亦冰悄笑。并且不管季墨的反应,强调着“当时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你什么记得吗?”

 “说我是一个奢侈品,”刘亦冰想想,昂然补充道“很对!”

 季墨看表“我只有20分钟时间,从这跑回办公室还需要7分钟。所以在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好吗?处长在等我的文件——准确说,是我在等处长开完会后送文件去…”

 “什么劲哪,我特喜欢打断你的话!什么了不起的文件。”

 “冰儿,你把我弄到这来,好像只为弄双耳朵听你说话。”季墨拿目光劈她一下,全身其他部位仍然风度严谨。刘亦冰叹口气,替他想:20分钟,能说什么呢?20分钟,你还不如别来呢。兀自呆住了。

 季墨说话了。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分析一个问题,致使刘亦冰感觉他早已将要说的话准备好了。既然话都准备好了,岂不说明他来这之前已猜到她的目的了吗?那么,自己在他眼里岂不陈旧到毫无新意的程度了吗?…“冰儿,你我之间太熟悉,彼此都能把对方看得透透的。你要结婚了,我真替你高兴,连送你什么礼物我都考虑好了。”刘亦冰惊喜得大叫:“真呀?”季墨根本不理她,说自己的“刚才你的忧虑——我相信是婚前的不安,没什么大了不得。不信咱们打个赌:明天就让你和许尔强失恋,你看你痛苦不痛苦。”他赶紧做个手势,以便把刘亦冰一句要出口的话按回口里。“你总喜欢把自己弄得苦唧唧的,叫我看好像是弄点苦来打扮自己似的,真要苦到痛处,苦到绝处,你又会害怕!其实人都是这样,缺什么,嚷嚷什么。嚷嚷到后来,自己也信以为真。我说,婚姻是一桩人生大事,但前提是自己的大事,与别人无关。所以你犯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我偏要征求你的意见。”

 “唉,我早说过,小事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上一声不吭自己拿主意。这就是我的意见。泽东打三大战役前有把握吗?没有。他怎么说的,‘赌一个新中国!’多伟大的直感,咱们都学着点。太复杂的事,就叫直感来选择。”季墨看着刘亦冰木呆呆样儿,问“首长是什么意见?”

 刘亦冰似觉意外,愣了一会才道:“反对我和他们家成亲,我这事把爸妈搞得压抑死了。…哎,你不是说不问别人意见么,干吗问我爸的看法?”

 季墨不睬她,兀自细细品味着说:“…抑…死…了…”

 “怎么呀?”季墨沉思的样子叫刘亦冰害怕。

 季墨笑笑:“许淼焱和兰柏艾可要快活死了。”

 “你他妈的别怪气好不好!人家心里得一塌糊涂,你还…”刘亦冰骂着,刹那间有模有样地哭了。“还从人家的痛苦中找刺,”季墨替她说下去。刘亦冰狠狠点下头。

 季墨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生怕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他按捺着掏手绢给她的望,因为一旦递给她一条手绢,她将哭得更带劲。他说:“我隐隐约约觉得,首长的意见是对的。”刘亦冰抬头看他:“你劝我别和许尔强结婚?”季墨摇头“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首长意见有道理。他们冷静,他们对你适合要什么,恐怕比你自己都更清楚。而你呢,往往是爸妈越反对,你越来劲。一桩没人反对的爱情,在你看来反而就没刺了。”

 刘亦冰恨恨地捶着身边的草地,叫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呀,绕啊绕的,我不懂。”

 季墨苦笑:“看看,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彼此闹不懂,还老在一起说个没完。算算,我早就讲了,你别征求任何人意见,自己决心既定,一往无前就是了。”他看表。再看看刘亦冰,踌躇着。

 刘亦冰看出他想走了,就等她发话让他走。假如她不发话,他不敢硬走。她说:“你知道莎莎和我一个宿舍吗?”

 “当然知道。”

 “那你和她谈恋爱,谈了那么久,干吗不告诉我?起码可以向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让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和莎莎是多年老友,吃住在一起,对她我可是熟悉透了。”

 季墨差点笑起来,一转脸忍住了,道:“是我让她别跟你说的。我不想成为你俩之间聊天的对象,没完没了地穷聊。好端端的一个我,会活生生叫你们嚼烂掉的。”

 “告诉你,她爱你。”

 “知道。”

 刘亦冰被这句简单而自信的回答,气得愣了片刻:“那你爱她吗?”

 “她会是一个好子。”

 刘亦冰惊道:“你们决定结婚啦?…”

 “是我的决定。还没问过她。”

 刘亦冰呆呆地,不由得想那天夜里莎莎烦恼绝的样儿,手揪着身边的草儿,浆汁把她手指头都染绿了。她努力平静自己。说:“听我一句忠告吧,曲莎不配你。她心眼小极了,又爱打扮,撒娇,虚荣。比如有次我们去野游…”季墨打断她:“我知道!”刘亦冰默然半晌,低声道:“说完了。你走吧。”

 “先送你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偏要在这儿坐一会,你走你的。别管我。”

 季墨思索片刻,掉转头就走。刚走出几步,刘亦冰又叫住他:“还有件事。”季墨站住,目视刘亦冰,不语。

 “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对吗?”

 季墨点点头:“永远是。”

 “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又不能问任何人,只好问你了。”

 “说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女处‬…我不想欺骗许尔强。我准备在婚前告诉他,我曾经和一个男人发生过一次爱关系,是谁我死都不会说的!我只是觉得,既然成了夫,两人之间就不该有任何秘密了,要不还算什么夫呐?这事儿,要坦率就该在结婚前坦率。可是,我又怕他不会原谅我。我不是怕他不跟我结婚——这我根本不怕!我怕的是,结婚后他又为此后悔,又跟别的女人做什么事,而且,坦坦然然的…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连爸妈都不能问,只好问问你了。你比我了解男人…也了解我。”

 话音刚落,季墨沉声回答:“我认为不该告诉他。而且永远不告诉他。”

 刘亦冰呆了好久,轻轻地点下头。

 “我走啦?”季墨柔声问。刘亦冰噙着热泪,使劲不让它掉出来:“你走吧。”

 季墨真的就走了。

 25

 他走到一座假山后头,站定在那儿,远远盯着刘亦冰。他看见她脸伏在膝头上哭泣,哭得双肩抖,出雪白的脖颈,他几乎能嗅到那片肌肤的味儿…他看见她哭够了,掏出一面小镜照了照,抹鬓,整容。之后她站起来,朝面前一丛蔷薇花踩,直把它们踏烂了为止。她朝前走出几步,又碰到一丛蔷薇,中间并肩盛开着两朵大碗儿似的花,格外触目。他以为她又要践踏,她却弯下,将那两朵并蒂花朵采摘下来,托在手掌上走。半道上,她撕开它俩,扔掉一朵,只托着一朵花,遥遥地走出了园林。

 他独自在假山后头,思想许久,循来路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没写完的材料前发呆,忽然门口有人走过,才急忙抓过笔继续往下写,直到下班,也并没有任何处长找他。

 …当天夜里,刘亦冰与莎莎下了夜班回到宿舍,按照常规,她们聊一通才会睡。刘亦冰本不想告诉莎莎任何事,见她干枯且慵懒的样子,心内不忍,就把季墨要和她结婚的喜讯说给她了。莎莎顿时泪水花花,搂着刘亦冰“冰姐冰姐”叫不休,然后,打开小柜,提出一堆巧克力、开心果等各小吃,着刘亦冰把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这下子刘亦冰困窘不堪,她吐吐地,说自己如何找到季墨的,跟他怎么说的;季墨又是如何回答的,他怎么怎么地喜爱莎莎…她一边说着一边提心吊胆,脸上还得保持些许微笑。莎莎兴奋地追问季墨怎样爱自己,任何一句话都死叼住不放,字字刨寻底。刘亦冰才体会到谎话说不得,特别是在老爱说谎的莎莎面前更说不得,不小心说了一句谎话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它。她累得要死,莫名地生出股恨意:“行了行了!睡吧。明天你去问他。”

 莎莎生疑了,万般委屈地道:“结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该先告诉我啊,怎么能先跟别人说呢?…”刘亦冰只得装做没听见,端个盆子去盥洗室了。是呵,莎莎说的是,结婚这事连自己的未婚都还没说呢,怎能先跟外人讲呢?又想,他既然跟自己讲了,岂不是把自己看得比莎莎亲密么?…再想,这下子给墨惹祸了,待明天莎莎找他问,他怎么跟莎莎说清楚呢。管它,这小子有的是办法,准能把莎莎说得乐呵呵地…

 过了半个月,刘亦冰和许尔强结婚了,接着到天涯海角月旅游。待回到军区大院,就听说季墨和莎莎也结婚了。她进入宿舍,看见莎莎的只剩下光光的板,头柜和衣柜也都空空。昔日贴在那半边墙上的画片、年历,挂在那半边窗棂上的小雪熊、洋娃娃,统统摘取一空。由于去掉了美丽的饰物,那半边的墙壁、架、桌面儿,都像残骸那样难看,以往被遮盖着的疤痕裂纹,此刻统统跳出来。莎莎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搬走了。

 门旁偎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在刘亦冰身后猛然大叫一声“嗨”刘亦冰吓一跳,转脸气恨恨地看她。她并不认识她,而她竟敢这样放肆,现在的小年轻真疯。真敢!

 “你是冰姐吧?我叫凌凌,院务处让我搬这屋里来住。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开门呢。结婚好玩吧?带糖来没有?…”凌凌呱唧一甩,坐到刘亦冰上,掀开枕头朝底下看。

 “放下,”刘亦冰跺足喊道“你给我听好,住这可以,但是第一:不许翻我东西;第二:别叫我冰姐。今后谁都不许这么叫我了。”

 刘亦冰一直暗中关心季墨和莎莎的婚后关系。听到他们如胶似漆,心内便怏怏地;听得他们吵过一架,又替他们提心吊胆…这种怪怪的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坠入婚变,被更恶劣的情绪所替代掉。

 一天夜里,刘亦冰从梦中惊醒,左Rx房阵阵刺痛。她起来打开灯,对着镜子观看部,看出双不对称。她手伸到左深处慢慢着,到一个边沿清晰的硬肿块。这不是她的Rx房——她怕极了。看着那从未哺育过的雪白的峰,暗道:我要死啦…我真不幸,什么灾难都落我头上。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就我倒霉。我快死啦…

 刘亦冰被确诊为腺癌,迅速送到上海进行手术治疗。癌肿并没有扩散,她被切除了一只左之后,不久就康复出院了。可是,在她自己和在旁人意识里,她终究是死过一次而没死透的人。她表面上看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往日那种骄野高傲之气尽去,一言一笑更加楚楚可人。她的衣着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庄重素雅,益发衬托出脸上一副空灵容貌。她习惯于独处与沉默,经常是若有所失,或者若有所思的样儿。她比同龄女多出一股中年妇女的风韵,又远比中年妇女娇年轻…因此,在外人,尤其在异眼中看去,她反而具有一种说不出、品不尽、成而别致的魅力。她被大难摧残一番,竟然宛如重新出世,分外人。

 刘达更加疼爱这个不幸女儿。几次应当携夫人出席的场合,他没带吴主任,而是带上了女儿。刘亦冰在众多夫人中,行止有矩,言语不俗,很轻淡地就占了上风。

 那几年过得很快。一滑,就过去了。

 刘亦冰在那几年里养成一个习惯:每夜临睡前要独自出来散步。时间或长或短,有时散步散到快12点才回家。夜深人静,清风明月,林木为伴,孤影相随…她在大院内轻轻地走着,从远方的楼房那里嗅到白里太阳留下的气息,夜风透身而过,残叶在脚底很贴切地硌她一下。天一亮,这些残叶就会被警卫营扫尽,使路面干净得不像条路了。小径花圃林带,白天朗朗触目的一切,在夜中都朦胧着,都若有若无着,于是整座大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好喜欢这种独自拥有一座大院的感觉,好喜欢此时万众入梦惟她独醒的感觉。她常走上大院中央主干道,那是大院的主脊椎骨,两旁有合抱的法国梧桐,银白色树身融化在夜里,一股一股地蔓延开,浆汁味儿水似的在树身上淌,她一头撞进梧桐气味中,偷偷地醉去,狂地醉去…蓦地,一家的婴儿夜啼了,声音顿时把她钉在当地!她好难受,挪不动腿,非要等那啼哭声终止,她才慢慢离去。又有时,她听到某幢楼里小夫吵架,双方詈骂声刀刃般把夜撕裂、击碎,她贼似的赶紧逃走,总觉得那声音太像自己所熟悉的某个人。渐渐地,她知道了哪幢楼内哪户人家夜里躁动不安,便绕开那个住宿区走。渐渐地,她对夜中的大院有了几块心爱的地方,今夜走这块明夜走那块。每一块地方对于她都是赴约…

 回到家,如果刘达在,肯定没睡。刘亦冰就会推开父亲的门朝他笑一下,刘达抖抖手中的报纸或文件,也朝女儿微笑一下。刘亦冰关上门离去,两人这才会分别入睡。

 大院的夜哨,最早知道刘司令的女儿有“夜游”的习惯。他们不敢惊动她,但是却不免窃窃议论,把她这个习惯暗暗传播开。

 这天夜如水,刘亦冰追循着一缕怪好听的草虫细鸣,走进了炮标小区。她散漫地踱着,正踱到好境界。心中块垒尽去,沿途空无一人,草木气息润浓郁,只见半个月亮浸在园中小池内,在细的鼓舞下不断地跳跃,像要从水中跳出来。她好是喜欢,拿心捧着它,口舌衔着它,渐渐偎到水边上。忽听一声低呼:“冰姐…”她被戳破了似的,身体一松,朝喊声那儿望去。她原以为那是一堵假山,现在才看清,是个人坐在那儿,裹着军大衣。那人体态艰难地站起来,摇晃着。“是我哎,冰姐。是莎莎。”

 刘亦冰呆立片刻,才朝她走去,莎莎立刻歪倒她怀里,狠狠搂她一下,再放开,咻咻着,借月光细细看她。口角颤动而无言,那浓浓的情谊已使刘亦冰窘迫。刘亦冰感动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怯声问:“莎莎,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等墨,唉…我看见你走过两回了,没敢喊。”

 “我随便走走。你等他,怎么不在家等?看多晚了,还坐在这冷石头上。”

 莎莎没说话。刘亦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怔怔地问:“几个月了?”莎莎呻道:“六个多月了。”刘亦冰急忙替她把大衣裹好,扶她走到旁边杉树下,那儿有一只天长椅,两人在长椅上坐下。莎莎似泣似笑地:“看我多傻,坐这么近,不知道边上有只椅子。”

 “感觉好点了吗?”

 莎莎不做声,捉住刘亦冰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肚子上。刘亦冰触到莎莎腹中跳动,一阵一阵地,电般涌及她全身,她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眼润,身体弯曲,竟似要伏到莎莎怀里,去搂那未出世的婴儿。她喃喃地:“呀,真好…肯定是个男孩,蹬得那么厉害。”

 莎莎用带抱怨的欣慰口气说:“他表面上讲男儿女儿都好,心里可是想要一个女孩。”

 “为什么?”

 “他说他自己就是个男的,够够得了!不想再重复自己。”

 刘亦冰沉默半晌道:“太晚啦,回家吧…”

 “不。家里空空,我受不了。”

 “季墨到哪里去了?”

 莎莎软软地指着前面花园中一排小楼,其中,有两幢楼还亮着幽幽的灯光。“我猜,他不是在宋部长家,就是在王顾问家。”

 “唉,他没告诉你到哪儿去的么?”

 莎莎默认了。耽搁一会解释道:“我也不问的。要是他知道我在冷地里等他,他会发火。在这儿我能看见他回来的那条路,只要他一从那盏路灯下走过,我赶紧跑回家去…”莎莎强笑着“他从来不知道我出门等他。冰姐,有时我想呀,不结婚可能更好。像你现在这样,想上哪就上哪,夜里都不怕。我是不行了…唉,很多事,和我们以前想的不一样。”

 莎莎对于季墨在部里的情况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他颇受领导器重,同事赏识,办事精明稳重。就这一点情况,还是别人那儿听来的,季墨自己从来不告诉她。结婚之后,他几乎是贪婪地工作着,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都不在家。就是星期天不得不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在屋里踱来踱去,或是抱着本书死看不休。时常读得兀自笑起来,也时常将书一摔,叹息连连。问他笑什么叹什么,他仍然不说。最近几天,他显然憋了一肚子忧虑,仍然不跟莎莎讲。她追询不舍,他便哈哈一笑,用几句笑话搪过去。莎莎从部里其他同志夫人那里得知,原来部里二处的处长位置出缺,季墨正在和另一位同事竞争处长职务。那位同事资历比季墨老,但季墨比他能干。部里对此取舍不定,居然将两人都报上去了。这个处长职务对于季墨十分重要,假如他能当上,他就在同龄干部当中领先了一大截,在下一次干部调整时,又当然地处于优选地位。这意味着:一步领先,就可能步步领先;而一步落后,也就可能步步落后。更何况,二处是部里的核心处,历任部长,几乎全由从二处处长升任的…听说,那位同事已将政治部委家都走了一遍,到处做工作,礼品也不知送了多少。又听说,方案已大致敲定,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准备将那位同事上报军区,提拔当处长。

 昨天晚上,季墨十分绝望,突然把这一切都跟莎莎说了。发狠道:他走路子,我也走路子;他送东西,我也送东西!季墨将家里几样爱物——高白釉瓷器、田黄石、一幅明代仕女卷轴,以及结婚时朋友送给莎莎的玉壶…收拢到一起,分成几份,预备一份份送出去。这时候,莎莎在边上哭开了。她一面哭一面鼓励季墨:“你去试试吧,只管去!我一点也不心疼东西,我是看你憋成这样,心里难受。你不到关键时候,不会这么做。”

 刘亦冰不惊叫:“疯啦,你们!”她万没想到,堂堂的季墨,也会为区区一份处长席屈膝。她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要么是季墨变得厉害。

 莎莎冷冷道:“我们和你不同,没人敢这么你。我们叫人道得不这么干不行了。”

 刘亦冰忽然意识到,她要再吃惊的话,莎莎就会恨她了,于是也赞同地:“是呵是呵,生活嘛。…”

 季墨提着一只公文包,包里进礼品,朝副主任的小楼走去。莎莎为使他安心,临行前就上睡了。半小时后,季墨回来了,满面沮丧,道:“我不行,我是个窝囊废。”他在副主任门后小林子里转悠许久,怎么也进不了门,终于还是回来了。

 刘亦冰松口气:“墨是个好人,做不惯那些事。”

 “昨晚坐到深夜没睡,写了份转业报告。他不干了。”

 刘亦冰笑了:“这不可能。”

 莎莎看她一眼:“还是你了解他。我以为他真不干了,可天亮后,他再看一遍报告,撕了。今天夜里,没告诉我,又提着公文包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我好害怕。为当一个小小的处长,就已经弄得人提心吊胆了,要是当上了呢?要是将来还谋着当部长呢?要是当上部长还不足呢?…这几天他胃病又犯了,痛得身子拧。这叫什么活法嘛。”

 “我比你熟悉他们,我家经常来这些人。对他们来讲,这些是事业,全部乐趣都押在上头。我们觉得受罪,他们觉得其乐无穷。墨早晚也会同他们一样。…你看。”刘亦冰拽莎莎一下。路灯下面现出一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这时候,莎莎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让刘亦冰事后想起才寒透了心的动作:

 她用力推了刘亦冰一把:“你快走吧。”显然是因为事急,她连冰姐二字也顾不上叫。刘亦冰后来想明白了:她内心深处——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不愿意刘亦冰和他见面。

 季墨并没有看见她们,从不远处朝家门走去。刘亦冰朝他身影“哎”地喊了一声,喊完之后才后悔——因为莎莎正用尖利的手指,猛地制止她!

 季墨快步赶到她们面前,黑暗中看不出他是否吃惊,只听他亲热地说:“是你啊,散步么?…”莎莎道:“扶我一把。”季墨连忙扶起莎莎,低嗔:“谁叫你出来的。”莎莎不语。刘亦冰道:“她在等你。”季墨道:“我没事,到几个朋友家看了看,完了顺便散散步。好久不见了,走吧,请家里坐坐。”

 “太晚啦…”刘亦冰语意含混。

 莎莎跟着邀请:“冰姐,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肯进么。我做点夜宵给你吃。”

 刘亦冰这才明确地、快活地拒绝了:“等下次吧。我先走了。”他们没有留她,象征地送出去几步,季墨在左,刘亦冰在右,两人将莎莎裹在中间。然后他俩在路口那么站住脚,看着她离开。

 刘亦冰走出不远,又匆匆地回来,她样子似有点激动,言语变快了:“你不是胃病犯了吗?我家里有进口的雷尼替丁胶囊,是他们军区首长用的广谱型胃药,你可以拿两瓶去,试试效果,估计不会差。另外,我有几个很可信任的朋友在北京总部工作,我不敢说他们手眼通天,但是,如果正好碰上一些很关键又很微妙的事…我保证他们会乐意帮你的。再见。”

 刘亦冰转身便走,步履匆匆。她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很尽兴又很尽意,真是无比的痛快!别的不讲,光这几句话,她莎莎就一辈子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也只会苦苦地、提心吊胆地在夜地里傻等,还不敢给他知道。可自己哩?…这是她和莎莎的区别。越是关键时刻,这种质量方面的区别就越发显现出来。她要帮季墨,可又绝不能找父亲——那样反而更糟。

 刘亦冰将今夜的事一段段品味过来,且走且叹的。她发现,刚才自己和季墨相处时,谁也没称呼过对方姓名,径直就说起话来了,那种感受——就好像两人整天呆在一块,差不多呆腻了似的,而实际上,她和他起码一年没见了。她再想想,记起来:算上这一次,婚后才第三次见季墨。这一次还只是黑地里说话,根本看不清人样儿。几年了,他俩谁也没有故意回避对方,但事实上却是那么遥遥地远离着,这岂不是一种更固执、更默契的回避吗?

 刘亦冰今夜散步没散够,她又从小径开头处,重新散起步来。夜极深了,残星针尖般缀在空中,夜气氤氲托人起,小虫鸣声如炽,天地混沌却又说不出的清宁,正是极好的夜境。

 26

 蓦地,刘亦冰听到一缕薄薄的哭叫声,这声音搁在白天根本不会入耳,可搁在这甜滋滋的夜里,刀片似的就把夜划开了。声音再飘来时,她已经听出是莎莎。她朝85号楼底层望去,那里一片漆黑,哦,他们闭着灯吵。

 刘亦冰被那缕声音拽了过去,快挨近那扇窗跟前了,她猛然意识到:这是窃听!她匆匆退开几步,感觉上已跟窃听拉开了距离,就在那屏息听。

 “你骗我…你老出去散步,她也老散步,你们在夜里头散什么鬼步!还说没见过面…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那双眼睛多毒呵,我比你了解她…她老子是军区司令,你不就看上这个吗…”

 刘亦冰几乎晕倒,昏昏沉沉走开,身体一软,竟跌在地上。那声音断续着,有许多失落的句子。显然那失落掉的比听到的更凶狠——她感觉是这样。那声音只是莎莎一个人的,始终听不见季墨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被吓住了,还是怕惊动邻居造成丑闻?——她感觉肯定是这样。她伏在草丛上哭得不过气,却一丝声儿不出。虫儿啾啾狂鸣着,那是虫儿的权利,不是她的。她不恨莎莎,却恨死他了,剜心镂骨地恨!“你为什么不暴跳如雷?为什么不替我狠狠揍她?你快拿把刀杀了她,我偿命!…天哪,你干吗老不出声,你是缩头乌么,你怕什么怕?!”

 刘亦冰回到家时,看见楼下客厅亮着灯,略微醒过神来。她估计是父亲在等她,快天亮了。她临进楼前匆匆揩脸,收拾一下衣容,然后沿过道走进小楼。路过客厅时,她依常规推开门朝里头笑笑——却看见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在沙发上坐守着。她顿时笑不动了。

 “月亮好么?”刘达抢在吴主任前面,朝女儿微笑着问。

 刘亦冰感激地点头。刘达道:“该睡了吧?”刘亦冰说声“是”快步上楼,无声无息地扑进自己房间,扑到上,扑进上那片月光。身心霎时寸寸缕缕都化入月光中。

 那两天,刘亦冰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白天失神地工作,夜里脑子却炸开般地兴奋,只得偷服大把的安定。待挨过来了,已觉得身心被劈掉一大半了。

 大约是第三天上午,刘亦冰正在科里值班,忽然有异感扑上心来,顺着那感觉朝窗外一望,竟看见莎莎从走廊上向她的屋子走来。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术钳,死死握在手里,心要跳出身外。莎莎在门口停住,楚楚动人地叫着:“冰姐哎…”刘亦冰被吓得——完全是吓得,手一松,那把铮亮的手术钳掉地上。“冰姐”莎莎常叫,但那声“哎”不常有。她真想把那声“哎”狠狠戳回她口里,并顺着口腔往她肚里戳。刘亦冰弯拾手术钳,待直起后,她脸上已看不出异常了。

 “哦,是你。”刘亦冰注意到莎莎腹部,行动似乎更艰难了。

 “冰姐,你病了么?”

 “没有。”

 “刚才我好一阵担心,你脸色不正常。”莎莎关切地细瞧一会。

 “心里闷。有事?”

 “上次你说过的,雷尼替丁…是这个药名吧?”

 天哪,她还敢来要药!刘亦冰颤声道:“是的,雷尼替丁胶囊。我答应过的。”

 “我想替墨带回去,行么?”莎莎小心翼翼地问。

 “你等着。”刘亦冰出门,到更衣室自己的衣柜前,打开锁,拿出两瓶药,讷讷地站立片刻,长叹一声。拿着它出来了。

 莎莎接过来,喜悦地看药瓶盒上的外文封皮,拿手抚摸着上面的精致商标。那一瞬间,刘亦冰也被她的喜悦神情触动。道:“我看过了,季墨完全适合服用。”

 “太谢谢你了,冰姐!多少钱?”莎莎开始打开小坤包扣儿。

 “什么钱?…噢,你说它。讲什么话呀!快拿去吧。”

 “不行啊,冰姐。你不收钱我们绝不能要,真的。”莎莎脸红红的。

 刘亦冰在心里重复她刚才的话“我们绝不能…”微微笑着,道:“既然你们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药目前没有公开出售,我不知道价格呀。”

 “你估计一下嘛。”莎莎恳求着。

 “没法估计。它是军区首长的特权嘛。你怎么给特权定价?”

 “那…”莎莎掏钱了,似乎早有准备。她掏出两张崭新的票子“二十块够吗?”

 “我看够了!”

 莎莎把钱放桌上,明显地松了口气。稍顷,又怕人看见,替刘亦冰拉开抽屉,将那两张钱进去。“还有个事,冰姐哎。”

 “说吧。”

 “你上次说的,总部有几个朋友,墨叫我顺便问问是谁,看能不能和他们认识一下?”

 “怎么啦,处长的事还没有落实,是吗?”

 莎莎老实地连连点头:“拖住了。听说是僵在那儿,不知要僵多久。”

 瞧她这么可怜,刘亦冰略觉解恨。扭开脸,想了好久,终于又是一叹。道:“这样吧,名字我不写了,因为你们直接找他们不好说话。我给他们挂电话,让他们找墨联系。你告诉他,叫他放心好了。成不成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会和他联系的,甚至成为朋友。”

 “真的?”莎莎满面喜

 刘亦冰怒道:“我说话算话。”

 莎莎完全看不出刘亦冰在发火,她热乎乎地拽着刘亦冰胳膊:“冰姐,我不耽误你啦,我走啦。回家后,我就跟墨这么说啦?哎…冰姐你还欠我们一件事,知道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事?”刘亦冰忍无可忍。

 “你答应过的,到我们家来玩,老说老说老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亦冰呆呆地:“是的,我答应过…”

 “这个星期天就来!”

 “到时再看吧。”

 “说定喽!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把你爱吃的菜准备好,你不进门我们就死等,情愿浪费了也不下筷子。噢,对了!我会叫墨去找你,不管你躲哪儿去了,他总能找到你…”莎莎走了,刘亦冰注视她臃肿的背影,方才跑光了的恨,突然又扑上心头。和先前不同的是,她在恨她的同时,也恨自己。她觉得自己这么善良,不倒霉才怪。

 刘亦冰给北京拨通了电话,找到她的同学,直率地说了季墨目前处境,要他设法帮忙。同学哈哈笑着,使劲追问季墨是她什么人。似乎她承认是自己情人,若不承认,他就不肯罢休。“朋友,”刘亦冰道“正直而能干的朋友,其能力——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仅次于你吧。你们果然成了密友的话,肯定对你也有好处。不管怎样,这次太关键了,他要是得不到该得的东西,我不甘心。你就只当是帮我吧。”

 同学说:“这个忙不好帮,有风险,要动动脑筋。季墨我认识,他所在的部门和我部有工作联系,我对他也小有了解,是个人才…”同学在电话里沉着,片刻后道“我看这样吧,最近我们要组成一个重要文件的起草班子,从各军区调入。其他军区调的都是处长以上领导干部,你们军区嘛,我推荐他参加好了。成功的话,这几天将会指名借调他。”

 刘亦冰疑惑着:“这一招行么,阁下不能再明确点吗?”

 “我说亦冰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这个办法叫他知道喽,不乐死才怪。你细想想,我能给你们部门领导挂电话,推举谁谁当处长吗?成不成且不说,那做法本身就害了他也害了我。只要我们上头调令一下去,等于表明了他姓季的在我们上面的印象,这点非常重要。此外,情况如果真如他所说的:僵在那里了,那么这办法肯定会起大作用。如果情况不是他说的那样——你我凭什么相信他的话都是真话?——那么这办法就只是正常的工作方式了。明白了吧?季墨要是真的快当处长了,这一招就能帮他当上处长。要是季墨没被部里上报处长,却想利用我们,谋取他本来就得不到的处长位置,那么此法也帮不了大忙。”

 刘亦冰钦佩极了,口道:“你是说,能不能使他当处长,要看他讲的情况是否属实?”

 同学含义丰富地笑了一声,接着和她聊起其他消息,不屑于就已经办完的事再跟她认真了。只在最后告别时,同学强调一下:“不管结果如何,反正你的忙我已经帮了。”

 “我明白。我欠你一份情。”

 刘亦冰接着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那位朋友更加干脆些:“别客气,指导工作。”跟着是豪的笑声。刘亦冰又将季墨情况复述一遍,并将同学的意见也告诉他。朋友便怪她不先找自己,却先找她同学了。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有缓急亲疏之别。朋友说是既然找了他,而且他已有承诺,自己就不好在他之前再手了。朋友认为,同学的办法确实是一个办法,同学越来越狡猾,这点狡猾应该多在大事上用用。朋友也承诺,如果同学的办法不成功,那么他再出马…

 星期天到了,刘亦冰没准备去季墨家做客,但是她在家呆着没出去。正如她所料的,莎莎没挂电话,季墨也没来邀请她。

 一个月后,刘亦冰听说季墨当上处长了,她由衷地替他高兴。虽然不能肯定是她的同学或者朋友起了作用,她仍然拨了电话过去,感谢他们。同学毫不讳言地承认是自己起了关键作用,但他也感谢刘亦冰,说她推荐的季墨确实有水平,来京突击了几天,整个文件的大架子全靠他拿下来的,而那些来帮忙的处长都不如他。他对季墨很震惊,很欣赏。他说,他已跟墨成了密友。然后就“墨”地聊起他来了,把姓也省略掉了。

 刘亦冰预感到,从此以后,这位同学和季墨的关系将超过自己。她为他们双方介绍了一位朋友,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双方都抛开自己,向更有力的对方奔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天,刘亦冰再也难以克制这种被弃的感觉,突然冲动起来,想见到季墨,想径直到他家去。她记起莎莎的产期快到了,便有了口实,准备了两样婴儿用品,给季墨挂电话。她想让他主动提出邀请。

 “季处长,猜一猜我是谁?”

 “冰儿,别挖苦我…”季墨叫着。

 这声冰儿叫得刘亦冰激动起来,她好几年没听他这么叫了。此外,还说明莎莎现在不在家,否则他不会大声喊她昵名。她听着季墨款款地诉说在京时的经历,语气亲切得像一个恋人,他甚至把一些他们男人相处时的隐私也说给她听了。她听了只是傻傻地笑,身心俱醉入他的声音里,恍如偎着他似的,自己竟忘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季墨在一句没说完的话上忽地卡住,刘亦冰听到边上有动静,她想是莎莎回来了。电话咔嗒一声断线…

 快下班时,刘亦冰看见莎莎头发有些零,趔趄着朝门诊部赶来。她知道是来找她的,便冷静地上去。她俩在门厅那儿相遇,莎莎咻咻个不停,眼仁儿红红,噙着泪,神情可怕地死盯着她。刘亦冰想拉她到屋里说话,刚伸过手,莎莎便尖叫“别碰我”周围人闻声都朝她俩看。莎莎抖抖地掏出几封信,当刘亦冰面狠狠撕,一下一下地撕…刘亦冰认出那是自己离婚后于最苦恼时写给季墨的信,里面不乏一些旧私情,可它们怎么到了莎莎手里呢?…莎莎将信撕碎,劈头朝刘亦冰掷去。刘亦冰挥臂一挡,恍惚觉得身上什么东西断裂了,碎片落满她头脸,再从头脸掉地上。

 刘亦冰僵立着。莎莎一手捂着大大的腹部,一手指定刘亦冰脸,正痛骂,忽然噙着泪哧哧冷笑。她叫着:“刘亦冰,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低头看一看吧,你那只假Rx房都掉到肚脐上了!…看呀看呀,大家快看!这女人是假的呀…”

 那几天很热,刘亦冰只穿丝质衬衣,戴着罩。刚才她用力躲闪时,左碗扣儿断了,碗从衬衫里掉下去,一直掉到腹部才被带挡住,她竟没有察觉到。于是,她此刻呈现出非常怪诞的模样:整个部一边高一边低,而肚子上却凸起个拳头般的疙瘩…众人在莎莎的惊叫声中纷纷朝刘亦冰看去,都愕然瞠目。他们和她们,原本还有不少人觉得莎莎蛮横,内心正气她,此刻突被这罕见的景象击中,一时间竟失去理性和善良,只剩下率真的天了。不少人失声笑出来,待笑声一出口,半道上赶紧刹住,这时候理性和善良又回到他们和她们身上,便恨恨地斥责莎莎。

 刘亦冰看清自己的模样后,恍如电殛,身子猛抖——几乎抖断掉,惨叫着昏倒在地。

 刘亦冰被人们抬进急救室,稍顷,她醒来,抓起一把大号针管就往外扑。众人跟在后头撵,到大厅处才合力拽住她。她跺足哭骂,完全失神了。昏昏沉沉中,她看见季墨赶来,便又朝他扑。众人以为她要杀季墨,更加死命拦她——却不知她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只想死在他怀里…

 季墨衣冠齐整,虽是大热天,风纪扣儿也扣得好,军帽端正,镂眼凉皮鞋铮亮。他站在距刘亦冰十几步远的地方,愣住了。他发现莎莎悄悄离开家,是来追莎莎的。他看出这里已经出事了,但不知道出过什么质、什么程度的事。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眯着眼儿观察、判断。这时候,莎莎在大厅外,扶着一株细弱的小树从地上站起来,那树干被她沉重的身体成一只弯弓。她一下一下息,无限凄清地喊:“墨哎!…”

 季墨扫她一眼,没动,仍然望着歪在众人臂膀里的刘亦冰。莎莎眼泪花花地,独自朝家走。没走几步,腹痛她弯下,她捧着大肚子嘶叫:“墨哎…”像要小产了。季墨再不敢耽搁,掉头朝莎莎跑去,扶着她。莎莎一把搂住季墨,似偎似扯地,两人快步离去…

 刘亦冰的一生已经在那座门厅里碎裂掉了。之后,她又变成缕缕残骸吊在众人口舌上。

 在军区大院,刘亦冰原本引人注目。但是,知道她患过腺癌的人并不多,更绝少人知道她切除了一只左,安装上一只假Rx房。机关干部们经此事才看出,刘达女儿那么漂亮的身材,凸起的峰——竟是假的!他们之间好多人以前连造术都没听说过,这桩异闻,在他们那里比莎莎的作恶更可吃惊更可回味,也更容易流言不衰。事儿越过军区大院高墙,渐渐渗入部队。到了下头,竟变质成:刘司令女儿和一个部长搞,叫部长夫人按住喽,提刀追到广场上,一刀把她的Rx房砍下来…

 而莎莎早已被人们忘记,传播媒介连她的名字也搞丢了,却只顾将她提拔为部长夫人。

 这里,仅有“刘司令女儿”是事实,其他已都是讹传。且是由善良而昏昧的人群,真诚地讹传着。因丑闻牵涉到令人敬畏的刘达,底下干部还舍不得说,非碰到信得过的人,才使舌尖儿递去这个机密——在递的同时,也意味着彼此信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亦冰除了上班,就足不出户。因她在路上走着,所有来的目光——有意或无意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她都以为是盯着自己部。只要是目光,就足以杀了她。自尽,出国,调离,出走…她都认真考虑过,终究都没有实施,那些都太累人了。最后,她只剩下一个法子,那就是麻木。

 偶尔在深夜,她也会恢复成旧的自己,灵灵动动感情丰富的自己。她拿痛苦一寸寸把自己垫高了,俯览着季墨和莎莎,顺带俯览着天下苍生们。忽然发现:过去她十分瞧不起的莎莎,一个小县衙里的女子,竟比她能耐得多,强大得多!如果拿掉自己的司令父亲,拿掉与家庭背景有关的特权,个顶个与莎莎单斗,那么三个她绑一块也不是莎莎的对手。因此看来,那些不起眼的百姓们,果真就弱小么?不!他们谁也不怕她,只是害怕她所代表着的东西。比如父亲;比如权利;比如…刘亦冰不朝那些东西靠得更紧了,也更爱父亲了。话说回来,百姓们对她所代表的东西的惧怕感情也是复杂的,这包括对世事不平的嗤之以鼻和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刘亦冰的生存空间极少给她提供这种感认识。要她不要靠紧那些东西,就别难为她了。

 季墨给刘亦冰打过无数次电话,每次,刘亦冰听出是他声音就挂掉了。终于有一天,季墨在一条小径上拦住了刘亦冰。小径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季墨依然军容齐整,神情肃穆,扣着风纪扣儿,道:“那天的情况,后来我全知道了。我想来问问你,你希望我拿她怎么办?…随便你说。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刘亦冰脸上毫无表情,默然片刻,说:“我只想叫你知道,你欠我一条命。”

 季墨颔首道:“是的,我知道。”

 “这就足够了。”她越过他,兀自走开。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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