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下没有愿意自找烦恼的人,除非他是⽩痴,另有一说,那便是贾嫣私心仰慕,确已死心塌地的倾向自己,但贾嫣讲得很清楚,她师⽗已颁噤令,不准与华家的人来往,岂不显示贾嫣是个以师命为重的人?他用劲翻了一个⾝,以被蒙头,不觉自语出声,道:“还得到南方去查,方紫⽟看来与⾎案无关。”
讲是这样讲,念头仍旧转个不停。方紫⽟的行径令人难测,既像与华家等怨重如山,又像对华家关顾备至,这是什么道理?再说“姹女教”
三字顾名思义,当知是一个仗恃女⾊,蛊惑男人的琊教,那贾嫣明知他们华家行侠仗义,决不容许这等琊教出现江湖,但贾嫣却也毫无顾忌的讲了出来,是她们的宗旨自信正大?抑是料定他们华家无可奈何呢?忖念中,他好似大吃一惊,猛翻⾝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什么意思?目前至少有两批人
对你们华家不利…”
这句话是贾嫣讲的,此刻他蓦然记起,洛
城外,那位玄⾐少女的话,陡然涌向了脑际,他记得玄⾐少女曾讲:“…江湖上正在酝酿大变,那司马长青首当其冲,不过是替人受过…”
又讲:“令尊大人雄霸武林,声威之隆,宛如⽇在中天,但仇敌遗天下…”这些话涌向脑际,他顿觉事有可信,心情越发沉重,越发的难以⼊眠了。
他本是无忧无虑,任何事不太在意的少年。此刻千斤重担扛在肩上,竟也变成了心事重重,可知他
情纵然豁达,责任观念却也极为浓重。
因之,往事如风起云涌,那尤氏,那黑猫,那丑陋的薛娘,娇
的阮红⽟,阮红⽟的师兄萧仇,前后所见的仇华,一个个出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鸣五更,天快亮了,他仍在想,想那前来探道的女子,那女子与贾嫣有关么?如若无关,又是什么来历?目的何在?思绪万端,却理不出一个头绪,得不出一结论,他无奈,起⾝端坐,运功行气,功行周天,始才渐渐⼊定。
⼊定以后,灵台清明,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有人走进房来,双目一睁,但见蔡昌义蹑手蹑⾜,正在掩闲房门。华云龙心头一怔,蔡昌义旋⾝,竖起右手食指,担起嘴
先作一个噤声手势,然后悄声道:“老弟,跟我走。”
华云龙越发惊奇,也悄声道:“有事么?”蔡昌义道:“没事,你先梳洗,要轻,要快,我等你。”华云龙暗忖,不觉皱起眉头,起⾝穿⾐,一面问道:“昭南兄他们起⾝了么?”蔡昌义道:“别管他们,咱们悄悄的溜走。”
华云龙道:“溜走?为什么?”蔡昌义道:“去玩,我带你游览名胜古迹。”华云龙迟疑道:“这个…”蔡昌义急道:“快嘛,等他们起⾝,咱们就走不成了。”
话声微顿,陡又接道:“你不知道,金陵的名胜古迹不可数计,清凉山、狮子山、钟山、北极阁、
鸣寺、雨花台,燕子矶…至于莫愁湖与玄武湖,那是不用讲啦。”华云龙道:“便是去玩,那也不能悄悄的走,总得…”
蔡昌义截说道:“总得怎样?告诉余伯⽗么那准走不成,等他们起⾝,准是思索呀,推敲呀,讲那贾嫣的事,头都大啦。我是与你投缘,悄悄的带你去玩,免得被他
住,你去不去?不去不劳驾,我一个人去。”
华云龙本
就贪玩,再听蔡昌义如数家珍一般,报出许多好玩的去处,心思早已活动,如今又听蔡昌义这般说法,更觉不便辜负他的一片盛情,但因寄住余家,余家⽗子心肠热络,自已正事不办,悄悄溜出玩,总觉欠妥。
蔡昌义见他
言又止,想去不去的样子,忙又接道:“机会消纵即逝,⽩天咱们去玩,晚上我陪你再走趟“怡心院”看看究竟,问向那个什么姓仇的下落,这样玩归玩,办事归办事,不很好么?”华云龙想想有理,微一昑哦,道:“那…总得留个字条…”蔡昌义眉开眼笑,连连挥手,道:“你去梳洗,字条我写,快。”
走去桌边,研墨濡笔,一挥而就。只见纸条上写着:“弟偕云龙出游,傍晚归。”花押更简单,只有一个“义”字。搁笔回首,但见华云龙面含微笑,已在⾝后相待。蔡昌义姆指一翘,道:“跟我来。”
⾝子一转,悄悄打房开门,掩了出去。这时旭⽇甫升,余家已有下人洒扫举炊,他二人掩掩蔵蔵,到了侧院,看清四周无人,纵⾝越过院墙,撒腿奔去。
奔出二三里,眼看已近城脚,华云龙问道:“昌义兄,咱们进城么?”蔡昌义道:“嗯!先进城,清凉山、
鸣寺、北极阁,都在城內。”华云龙道:“咱们先游何处?”
蔡昌义道:“清凉山,那
鸣寺就在山上,咱们在
鸣寺填
肚子,再去雨花台捡鹅卵石。”华云龙不知什么到“雨花台捡鹅卵石”又为何要去“
鸣寺填肚子”但见蔡昌义奔行不歇,也就懒得再问,只是亦步亦趋,紧随而行。
他二人穿越而过,须臾到了城西。所谓“清凉山”实际只是个较大的丘陵,其⾼不⾜百丈,方圆不过二十里,但那山
以上,禅林茂密,每当炎夏,清风徐来,蝉鸣涤人尘思,微风沁人心脾,颇有消汗生津的功效。
“清凉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鸣寺位于清凉山之巅,占地不大,但香火鼎盛,此刻虽是清晨,朝山礼佛的香客已络绎于途了。
其中的缘故,一因禅林雅静,空气新鲜,城居的人,藉那爬山登⾼的机会,既可进香许愿,又可锻练筋骨,故此人人争先,相沿成习,再者,
鸣寺的和尚煮粥待客,虽是薄粥,下粥的素菜,则是和尚的精心之作,脆香可口,食之宜人,而且不另收费,旁人也无法仿制,为此一顿素粥而来,也是大有人在,蔡昌义所讲的“
鸣寺填
肚子”其理之一,也在于此。他二人到达山下,放缓脚步,夹在香客之中,缓缓朝山巅走去。
这一条路,地区偏僻,上山的人不多,走到半
,从四面上山的人会合一起,人数可就多了,但也没有扎眼的人,便有扎眼的人,他们志在游山,恐怕也不会注意。
一片朗朗诵经之声临空传来,那是和尚的早课犹未做完。罄钟木鱼,贝叶禅唱,华云龙听了,顿感心头一片宁静,隔夜的烦恼为之尽去,他不觉默然加快步子,循那诵经的声音直奔山颠。
鸣寺只有一座正殿,一座侧殿,一座后殿,另有一个膳堂,一个接待香客的厅屋,膳堂在厅屋之后,后厅在正殿之右,厨房与肩都在后面。
此刻,二三十个和尚,齐聚在那正殿之上,合十膜拜,全心全意的诵经。华云龙好似已经着
,迳趋正殿,全神贯注的在那里静听。过了片刻,蔡昌义有些好奇。也有点不耐,悄悄的附耳言道:“怎么回事?老弟。”
华云龙微微一怔,霍然惊醒,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那木鱼禅唱,为何能令他悠然神往,当下尴尬的摇一头摇,笑道:“没有什么…哦,咱们四下瞧瞧。”
也不等蔡昌义回答,⾝子一转,缓步走向偏殿。他这等神不守舍的模样,瞧得蔡昌义満头雾⽔,好生不解,但却已令另外一人脸含微笑,点了点头。
那人是个瘦骨磷峋,満脸皱纹,眼⽪下垂,银须过腹的和尚。这和尚毫不起眼,一串佛珠,一袭灰布僧衲,一双多耳⿇鞋,如此而已。可是,自从华云龙登上山
,他就远盯在华云龙的⾝后了。游罢寺院,蔡、华二人来到东南角上,眺望城景。
金陵城东南一带,人烟稠密,房屋栉比鳞次,当真是红尘千丈,热闹非凡,此刻不过凌晨,炊烟缭绕中,业已有人负贩穿梭,熙来攘往,但那西北一带,房屋虽也不少,大多都是公侯的深院,缙绅的巨宅,街头巷尾,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
蓦地华云龙神⾊一怔,目光电
,朝那鼓楼方向深深凝注。蔡昌义好生诧异,不解地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华云龙手举手一指,道:“你瞧,贾嫣的马车。”
蔡昌义顺他的手指望去,果见一辆马车奔驰甚急,直向闹市驰去。他目光不如华云龙锐利,瞧不清马车的样子,信口道:“金陵城马车多啦,怎见得那是贾嫣的马车?”
华云龙肯定的道:“马车虽多,款式不一,贾嫣的马车我认得,决不会错。”蔡昌义道:“就是贾嫣的马车又怎样?她是
女⾝份,宴夜应召,凌晨归去,那也可能啊。”
华云龙将头一摇,道:“不可能,你忘了昨夜有仇华前去闹事,指名召她相陪,她怎能脫⾝?”
蔡昌义微微一笑道:“不能脫⾝又如何?纵有可疑,咱们晚上走一趟,可疑处自能
刃而解,走啦!咱们喝粥去。”抓住华云龙的臂膀,就往膳堂走去。
他这人不肯多用心思,答不上来就用強,华云龙只得耐着
子,跟着他去。进了膳堂,方知食客之多,竟不亚于酒楼饭馆。这膳堂一十二张桌子,几乎已有人満之患了。
膳堂中无人待侯,吃粥的人须得自己去盛,因之人来人往,显得十分杂
。华云龙⼊境问俗,跟在蔡昌义⾝后盛好薄粥,二人找了两个空位坐下就吃。
莱是四碟:一碟霉千张,一碟酱素
,一碟糟啂腐,一碟脆⻩九茎芥,这与普通下粥的素菜并无二样,但却⼊口芬方,决非街坊之物可比。粥至半
,蔡昌义停口问道:“老弟!这素菜滋味如何?”
华云龙抬起头来,笑道:“妙…妙…”倏然住口,再无下文,而且笑容一敛,目光发直,像似楞了。蔡昌义浓眉一蹙,不释的道:“老弟,你今天…”忽见华云龙目光有异,不由话声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另外一张桌上,坐着一个儒衫佩剑的少年,一旁一个花信年华,面垂黑纱的女子。在那里玩弄一头朱睛熠熠的黑猫。见到那黑猫,蔡昌义不觉也是一怔。适在此时,那少年放下碗筷,抬起头来,赫然竟是阮红⽟的同门师兄,萧仇。
蔡昌义不认得萧仇,但却曾听华云龙讲过那头黑猫。只见那萧仇目光一凝,霍地站起⾝来,
一笑道:“华小子,咱们久违了。”
话声出口,那面垂黑纱的女子陡然抬头,紧接着⾝子一颤。她纵然面垂黑纱,纵然未曾携带那头黑猫,华云龙也能一眼认出她的⾝份,她就是那似“守护”灵堂,自称司马长青“侍女”的尤氏,涉嫌最重的疑凶就在眼前,那是难怪华云龙要发楞了。只见那尤氏扯一扯萧仇的⾐袖,悄声说道:“不要生事,咱们走。”
蔡昌义倒也乖觉,陡然沉声道:“走?哪里走?”只听华云龙缓缓说道:“让他们走,佛门圣地,不能沾染⾎腥。”蔡昌义浓眉一轩,道:“怎么?她不是…”
华云龙将头一点,接口道:“是的,她是尤氏,那不会错。”那萧仇冷声一哼,道:“华云龙,本公子在钟山等你,你敢去么?”华云龙目光一棱,道:“一言为定,卯时正在下必到。”
话声一顿,凝注尤氏道:“此约以夫人为主,在下有话向夫人请教,盼夫人不要慡约。”尤氏嗫嚅道:“
妾…
妾遵命。”华云龙微微一笑,站起⾝来,道:“昌义兄,咱们走啦。”
撒开大步,翩翩然出门而去。蔡昌义木然相随,到达山
,终究忍耐不住,乃问道:“老弟,你当真相信那尤氏会赴约?”华云龙道:“她虽然是个有利的线索,却是起码的脚⾊,去与不去,都无关紧要。”
蔡昌义讶然道:“那…那又何必约她?”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她若不去,证明她做贼心虚,⾎案必定与她有关,纵然另无发现,亦可全力追缉她,事情总有⽔落石出的一⽇。”蔡昌义道:“她若去了呢?”
华云龙道:“按当⽇的情形看来,这尤氏与⾎案有关,依我的判断,她若前去,自然会另邀帮手,合力对付我,那便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
蔡昌义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哈哈,想不到你…”华云龙轻轻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掌,道:“言多必失,懂了就好,咱们走快一点。”
于是,他二人携手并肩,匆匆下了清凉山。这时,禅林深处,转出那位骨瘦骨嶙峋的老和尚,望着华云龙奔驰的背影,轻轻的摇了头摇,然后挽起布衲的⾐襟,颤巍巍的也向山下走去。
钟山位于金陵之东北,绕城而行,不下五十余里。华、蔡二人好整以暇,由⽔西门出城,先到雨花台逛了一圈,然后越野奔驰,风掣电闪一般。逞朝钟山奔去。到达山麓,已是卯初时刻,仰望⾼山,但觉紫气氤氲,山势雄伟,又名紫金山。
蔡昌义任了一怔,
口气道:“偌大一座钟山,刚才忘了讲个确切的地点,如今究竟在哪里等?”华云龙想了一想,道:“好在时辰尚早,咱们先登山峰,有人到来,当可一览无遗。”
这是眼前唯一可行之策,蔡昌义自然无话可讲,二人再次迈开步子,奔向山峰。须臾,山峰已近,忽听一个嘶哑的妇人厉喝道:“站住。你再向前一步,我砍断你的狗腿。”
华云龙耸然一凛,的道:“是薛娘?她怎么…”疑念刚起,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轻狂的一声冷笑,道:“螳臂挡车,哈哈,你这丑婆娘不知好歹,竟敢…”话声犹未毕,华云龙陡地一声沉喝,道:“快,是仇华。”
话声中,⾝形冲天而起,扑向峰巅。他二人到达峰巅,但见那是一块⾼低不平的草地,约莫十来丈方圆,东西两面是密林,东北角有一片断崖,⾕深不知几许,此刻除断崖一面无人把守外,其余三面,围绕着一十六名紫⾐劲装大汉,草地央中,一位二八年华的玄⾐少女手执短剑,怒目而视。
薛娘挡在她的⾝前,丑陋的面孔双目噴火,筋⾁菗搐不已,双手漆黑如墨,显然已是运⾜功力,准备出手。
但那仇华目光
琊,却是视若无睹,仍旧
恻恻脸含
笑,一步步向前
去,另外一位二十几岁上下的锦⾐少年站在一侧,看样子也是那仇华一路。
这阵仗,那是仇华动了
念,要向玄⾐少女下手了。蔡昌义本是个火暴
子,瞥目之下,顿觉怒气汹涌,蓦地一声沉喝道:“止步,欺凌妇女,你算是哪门的好汉?”
这声沉喝,气发丹田,声震耳膜,那仇华耸然一惊,不觉脚下一顿,转过⾝来。玄⾐少女蓦然见到华云龙,脫口一声
呼,道:“华公子。”
此刻,那仇华已瞧见华云龙,只见他眉头一轩,
恻恻的道:“咱们有缘啊,哈哈,你诡称⽩琦,在本公子⾝上做了手脚,劫走那堂子里的姑娘,也不怕辱没你们华家的名声?”
华云龙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忖道:怎么?贾嫣拆穿我的底细了?她究竟?讵料他疑念未了,又听玄⾐少女失声尖叫道:“天啊,你…”这声尖叫似有失望的意味,但却毫无来由,华云龙尚未来得及转念,只听那薛娘冷声截口道:“姐小,别忘了咱们的目的,任他劫走哪里的姑娘,那都与咱们无关。”
这片刻间,玄⾐少女脫口
呼,继而又失声尖叫,加上薛娘截口之言,与那仇华的讽言讽语,可真将蔡昌义弄糊涂了。
只见华云龙长长吁了口气,
⾝朝那玄⾐少女走去,道:“姑娘,你别伤心,事情的究竟,我已略略测得一些眉目,那与姑娘无关,至于令尊之事,往后在下尚能尽力,决不推辞,眼前请你先走一步…”
话犹未毕,忽听那仇华哈哈大笑道:“姓华的,这档子事,你又要揷上一脚么?”华云龙不予置理,迳自接道:“姑娘,在下言出由衷,华家的弟子,决不做食言背信,辱没家声的事,你请走,此间事由我料理。”
玄⾐少女泫然
泣,未置可否,薛娘仍是一脸寒霜,并无退走之意。只听那仇华冷声一哼,道:“由你料理?哼,你自顾不暇,还要越俎代庖,管别人的闲事?”目光一顾另一锦⾐少年,又道:“老五,咱们上,死活不论。”
抡臂一掌,飙然朝华云龙侧背击去。华云龙⾝子一转,避过急袭而至的掌风,峻声喝道:“且慢,在下有话要问。”只听“呛啷”一声,锦⾐少年撤出长剑,一剑横扫,朝华云龙拦
挥去,冷声道:“
间不少糊涂鬼,多你一个,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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