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红墙内外 下章
第1章 血肉性格
 他脸孔略显瘦削。瘦削的脸型出枝角,男子气足。单是相貌剽悍倒也罢,偏偏他又穿警服,上常佩,某种人见了不免心里要犯嘀咕。但我们见面亲,可以随便”侃大山”

 你看银幕上的“主席”表演得像吗?

 貌合神离,少了血和性格。

 作为贴身卫士,你曾经很接近主席了?

 吃穿住行,形影不离。

 谈话多了,便不能平静。感觉泽东是人不是神。但他确确实实是伟人,极伟大的人。

 卫士长李银桥回来了。拿起我写好的决心书:我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好主席。

 “哈哈,你还能写出一句活么。一句话错两个字。”卫士长难得一笑,将满头黑发那么一甩:“走吧,跟我会见主席。

 走进泽东书房,我一下子张大嘴巴:天哪,这么多书!比我认识的字还要多千百倍,满屋书架都要裂一般。泽东坐一张藤椅伏案阅读。灯光炫目,他全身闪耀出麦芒一样长短不齐的光,我不知是泪水折的缘故,以为泽东真是全身放光芒。

 “主席,他来了。”卫士长小声报告。

 “晤,你叫什么名字啊?”泽东仍在看书。连问两遍不听见回答,便缓缓扭回头。

 我痴痴僵立,无声无息。泪水像小河一样淌。

 泽东起身来到我身边。大手轻轻按在我的头顶上,将头发,就那么随随便便一拍:“嘿。还是个娃娃呢。

 于是,我醒了,光芒敛去,看清一张早已熟悉的面孔.本能地叫出一声:“主席!”

 “嗯,”泽东点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封耀松。”

 “噢,那你是不是河南开封市那个封?”

 “不是的。是一封信两封信的封。”

 “哈哈哈。”泽东开心大笑,手指头按在我前第二颗钮扣上“不管你有几封信,不开封你就看不见信噢。那是一个字。懂了吗?”

 我眨眨眼,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妈妈干什么?”

 “爸爸拉黄包车,妈妈在家里。

 “又是一个骆驼样子么。你自己过去干什么?”

 “在点心铺学徒。去年工会把我送到省公安厅警卫处学习。后来,厅长王芳带我来到北京…”

 “我是为人民服务,要考虑处理许多国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就顾不过来,想请你帮帮忙。你帮助我,也是间接为人民服务,我们是分工不同。这样分工你愿意吗?”

 我用力点点头:“愿意。

 “嗯,那就看看我们谁服务得好。”泽东握住我手,轻轻摇。从此,我便留在了他身边。

 又该我值正班了。卫士张仙鹏嘱咐:主席没睡觉,你要注意呢。

 我便有些紧张。卫士长说过,每逢大事,泽东常常几天几夜不睡,紧张疲劳过度,情绪容易起伏。卫士既要劝他吃饭睡觉,又不能影响他思考和工作。不但需要忠诚,还必须足够机灵。否则.主席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这天。泽东是在书房办公,两堆文件都叠有一尺高。他左手夹烟,右手抓笔,阅读文件时眉头稍稍聚拢,全神贯注。落笔批示前,有时要两下嘴

 我轻轻走到主席办公桌旁,捧走烟灰缸。好家伙!光是烟头也足够我们四名卫士一天。那时,我不懂尼古丁,可也知道烟多了爱咳嗽,嗓子疼。便照卫士长教的办法,将主席的烟掰断几支,半支半支地入烟嘴。

 我的目光落到茶杯上。照规律,一个小时左右续一次水…可是泽东已经端起茶杯。糟糕,没水了。主席放茶杯的同时。眼皮掀了掀,目光在我脸上一触即离,茶杯落桌有声。我的心便跟着一震。忙去拿杯子。

 “嗯。”泽东咳一声。我的手一抖,缩回来。主席已经抓过去茶杯,眼皮耷拉着,目光顺鼻梁而下,朝杯子里望。放下那支改变山河的红蓝铅笔,忽将三指头入水杯,一抠,残茶进了嘴巴,顺势用手背擦一下沾的嘴角,动作自然熟练,像老农民。

 我目瞪口呆。

 主席一边咀嚼,一边轻晃轻磕茶杯,一边继续看文件。喉咙里咕嗜咱响过一道咽声。目光刚离开文件,手指又进了杯子,把最后一点残茶抠进嘴里,茶杯便带声带响放回桌上。

 我赶紧拿起空杯出来换茶。

 泽东喜欢喝龙井茶,一天至少换两次新茶。我小声报告卫士长:“主席吃茶叶了,是不是嫌茶水不浓?”

 李银桥毫不当回事:“吃茶怎么了?在陕北就吃。既然能提神,扔掉不是浪费?

 天渐渐黑下来。我注意到泽东穿了圆口黑布鞋的脚时而拍拍地。开始以为他坐久了活动活动血脉,次数多了,忽然想起什么,忙去看看温度计。真糟糕,才十三度。

 那时,中南海的暖气供应不好,室温常常保证不了二十度。我望着黑下来的天悄悄琢磨,便琢磨出一个法子,出去灌了两只暖水袋。我在泽东的办公桌旁蹲下,轻轻地,轻轻地将暖水袋捂到主席脚面上。那只脚不再拍打地面,安静了。我将主席的‮腿双‬按摩一讫,然后撤身抬头。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停住了。

 在我的头顶上,探出一张亲切的面孔。红红的。目光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温暖,望着我,望着我…忽然,那嘴角动两下,眼睛变润了:“好,很好,谢谢,谢谢你。”

 我的眼圈顿时也了,轻轻退去一边。

 该给暖水袋换水时,我借机提醒他:“主席,你该吃饭了。

 泽东正在批写什么。头也不抬说:“怎么又吃饭了?我说:“你已经快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有这么长时间了?”泽东把最后几个字写完,抬头望望我,又望望窗外,想了想说:“嗯,那就搞点饭吧。”

 泽东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吃饭,或在书房,或在卧室。由我用食盒提来,两菜一汤,一碗二米饭(大米小米蒸在一起)。两个小碟,辣椒和霉豆腐。除非有客,泽东吃饭手不离卷。他斜坐木椅,两眼盯着报纸。大概是看到一篇好文章,那天的吃饭便生出特色:两目有神,神色朝着报纸起伏变化。嘴巴无滋无味,单调地重复咀嚼动作。右手像一只机械手,在菜盘和嘴之间运动,筷子始终落在一个盘子的一个位置上。结果,一盘炒空心菜只夹走少半边,筷子便夹不着菜了。

 我悄悄转动菜盘,让主席的筷子落在有菜的位置,又及时将荤素两盘菜换个位置。

 “嗯?”泽东嚼了几口,突然一怔,目光转向饭桌,出警惕之,似乎在说:“味道不对呀!”他想吐掉嘴里的菜,我忙说:“是我把两盘菜掉了个过儿。”

 “嗯。”泽东松口气,咽下嘴里的菜。“我说不对劲么。刚才还咯吱咯吱的,一下子变那么绵软呢…”他的目光又转向报纸。“主席,吃饭的时候不要看了,影响消化。”我这点知识是保健医生教的。主席倒听劝,放下报纸端起碗,三扒两划将饭送入口,便撂了筷子,拿着报纸朝办公桌走去。我一把拉住他袖子:“主席,请你跟我出去走走。”

 泽东盯住我,用鼻音长长嗯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泽东在院子里散步喜欢深呼吸,一呼一都带了长长的声响,有时腔里也要哼出一道龙似的长音。他感觉这样舒服。

 “几分钟了?“泽东问。”别急,才五分钟。”

 “小封啊,动物里什么飞得最快?”

 “大概…雁?夭鹅!

 “不对,不对。告诉你吧,是一种雨燕,又叫山燕子。

 “那我知道了,尾巴尖尖的像针。”

 “那么你说什么动物飞得最高?”

 “老鹰。”

 “你是鹰鹫不分哪。飞最高的是鹫,这么写。”泽东抓住我一只手,在掌心里写。我,忍也忍不住想笑。泽东便索抓住不放,多写几遍“别光笑,会写了吗?鹫,鹫,能在珠穆朗玛峰上空飞,在世界最高峰的上空飞…”他一边说一边故意挠我的

 “鹫,鹫,我会写了,会写了。”我手心得拼命在回

 “现在几分钟了?

 “我有一种感觉,你的表犯了路线错误,在倒退,在走回头路。

 “没有。主席,我的表从来不会倒着走。”

 “一、二。三、四…”泽东开始散步,数到一百二十下,准备踏入书房的门“现在十分钟了。”

 我说:“主席,你该休息了。””

 “不能睡哟。”泽东手指敲敲桌上的文件“你服务得很好,我不把这些文件看完,就该输给你了。”

 班时,我嘱咐卫士田云玉:注意点,主席还没睡觉。

 泽东这几天心情愉快,与容国团夺回一项世界冠军不无关系。恰好国内外没什么大事,高兴了,他也玩几下“卫生球·’。

 那天下午,泽东在院子里散步,我们三个值副班的卫士打乒乓球。泽东看见了,便走进来参加:“我也来玩玩小球吧。”

 平心而论,我球艺虽然差,若认真较量,未必会输给泽东。可是,我怎么好意思赢他老人家呢?便规规矩矩把球送过主席那边。

 泽东打球可不规矩,像他指挥游击战。运动战一样,冒着出界和落网的危险,竭力将球打出变化:那球落得忽近忽远,忽左忽右。我便奔跑不迭,应接不暇,下汗来。

 我送过去一个高球。泽东忽然瞪大眼,虚张声势盯住我的右案角。以泽东的球艺,能把球打在右案角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好了万一落案的接球准备。

 泽东的球拍挥动一半,忽然前。一推,只轻轻一推。乒乓球便奔我的左案角落来。球速很慢,可我的重心已经右倾,急切里扭转,便失去平衡,差点滑一跤,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球落在左案角上,接着又不慌不忙弹起来,朝地面坠落。

 泽东哈哈笑,,眉目活跃出生动的表情:“声东击西,杀你个顾头不顾尾。”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能使泽东高兴,松弛一下过度疲劳的脑筋,始终是我们卫士的心愿。

 一盘球打完,李银桥来了,招呼我们去搬沙发。

 泽东书房里的大沙发,准备搬去另一个房间。李银桥指挥我们几个卫士搬。沙发大、门小.试过几次搬不出门.只好又放回原处。

 泽东进来了,问:“怎么没搬出去?”

 我说:“门大小,出不去。主席,干脆就留在屋里吧?”

 泽东看着我们,在沙发左右踱步。时而望沙发,时而环顾书房,时而瞥一眼问.终于停住步,作严肃思考状。我们有些不安。不知谁小声嘀咕:“主席,要不然…”

 泽东用手势打断,慢条斯理问:“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你们说说,是先盖这间房子后搬来沙发呢?还是先摆好沙发再盖这所房子?”

 我们立刻赦颜地低了头。

 寂静中,有人吃吃窍笑,小声说:“盖这所房子的时候,中国大概还没有沙发呢。”

 泽东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出去继续散他的步。

 “还愣什么?搬吧。”李银桥招呼一声,我们便又干起来。这次动了脑筋,不时变换方式,终于把沙发立起来,先出沙发靠背,在某一角度及时转弯,将沙发搬出了门。

 泽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笑着望望我们。沙发一出门.他便走过来问:“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

 我说:“没错,是先盖房子后搬来沙发。”

 泽东笑着说:“我也受到一个启发,有一点感想。世界上干什么事都怕认真两个字,共产就最讲究认真。”后来,泽东去莫斯科访问,表扬李银桥的工作时,将这句话练为: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就最讲“认真”当天,他在会见我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时,公开发表了这一言论。

 泽东带我们去游泳池学游泳。他说:“中国那么多大江大河大海大湖,你们都是旱鸭子可不行。

 泽东站在池水中,让我们卫士环绕他四周。老人家兴致很高;下一样大声喝令:“憋气!

 我们卫士立刻都憋了气。有的鼓嘴,有的瞪眼。

 “听口令扎下头去,别害怕——下去!”泽东一声令下,扑通,率先将头扎入水。

 扑通通,我们跟着将头扎入水。

 片刻,泽东唿隆一声冒出头,见我们跟着冒出头,便喊:“气!再下去计

 可是,我呛水了。吭吭直咳)便想朝岸上爬。

 “浙江人不去游水,该打股。泽东并没有打我股,大手不轻不重打在我背上。我便咳得更,还夹带着笑。只听泽东喊:“莫用鼻子,用嘴气。听命令。憋气!”

 扑通通,我们又随泽东将头扎入水中。工夫不大又嗯隆隆冒出水面…

 就这么“扑通”“嗯隆”一番,我们几个卫士竟都学会了游泳。真快!后来,我们随他老人家游邑江、游长江、游湘江…泽东游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每次游过泳,无论室内室外,夏秋冬。泽东必要晒晒太阳。老人家酷爱阳光。他说:“一个人哪,还是要多见光。晒太阳就是身体上的消毒,增强抵抗能力。”

 泽东要开会去了,朝我吩咐:“你把鞋子给我弄来。”他老人家湖南口音浓,鞋子不叫鞋子,听音是“孩子”偏我又是浙江人,不知怎么搞的就听成了“桃子。

 我撒腿就跑,跑到厨房。

 “快,侯师傅,桃子,快找个桃子。主席要吃桃子。”

 “桃子?桃子…”侯师傅急得团团转,一拍大胆,想起什么似地跑出去。真行,很快找来一个大桃子。

 我捧着桃子跑到主席书房,气吁吁。停步平息一下,才进去…

 “主席,给。我把桃子递过去。;

 泽东放下手中那本《楚辞》,望往我发愣。

 我捧着桃子也跟着主席发愣。

 忽然,泽东扑哧一笑。看看桃子又看看我,越笑越开心。

 于是,我也嘿嘿窘笑。笑得很僵硬。

 “鞋子,我让你弄鞋子来。”泽东提起右脚,左手指着脚说。接着又忍不住笑。这一来,我也笑出了声。笑得自然轻松了。

 我给主席拎来那双棕色大头皮鞋。至于那个红白水的大桃子;自然落进我的肚皮。

 会议刚开一半,李银桥便皱紧了眉头:“这么说,主席已经两天没睡觉,只吃了一顿正经饭?”

 “还喝过两茶缸麦片粥。”有人小声补充。

 李银桥的目光从几名卫士脸上划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小封,下一班是你吧?

 “嗯。”我眉毛攒紧,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正是泽东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和召开最高国务会议的前夕。每逢大事,主席那没有规律的生活规律便被破坏得更无规律可言。

 人们都知道,泽东有上午睡觉。下午和夜里工作的习惯。其实不尽然。稍遇大事,主席的睡眠便不以时间为准,只依脑筋疲劳程度来决定了。全国全世界能有哪月哪周不出点大事呢?所以我们从来不统计泽东每天睡多少小时,那样算不清。我们只计算泽东一星期睡多少小时。我的记忆中,泽东一星期睡眠不超过三十小时。有次睡了三十五小时,大家还高兴得喝了酒。

 泽东的饮食既随便,又艰苦。简直是太艰苦了!好了么。四菜一汤。差了么,一碗面条。很多时候只是用搪瓷缸子在电炉上烧一缸麦片粥,就着生活秘书叶子龙做的霉豆腐喝下去,便算吃了一餐饭。二十四小时,他吃两餐时候多,也有吃三餐或一餐的时候。这情况如今讲给周围人听,他们多数不信。他们习惯拿身边的某局长某书记或某某县太爷作比较。他们就忘了,若是这某局长某书记或某某县太爷真能以主席为榜样,岂不是也可以变得伟大一点吗?我们在主席身边,他老人家人口的东西是必经我们之手的。在我跟随泽东身边的十来年中,他没吃过任何补品。若一定说他吃什么补品也可以:当他脑力消耗过度,饥饿感强烈时。必要吩咐一声:“来碗红烧吧?肥点的,补补脑子。”我来到主席身边时,卫士长告诉了主席这个习惯。我离开主席身边时,他仍是这个习惯。卫士中有个小李,现在在某公司任副经理,与外商少不了饭桌上的交道。他曾感叹:“唉,我经常一顿饭就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费哟…我是没脸见他老人家了!”

 李银桥还在望着我,目光忧虑。焦急。沉重。嘴角嚅动,半天只喃喃出一句:“想想办法,要想想办法。”

 怎么想办法啊?难道强迫主席吃饭睡觉?那样主席是会发脾气的,会把我赶走…

 夜深了,我陪伴着主席,心里一个劲咕脓。老人家已是三天两夜了…

 忽然,主席将头朝上仰去,以手加额,着。捏着。张开嘴。深深地、深深地气。我抓住时机,几步赶到主席桌旁,小声劝:“主席。您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饭了。给您搞点来吧?

 泽东放下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望住我,倦吝已是无法掩饰。他沉重地叹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勉强说:“不用搞了。你给我烤几个芋头来就行。”

 我张了张嘴,泽东将手轻轻一挥,低头又看又写。我不敢说话了。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多说一个字也会引得主席发脾气。

 我来到厨房,自己动手烤芋头,不料还是惊动了侯师傅。他眨着两只焦急的眼,朝我嚷:“你胡闹!主席一天没吃饭了,你怎么就烤几个芋头?我苦笑摇头:“主席说让烤两个芋头么。你不胡闹,你做饭你送。”侯师傅闭口无言。他也不敢惹主席生气。

 我烤了六个小芋头,放在一个碟子里端去。一进门.听到鼾声响亮。泽东睡觉打呼噜很响。他斜靠上的靠垫,左手拿文件,右手抓笔,就那么睡着了。这种情况我过去不少遇上,不敢叫醒他。泽东睡觉极少极轻,一旦入睡,不容惊醒,惊醒了必定发脾气。我把碟于放在暖气上。防止芋头凉。然后退到门口坐等。刚坐下眼皮就发沉,忙又站起来。站着不会睡着误事。

 十几分钟后,泽东咳嗽一声。我忙进去,双手捧了碟子,小声说:“主席,芋头烤好了。”

 泽东放下笔和文件,双手脸,说:“噢,想吃了。拿来吧。”

 我将碟子放在办公桌上,泽东过来坐好,拿起一个芋头认真剥皮。轻轻摇晃着身子,诵他过去作的一首同:东方晓。莫道君行早…

 我朝窗外望望。可不是吗?天快亮了。他老人家剥出半个芋头,便咬下一口,边咀嚼,边继续剥皮,嘴里嘟嘟囔囔还在。见他自得其乐,我便悄悄退出屋,立在门口等候。我太困了,吹吹凉风可以保持清醒。

 大约又过十几分钟,隐隐听到呼噜声复起,我轻手轻脚走进屋。碟子里只剩一个芋头了,老人家头歪在右肩一侧已经睡着。

 我踮着脚走过去,端起碟子准备退出。忽然感觉呼噜声与往常有异。探过头去仔细打量,接着又眼。天哪,泽东嘴里嵌着半个芋头,另外半个还拿在手里,嘴里那半个芋头随着呼吃声微微战栗着!我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忙再眼。放下碟子,轻轻地、轻轻地去抠主席嘴里的芋头。

 芋头抠出来了,泽东也惊醒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瞪住我,气冲冲大声问:“怎么回事?”

 “主席!”我叫了一声,哭了。手里捧着那抠出来的半个芋头,一句话也讲不出。

 “唉,’’泽东叹了一口气“我不该跟你发火。”

 “不,不是的,主席,不是因为你…这芋头是从你嘴里抠出来的。你必须睡觉,必须休息了。我求求你了…”

 泽东勉强笑笑,抬起右手,手指在头顶上划两个圈:“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呷。”他望着我说“好吧,小封,我休息吧。”

 为了使主席睡好,依照惯例,睡前我先挽他上过厕所,再帮他擦一遍澡。

 泽东太疲倦,由于久坐血不得流通,全身难受。我帮他擦背,他哼哼着说:“用点劲,好,再用点劲。”

 大概是在外面灌了冷风,我感觉肚里有股冷气窜,便尽力往回憋。可是给主席背也须用力,于是,那股冷气便失控丁。

 我放了一个,声音很大,脸也立刻跟着烧起来。在主席面前放这么响的多不好意思呀?

 果然。泽东缓缓扭头,慢声慢气问:“小封哪.你在哪里搞什么小动作啊?

 “对不起,主席。我,我放了一个…。”

 “哎。不是吧?那是气。折腾你们休息不好,应该我说对不起么。”

 “不。不是的。主席。是,不是气。”

 “不是,是放了气。有气放出来好。宁在主席面前丢丑。莫让冷气攻心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紧张局促全消失,声音也变得自然:“主席真幽默。你说是气就是气吧…

 泽东也笑了,说:“活人哪个不放者气也,五谷杂粮之味也…”

 从这一天起,我跟泽东就像家里人一样亲近随便了。

 值班室的电铃响了。我丢下手中的语文书,忙朝主席卧室赶去。

 进城后,泽东和江青分居两室,很少在一起三老人家的起居生活由我们卫士具体照料。

 正如人们参观中南海见到的那样。泽东始终睡二张木板。虽有五尺宽,大部分却被书籍占据了。后来我从电影中再见到那张时,泪水便止不住上的一切都和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进泽东卧室时见到的一样。那里外白布的被褥,用块布包起来的荞麦皮枕头,补了又补的睡衣和巾被…

 老人家躺在上,斜依一个靠枕,正在读报。全国大报自不必说,其余二十几个省市自治区的报纸,主席每天都要过目一遍,看不完便在起后接着看。在我的印象中,泽东的生活除了开会,接见,外出视察,剩下来的内容基本可以概括为看书、读报。著书、批阅文件,就连理发的一点时间他也不浪费。他规定,理发只能用十分钟,剃须只许用五分钟。理发的十分钟他也拿了书报阅读,只有剃须的时候才释卷。

 我替主席涮一条巾递过去。他放下报纸。用巾擦擦手脸。有时也随心所地用这条巾擦擦身体的其他部位。他丢下巾,便继续看报,直到看完那份报纸,仍然躺在上不动,淡漠的目光凝视着前方某一点,石雕一般。

 他在思考。他总是思考思考、思考…

 忽然,他眸子里闪出一道光亮,眼球轻轻转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嗯,我起吧。”

 我帮主席穿衣。老人家喜欢穿旧衣服布衣服,穿着软和。他的内衣由我们卫士补浆洗,外衣制限送王府井洗衣店洗。不经主席同意,没人敢扔他一件旧衣,哪怕破得补不住。也没人敢擅自替主席买新衣,买来会挨批。从1953年底到1962年底。主席没添一件新衣。制服袖子磨破两次,都是送王府井织补好后继续穿。

 泽东喜欢穿长筒线袜。穿到脚上,我才发现脚背上又磨破一个。我帮他下补,劲用大了些,一个变成了三十

 “主席,换双新的吧?”我抬起头问。

 “嫌补着麻烦了?

 “这袜子都糟了。

 “我穿几天磨破一个,你动一动手就弄破两个,看来不能全怪我的袜子糟。

 真拿他老人家没办法,越老越固执。我只好取针线将那破口吊几针,重新帮他穿好。并且半认真半玩笑地提醒:“主席,接见外宾坐就坐,别老往前伸脚。”

 “为什么?”

 “一伸就出袜子了。家丑不能外扬。”

 泽东笑了:“小鬼,就数你聪明!”

 我把他的圆口黑布鞋拿过来:“走路也要小心,这鞋底磨得不比纸厚,踩了钉子就糟了。”

 泽东不笑了,望着我认真说:“讲吧,都是老话。不讲吧,还真不行。这比红军时候强多了,比延安时期也强多了。艰难时期节约,可以说是的。富了还讲节约,没人就要靠自觉了。要靠思想觉悟呢。

 我不免愧怍,龈颜地垂了头。

 我照顾主席洗脸刷牙。我在他身边的十来年,老人家总是用清水洗脸,从未用过一块香皂。手染了墨或污洗不掉,使用洗衣眼的肥皂洗。他也从未抹过什么“霜”什么“膏”什么“油”之类。刷牙的牙刷也是用到几乎没才换。而且不用牙膏,只用牙粉。老人家说:“我不反对用牙膏,用高级牙膏。生产出来就是为了用。都不用生产还发展不发展?不过,牙粉也可以用。在延安就是用牙粉,我用惯了。”

 泽东吃饭,我侍立一旁观察。老人家不吃牛面包,吃豆粥小菜。一双竹筷子不时戳向辣椒和霉豆腐。每逢看到竹筷子。我总想起一个故事。

 泽东外出,我们总要为他带上竹筷子,有次去广东,我忘了带。住宾馆,那里全是象牙筷子。要吃饭了,我跑去厨房要竹筷子。服务员笑道:“竹筷子?我们大饭店哪能用竹筷子?我们全是象牙筷子。无奈,那就用象牙筷子吧。可是,泽东不高兴了,说:“我们不用这么高级的筷子。”我忙又找服务员,从服务员家里弄来双竹筷子,一长一短一一细,不配套。我不安地将筷子交给泽东。泽东一边使用一边说:“不错。用着很好。象牙筷子太重,还是竹筷子好。”

 饭后,泽东开始办公。我替他沏好一杯龙井茶,又将两支烟掰作四截,入烟嘴。

 泽东剧坐下,忽然想起什么,右手抬起来,由里向外轻轻一样:“你去吧,上课去。”

 我心里一阵热。泽东这几天正忙,仍然没忘记我们上课的事!

 那是1954年,泽东把叶子龙和李银桥叫去,提议办中南海机关业余学校。他说: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建设不好社会主义。我身边的人文化程度都太低,不学习不行。教育不普及,文化不提高,国家就富强不起来。他让李银桥从他工资中拿钱,由张管理员买来书包。笔墨、字典。作业本和课本,给负责他的警卫工作的一中队和我们一组的卫士每人一套,并且以他的名义请来老师为我们上课。从1954年到1957年,我们都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

 现在是我值正班,怎么好离开主席?我说:“现在我值班。不去了。回头可以找人补。”泽东说:“你去吧,把暖瓶放这里就行。你们年轻,不要把年轻的时间荒废掉。”

 还能说什么呢?泽东极着重学习,他要求我们的事情他自己总是首先做到。那么大年纪,为接见外宾需要,仍坚持学英语。他湖南口音重,普通话都讲不好,学英语更困难。英文版的(北京周报)他每期必读,一定要读出声,请老师帮助纠正口音。反复练习。我劝他:“休息吧?他总说:“学一点总比不学好。

 上课回来,我径直赶到泽东卧室。主席办公有时在书房。有时就在卧室。

 第一件事就是给主席倒烟灰缸、换茶水。

 泽东抬起头,随即伸出左手:“拿来我看看吧?”

 泽东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本。我早有准备,忙将本子递过去。主席先看了分数,喜形于:“嗯,好。又进步了。”

 我也高兴,面有得意之。作业本上,老师用红笔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5”

 可是,泽东还在看我的作业,看得很仔细。笑容渐渐消失“嘿”了一声说:“你们那个老师也是马大哈呀。”

 我紧张了,把脸凑过去看。那是我默写的白居易的诗《卖炭翁》。泽东用手指甲在其中一行的下边划道:“这句怎么念严

 “心忧炭愿天寒。

 “你写的是忧吗?哪里伸出来一只手?你写的是扰,扰的扰。怪不得炭卖不出价钱,有你扰么。”

 我脸红了,抓挠头皮窘笑。

 “这句怎么念?

 “晓驾炭车碾冰辙。”

 “这是辙吗?到处手,炭还没卖就大撤退,逃跑主义。这是撤退的撤。”泽东抓起笔给我改作业“虚有5分,名不副实。”

 于是,我的5名变成了3分。

 机关业余学校有五位老师,其实我还有第六位老师,就是泽东。那五位老师每人只教我一门功课,泽东哪门功课都教过我。从查字典、四则运算,到地理。历史。时事,他老人家都为我花了很大心血。即使平里写家信,也常帮我改正锗别字。那个“的。地。得”的用法,泽东就给我讲过不止三遍。

 这次来杭州,泽东住在刘庄宾馆。据说这里又叫水竹居,原为晚清刘学询别墅。背山濒水,环境幽静。1954年以来经过著名建筑师精心设计改建之后,梦香阁。望山楼、湖山晓诸楼台水树,尤具东方园林特色,被誉为西湖第一名园。

 平,老人家常询问我爸爸妈妈怎样?问我给家里写信没有?这次来杭州,泽东便说:“小封啊,你回家看看吧。”他专门委托罗秘书买了东西陪我去探望父母。

 从父母那里回来,我立刻赶去主席休息的房间。因为又轮我值班了。何况,今天是1958年6月30,明天是的生日。泽东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今晚应该劝他睡一觉。

 泽东坐一张藤椅,正在看报。我轻步走近,那是当天的《人民报》。

 “主席,我回来了。”

 “晤。爸爸妈妈都好吧?”

 “都很好。他们…”

 我没有讲下去。因为泽东只瞟了我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报纸。他的神色告诉我,他正在思考,全部精力都聚集在那张报纸上,嘴嚅动着,像是念念有词。听不出念什么,是一串串绵长而抑扬顿挫的哼哼声,头也不时轻晃几下。工夫大了,我便有些困惑。主席虽然用两手张开报纸,目光却并未在上面连。淡漠的目光始终对着一个位置。莫非出了什么大事?我悄悄望报。张开的两版,既没有套红,又没有大块黑体字,似乎全是一些“豆腐块”

 然而,那报纸肯定有名堂。泽东将报纸精心折两折,起身踱到窗前,停步深一口气,又踱回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抬起手中的报纸看,很快又站起来走到边,躺下去,上身靠着靠枕。眼望天花板。接着又站起来踱步…

 他显出激动,且时时宽慰地舒口长气。

 他回到上,半躺半坐,斜靠着靠枕。他又拿起那张报纸看,头也不抬说:“你把笔和纸拿来。

 泽东有躺在上看书批阅文件的习惯。我拿了一张白纸一支铅笔交给他。他将报纸垫在白纸下边,鼻子里唱歌似地哼哼两声,便落下笔去。不曾写得四五个字,立刻涂掉。摇晃着头又哼,哼过又落笔。

 我从来不曾见主席这种办公法,大为诧异,却无论如何听不出他哼什么。

 就这样,泽东写了涂,涂了哼,哼过又写。涂涂写写,哼来哼去,精神头越来越大。终于,我听清这样两句:坐地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莫非是做诗?我仍然不敢肯定。

 泽东忽然欠起身,用手拍拍身后的靠枕。长期生活在主席身边,我已善解他的意图,忙过去抱被子,将他的靠枕垫高些。扶他重新躺好。于是,我看清了那张涂抹成一回的纸。字很草,天书一样看不懂。

 “主席,你哼哼啥呀?天快亮了,明天你还要开会呢。“我借机提醒老人家。

 “睡不着呀。泽东撤开稿纸,指点下面的报纸:“江西余江县消灭了血虫。不容易啊!如果全国农村都消灭了血虫,那该多好呀。

 我低下头去看,那条消息是很小一块”豆腐块”就是这样一块“小豆腐”主席也没丢掉。看到了,激动了,睡不着觉,做诗了!

 泽东继续哼了写,写了涂,涂了又哼,哼过又写。折腾有两个多小时,轻轻一拍大腿,说:“小封哪.你听听怎么样?——绿水青山在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说实话,这两首七律诗放我面前读十遍,没有注解我也未必能说出多少道道儿。但是,我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美感。“行八万里”、“遥看一千河”、“红雨随心”、“青山着意”、“天连五岭”、“地动三河”这样的句子,经主席那湖南口音抑扬顿挫地诵出,竟然使我着。朦胧中像在听一首美妙动人的抒情曲,而像漫游在神秘的童话世界中。我真心诚意他说:“真好。大好了!”

 泽东望住我:“什么地方好?”

 我张了张嘴;说:“句句都好。”

 “那你明白意思吗?

 “我…反正我听着就是好。”

 “告诉你吧,是我们的人民真好。太好了。

 我说:“人民好,诗也好。

 “嗯。”泽东欣然下,转转,晃晃头,做几个扩动作,然后上厕所。

 我说:“主席睡觉吧?下午还要开会呢。·”

 泽东不语,眼睛闪闪发亮,在房间里走了走,走到窗前。哗啦!拉开了窗帘。一边朝外张望,一边自言自语:“天是亮了么?亮了!

 我也朝外望。东方的天际,火红的朝霞像山一般踊跃,一般翻腾。

 泽东没有睡,走到办公桌旁,抓起笔,蘸了墨又写那二首诗,并且再修改一番。说:“你去把秘书叫来。”

 我叫来秘书。泽东代:“你把这个拿去誊誊。”

 秘书拿走诗稿。泽东重又拿起6月30《人民报》.重又读那条豆腐块大小的消息。他一上午又没睡,接着便去参加下午的会议。

 夜深了,韶山宾馆里,泽东的卧室仍然亮着灯。

 一般外出视察,主席往往改变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办公的习惯。这天上午他就是七八点钟起来绕村转一圈,转着转着就上了村子对面的小山头。山上有座孤零零的坟。泽东在坟前肃立,垂下头去。我们才明白这是老人家父母合葬的坟。

 也许是思念父母?泽东吃过两次安眠药仍然不能入睡。他靠在被子上吩咐:“小封,你把纸和笔拿来。

 泽东又要做诗了。仍然是垫着报纸,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了涂,涂了写,不时哼哼出声。当哼声停止,凝神默想时,我发现主席眼圈有些红,漉漉的。老人家动感情了。我仿佛又看到他手指水塘说:“我小时候就在这个塘子里游泳,那时候还没有见过长江。

 泽东轻轻合上眼。我看到他的脯在微微起伏,里面像有什么东面在咕哝。良久,他掀起眼皮,地呼口气,继续写,继续涂,继续哼。像上次做诗一样,反复很久。

 “小封哪.我起来吧。”泽东望着诗稿说。

 我扶主席下。老人家在屋里走来走去,小声诵:“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戴,黑手高悬霸主鞭…”

 这一次,我感觉自己全听懂了。仿佛三十二年的人民革命史,波澜壮阔地从眼前掠过…随即又消失,面前只立着凝思默想的泽东。

 “主席,该休息了。”我小声说。

 泽东抓起笔,重新写好诗稿,秘书拿走后,又服一次安眠药,然后才上

 我便替主席按摩两腿。每次睡前按摩,都是主席和我们拉家常的时候。大事小事随便聊,发牢骂娘也可以。泽东常说:我需要一些这种随便的生活,越随便越好,总把我当主席我受不了。

 “唉,人生易老啊。”泽东叹气“你已经不是娃娃了。银桥肚皮都起来了。”

 我扑哧一笑,在小水库游泳时,泽东拍打李银桥肚皮说:“你也有肚子了,快朝我看齐了。”为此,李银桥着肚皮直犯愁。

 我兑:“人总归是要老的么。银桥不想老,我也不高兴总当娃娃的呀。

 “你自然不高兴总当娃娃,总当娃娃便讨不了老婆了。

 我红了脸低下头。在中南海跳舞时,我认识了战友文工团一位漂亮的女演员,谈一段恋爱,刚吹了。这件事泽东全知道。曾多次关心询问。

 “我的卫士不发愁,要有信心么。”主席轻轻拍打我的头。

 我说:“不发愁么也不是什么高兴事了。

 泽东放低声音,像父亲开导儿子那样慢条斯理对我说:“老婆不是花瓶,不是为了摆着看。讨老婆不能光挑长相,还是找温柔贤惠的好。自己进步,又能支持丈夫进步,那多好啊!家里和和睦睦,出去干工作也有劲。你说呢?”

 我赦颜地闷声不响。

 泽东笑了:“当然,精神的小伙子么,硬给你个麻子当老婆。也是不行的。总要自己看着舒服才好。而且,彼此都要看着舒服。”

 我扑啼笑。泽东也笑,笑得很开心。

 泽东收住笑,换了一种严肃的口气说:“一定要先看思想,看性格,其次才是长相。思想一致,性格合得来,婚后才会幸福。不然的话…”老人家稍稍停顿一下,眼神变得黯淡,叹了一声“唉,是要背包袱的。

 我没有做声。听卫士长讲,泽东说过江青是他的一个“政治包袱”

 到了合肥,在省委组织的舞会上,我又认识了一位姑娘。看来我是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了。跳舞时心里总发热,浑身细胞充血膨。精力多得用不完似的。我从前不像这么热情活泼,现在却被一致认为是“活跃分子”很快我便同那位姑娘“谈”上了。她是安徽省话剧团的一位演员。

 我们几名卫士间是无密可保的。小张。小田还有卫士长都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事情是我自己闹到了主席面前。

 那天,我们和泽东一道吹牛聊天。这种时候是无话不说,没大没小的。既可以贫嘴,也可以动手动脚。

 我首先发难:“主席,今天我要打瞌睡你可别怪,要怪怪小田。昨夜里他翻饼子,板响一夜,吵得我没合眼。”

 泽东感情丰富,有时候很容易相信人。见我一本正经,便认真起来问:“是不是娘老子又病了?

 这下子小田可通红了脸。上次在北戴河,他接到家里电报:“母病重速归”当时主席身边人手少,不够用。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仍然命秘书从他稿费里支一笔钱,帮助小田回家探母。小田回到家里一看,母亲红光满面干活干得正腾。一同,原来是想儿子拍了假电报。主席听到实情后,不但不批评,反而感慨万千:“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这回你们该懂了吧?所以说,不孝敬父亲,天理难容。

 田云玉急得两手划:“主席,他造谣,造谣…”

 我一边笑一边说:“娘老子没病;是西子姑娘病了。那边相思。这边也睡不着。”

 泽东随我们一道笑,冲小田说:“好事么,不爱不相思。

 田云王手指头快捅住我鼻子了,叫嚷着说:“我们谈两年了,热了凉,凉了热,至于吗?他才是发高烧呢。主席你还不知道?他来合肥又跳上了一个。”

 “真的吗?”泽东望住了我。

 “没错。田云玉抢着说“这么接着人家转,转晕了就甜言语说悄悄话…”

 我狼狈透了,周围是一片笑声。

 张仙鹏说:“主席,我作证。小封跳舞跳上个对象,满不错的。”

 我拔腿就逃,却被主席下令,让小田把我抓住拖回来。泽东问:“怎么个情况吁?别搞封锁。她叫什么?”

 我有些忸怩。张仙鹏便说出那姑娘姓名,并介绍说:“跟咱们跳舞的那个话剧团演员。

 泽东根据张仙鹏的描述回忆一番,望住我说:“小封,你是不是速胜论呀?”

 我摇晃着身子不做声,那姑娘的舞姿总是在眼前晃。

 “这个人好不好呀?她的情况你全了解吗?”泽东把身体仰靠到沙发上,接着说:“不要一时头脑发热,要多了解了解。”

 隔天,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夫妇来看望主席。谈过几句话。泽东突然指指我说:“我们小封跳舞,认识你们这里活剧团一个演员小X,这个人怎么样啊?”

 曾希圣夫妇互相问询,摇摇头:“不了解。”

 泽东说:“你看我们小封,又年轻又机灵,小伙子不错吧?”

 宵希圣夫妇笑着连连点头:“主席身边的人,那还用说吗?”

 泽东说:“,怎么样,帮个忙吧?你们本乡本上的,帮助了解了解。

 曾希圣夫妇说:“行。这事就我们好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把情况了解来了。对主席说:“哎呀,不大适合。女方比小封岁数大,快大三岁了。”

 “这不算大问题吧?”泽东望住我“女大三,抱金砖。何况人家长得年轻。

 我虽然不语,却遗憾地低下头。

 曾希圣夫妇又说:“还没讲完呢。她已经生过小孩,是离过婚的…”

 泽东又望住我问:“怎么样?小封。给你个拖个油瓶行不行啊?要说心里话。”

 我真难为情,可还是摇了摇头。

 泽东笑了,安慰一句:“关系还没确定,还是自愿为原则。”他对曾希圣夫妇说:“我身边几个小伙子都不错的,总想选择个漂亮点的,方方面面满意些的姑娘。这样一来呢,就有点对不住你们那位演员了。

 曾希圣夫妇刚走,泽东便捅了我一指头:“懂了吧?失败主义不行,速胜论也不行,看来还得搞点持久战。

 然而,有泽东帮忙,我便不曾打持久战。

 上庐山后,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夫妇来看望主席。谈天中。泽东对杨尚奎的爱人说:“水静啊,我身边几个小伙子你都见过了。你那边老表很多么,帮忙找一个吧?”

 水静笑着说:“行啊。就怕你的小伙子看不上,一个个都长得那么精神。”

 “小封,找个老表好不好啊?”泽东问。

 不容我张嘴,叶子龙和李银桥已经哄喊起来:“好啊,江西老表好啊。拉一个出色的来谈谈看吧。”

 水静眼珠朝上转着略一思索,说:“你们一八七号楼的小郑好不好?叫郑义修,是省医院的护士。能上庐山服务的,都是选了又选,方方面面都优秀才行。”

 李银桥跟着说:“能在主席身边服务,也是选了又选,方方面面都优秀才行。”

 泽东像办完一件大事似的,朝沙发上一靠,把腿伸出去放松,便出了补丁线袜。满意地说:“小封,就这样吧,接触接触看。”

 于是,我和郑义修同志谈上了。庐山会议开得紧张烈,我们俩悄悄密密谈得轻松愉快。下山时,彼此已经有些恋恋不舍。

 以后,每逢我陪主席散步聊天,主席总要问问:“小郑给你来信了没有呀?

 “来了。”我把信递给主席,请他看。回信也要请他看,请他修改。泽东每次都要认真帮我改错别字,一边改一边说:“要加强学习。写了错别字人家是要看不起的。改过的错字你要记住,下次不能再写错。”

 终于。有那么一封信泽东看过以后,笑了。说:“小郑发信号了。你该朝前迈一步了,升升温。这种事还是男的主动些好,姑娘总是要比小伙子顾些面子么。”

 于是,以后写信我便加上了“亲爱的”泽东再问我小郑来信没有时,我的脸红了,不自然地掏出信。泽东哈哈一笑,手在前划一个弧:“不看了,不看了,大局已定,我等着吃你们的喜糖了。

 1961年,北戴河会议期间,我和郑义修同志结婚了。第二天傍晚,我们去看泽东。他满面笑容,让我们坐他对面。主席望住我爱人问:“小郑,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

 “比小封小三岁。爸爸妈妈干什么?

 “退休了。我们兄弟姐妹都能照料他们。

 “那好么”要孝敬父母。连父母都不断孝敬的人还肯为别人服务吗?当然不会。”

 我悄悄捅小郑,她便起身走近泽东,剥一块水果糖:“主席,请您吃我们一块喜糖吧?

 “好啊,甜甜蜜泽东把糖含入嘴里,说:“你们结婚后要互相多关心多爱护,和和睦睦,白头到老。

 随后,他和我们合了一张影。

 上午十点多,风停了。阳光很好,但是天气依然冷。我理正衣冠走进泽东卧室。

 老人家又是一夜没睡。

 桌子上放着各地来电,特别是安徽。山东,各专区报来了死亡人数。饥饿的“盲”一股一股在中国大地上游窜。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寻找一切可以咽进去的东西,咀嚼,咽。他们的胃口惊人,仿佛就是一块铜铁也能消化掉,变成热力,来维持一个民族的生存,以求“有朝一”…

 泽东躺在他那张过于简朴,但又很适合国情的木板上。身上搭了三条补丁连缀的巾被,倚着靠枕看文件。

 走到边,我发现他眼神忧郁,目光黯淡,一动不动。他在沉思默想。

 他老了。眼角发散出的皱纹刺得我心疼。头发一悄然变白。半年多来,我帮他按摩时,他脚背和小腿的肌肤失去了弹,按下去一个坑,久久不能平复。这是浮肿。老人家已经六七个月不肯吃一口。青黄不接的季节,他二十多天不吃一粒粮。常常是一盘子马齿克(一种野菜)便充一餐饭;一盘子炒菠菜。便能支撑着工作一天。周总理一次次来劝:“主席,吃口猪吧。为全全国人民吃一口吧!“泽东摇头:“你不是也不吃吗?大家都不吃。”宋庆龄特意从上海赶来,亲自送上门来一同兜螃蟹。泽东对宋庆龄始终保持着特殊的尊敬,所以收下了螃蟹。然而,宋庆龄一走,泽东便将螃蟹转送了警卫战士。

 泽东若有所思地将文件放在身边摆满的书籍上,小声说:“小封啊,我起来吧。”

 我递过去衣服,照顾老人家起。他穿衣过程中,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起来便走到沙发旁,坐下。由于营养不良,他体质下降。思考问题不再走来走去,喜欢坐着。

 我理好铺,回头望着泽东。他面对着我,却并没看我,好像面前是一片荒野。独个儿神情郁郁,忧思重重。

 “主席,我给你煮缸麦片粥吧?

 泽东摇头,手朝办公桌上的烟盒指指。我帮他取烟。没有折断,整支递给他。他下意识地在手中捏,依然在思考、思考…他气时没有声响,呼气又又重,清晰可闻。我感觉他呼出的气漉漉的,他的心在流泪。昨天他拿着报告饿死人的电报,便是这样呼气,手臂轻轻抖。

 嚓,我划燃火柴,泽东燃烟,深深一口。那烟闪耀着往后燃去,一口气几乎燃掉三分之一长。泽东身体向后一仰。靠住沙发,憋了很久才吐出。于是,他被一团弥漫的青烟笼罩。

 烟雾中,传出泽东的声音:“小封,你去把子龙。银桥。高智、敬先、林克和东兴同志叫来。今天在我这里吃饭。

 下午。我们七个人同泽东围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没有酒。没有,只是油和盐多一些。泽东的竹筷子伸向菜盘,不曾夹住菜便又放下了,环顾我们七个人。于是,我们也停住了筷子。

 “现在老百姓遭了灾。你们都去搞些调查研究。那里到底有些什么问题啊?把情况反映上来。”泽东的声音沉重缓慢,停顿一下又说:“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到底好不好?群众有什么意见?反映上来。”

 我们纷纷点头。

 泽东手指叶子龙和李银桥:“你们下去,到山东去,广泛调查研究。”

 叶子龙和李银桥小声答应:“是。主席。

 泽东又看看我:“小封啊,你去不去?

 我说:“去。”

 泽东点头:“那好,那好。”

 这时,他又环顾我们六人,目光变得严肃犀利:“要讲真话,不许说假话。不许隐瞒欺骗!”

 老人家显出格外激动痛苦。我想起前年、去年随泽东视察各地时的情景。不少头脑发热的负责干部说假话,搞欺骗。泽东当时就批过一些人:“你们是放卫星还是放大炮?你们那个十万斤,我当时就讲了不可能。你们还是在报纸上捅出去…”

 这一顿饭,泽东没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吃不下去。我们也吃不下去,纷纷放了筷子。

 夜里、我用电炉子替泽东煮了一大缸麦片粥,劝他喝下。又劝他睡觉。

 “睡不着啊!泽东摇头。“全国人民遭灾了,我哪里睡得着啊!”他靠在上,我帮他按摩失去弹的腿脚,一边听他讲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些大灾荒,听他讲当年红军吃树皮咽草的斗争生活,听他讲革命的道理和最高理想。

 泽东伸出一只手,抚着我后背说:“小封,我不放心哪。他们许多事瞒着我,我出去哪里,他们都能作准备。你们要下去,你们能看到真实情况,要告诉我真实情况…”

 我含着泪点头:“主席,我一定说实活。

 泽东下,到办公桌那里坐下,写了一封信。是用铅笔写在宣纸上的。这封信的内容,我大致记忆是这样:

 林克、高智。子龙。李银桥。王敬先、小封、汪东兴七同志认真一阅:

 除汪东兴外,你们六人都下去,不去山东,改去信专区,那里开始好转,又有救济粮吃,对你们身体会要好些。我给你们每人各一份药包,让我的护士长给你们讲一次如何用药法。淮河域气候暖些,比山东好,1月2去北京训练班上课两星期。使你们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你们如果很饥饿,我给你们送牛羊去。

 泽东

 12月26,我的生辰,明年我就有六牛七岁了,老了,你们大有可为。

 我们一行六人去了河南信。走前,泽东同我们集体合影。半年后我们回来汇报了真实情况:大办食堂并不好。之后,我们又去江西劳动半年。到江西时。中央已下指示。取消大食堂。

 一年后再见泽东,老人家又同我们集体合影,还与每个人单独合影一张。出发前的合影与回来后的合影对比,泽东显得苍老了许多。皱纹多了,深了,头发白了不少。

 1962年底,我离开了泽东,调回杭州市公安局警卫处工作。我拉住泽东的手哭了。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长为一名共产员,一名国家公安干部,每前进一步,都有泽东的心血。我在老人家身边长高几寸,长胖几十斤,学得了文化,明白了道理,增长了才智,还娶生子,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

 但是,泽东说:“我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也要为你的前途考虑啊…下去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二十五年过去了。泽东的笑貌音容无时无刻不活跃在我心中。我始终觉得我是泽东身边的人。  m.PInGGxS.COm
上章 红墙内外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