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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永生遗憾(一)
 飞燕宮,是幽幽深宮的尽头,这里极是僻静。远远望去⾝后便是绵延的山丘,以及一脉⾚⾊宮墙。时至金秋十月,飞燕宮中満眼望去皆是红枫,红于二月花。

 秋风一起,吹起満地的落叶飘舞,光洒落,红中有⻩,⻩中映红,浑然天成,绝美一景

 想不到兜来兜去,烟落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独自立于空的殿门前,驻⾜凝视,彼时空中传来了嘶鸣声阵阵,抬头仰望,皇城红墙⾼起的四方天空湛蓝如⽔晶,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只见成群的大雁扑腾着翅膀往层云浮⽩间飞去。

 她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那样好的天⾊,那样齐飞的自由,雁儿们是有地方可去的,也许,被因住的,只有她而已。

 梨妃小产之事,原来红菱的确曾有参与其中,不过红菱只不过是在墨⽔之中混⼊少量的麝香,想来用量较小,绝无大碍,只是为了一时怈愤而已。而那卷轴之中致命的麝香却并非红菱所为。是以,即便没有红菱动手,自有人等着陷害于她。所以,她也没有过分苛责红菱的一时糊涂。

 这件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且真相究竟如何,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而时光如流沙一般,在指尖匆匆而逝。飞燕宮⾝后的山丘,已是由郁郁葱葱的绿⾊,渐渐成了灿烂的金⻩⾊,渐渐叶子掉落,只余漆漆的黑⾊,再到覆上一层新雪的⽩⾊。

 她的⾝体越笨重,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只有‮部腹‬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一个肚子。

 许是自己情绪起伏太大,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她本就气虚,肚子⽇渐大了起来,她反倒益的不适。偶尔晨起或临睡前,她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腹小‬中难以忍耐的不适感受。

 每每问及卫风,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她凄凉一笑。

 已经生过的事,历历在目,她的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她渐渐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腾折‬得寝食不安,卫风几乎⽇⽇来请平安脉,她却越来越不能接受他略显苍⽩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

 且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她清晰无误的感受到这一点,也许她的胎并不安好。唯有每⽇频繁而至的胎动,让她稍稍宽心几许。

 如果不是飞燕宮已是与外界隔离,卫风受了皇上旨意定是向她隐瞒了什么,她真是极想冲出这个牢笼,另外去寻御医问个究竟。

 天一⽇⽇的冷,她的精神亦是一⽇⽇的不济,脸⾊愈苍⽩。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沉。殿中,她伸手用⻩铜挑子拨一拨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块炭火进去,煤黑触到暗红的炉火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缕的炭火清馨。

 烟落裹着被子蜷缩于上,却依旧是冷。

 “扣扣”的敲门声响起,烟落与红菱不仅面面相觑。今⽇卫风走了没有多久,连月来,除了他以外从未有人踏⾜过飞燕宮半步,此刻已是天黑,会是谁来呢?

 厚重的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红菱上前掀起一角,冷风随着刘公公一同进⼊。

 烟落虽是获罪噤⾜,可名分依旧是皇后,刘公公亦是恭敬行礼道:“娘娘,今夜除夕,皇上特破例让娘娘一同去朝殿共用团圆宴。”

 除夕…

 烟落憔悴微⻩的神⾊闪过片刻的恍惚,她只知今年的除夕会比往年推迟一月,却并未具体去细算。不想这⽇子糊涂过着,不知不觉已是除夕了。而她完全与世隔绝,竟然连⽇子都过得这般糊糊,连除夕至了,竟然都已忘却。不过,别人除夕过得是团圆,她这般家破人亡之人,自然是无所谓的。

 是以她拉了拉被角,拢⾼被子,继续仵着软垫靠背,淡淡开口道:“刘公公难道没瞧见么,本宮已然歇下了。”

 刘公公敛⾝道:“皇上请娘娘务必要到。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烟落凝眉更深,无奈之下,只得慢慢起⾝,她离临盆生产尚有一月,能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必要。

 匆匆将头挽了个蝴蝶髻,裹了一件雪狐大袄,怀中抱了只紫金手炉,由映月搀扶着缓慢步出了飞燕宮。

 到了外面,方知下了三⽇三夜的大雪已停,雪路难行,刘公公一早已是备下软轿,一路倒还算平稳,就这么着来到了朝殿。

 此时朝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宮中红灯火下折出格外雪亮的光芒。这是一个繁华之夜,亦是团圆之夜。

 除夕设家宴,是皇宮中惯例。未至殿门,已是听得里边极热闹,调琴吹笙,闻声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待⼊至其中,只见梅澜影与映月正坐于席下。梅澜影单手支撑着额头,难掩疲惫的倦意,而映月则半依着金丝靠背,打扮得极是华贵,映月的肚子亦是⾼⾼隆起,算⽇子应当已有七月余了,⾐食优渥令她的脸庞绯红嫣紫如盛放牡丹。

 殿內铺満了红绒锦毯,璀璨的灯光,如花朵一层层地演染开绚丽的浓彩,映照着每个人的神⾊皆有几分离。

 甫一瞧见烟落进来,梅澜影与映月个个都变了脸⾊,红微张,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风离御微微阖眸,一袭家常青⾐,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

 周遭异常的动静,令他陡然睁开一双锐眸,在瞧见烟落之时,秸稍怔了怔,旋即又菗离目光,并不说话。

 刘公公引了烟落在风离御右侧的后位⼊座。因她怀着双生子,肚子极大,由红菱搀扶着她慢慢⼊座,瞧着极是辛苦一般。

 风离御见状,忍不住问:“听卫风说,皇后不⾜一月便要生产了。近来寝食可好?”

 烟落扯勉強一笑,只是略略颔,感受到他关切的目光落至她的‮腹小‬之上,她慌忙别过头去,亦是不说话。

 除夕团圆之夜,他宽赦她出飞燕宮一聚,想必也只是想瞧瞧他的龙嗣是否安好而已。烟落心中不免有些闷闷,端起面前的甜茶连连喝了几口,却只觉得更渴。在飞燕宮噤⾜几个月,她以为自己早已是心如止⽔,可真真的见到他时,却仍是牵动着她的心湖波澜起伏。

 随便吃了几口清淡的小菜,她随意的目光徐徐扫视过座下,却只见映月一脸冷漠地瞧着她,目光幽幽似定在她的‮腹小‬之上,凝思不知所想。

 映月,是她的亲妹妹,如今见了面却似仇人一般,这亦是她心中拔不去的剧痛深刺。

 歌舞弥漫至深夜,众人早已由最初的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即便是风离御,俊颜之上也添了几分困倦。

 就在众人呵欠连连之时,新年的钟声似自远处惊惋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清晰。这意味着风晋皇朝永定二年,开始了全新的一天。

 众人彼此相敬最后一杯酒,散席。

 烟落率先起⾝朝殿外走去,她原本就不想多逗留,行至殿门前,却突然听得⾝后一声娇唤甜甜响起“姐姐。”

 是映月!她心中腾然一软,这样温切的呼唤,带着几分小女孩家的娇气,她有多久没有听过了。那一瞬间,她的眼眶突的一热,慌忙转⾝去瞧。也许是她转⾝转得太急了,也许是她的肚子太大,行动笨拙,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她一转⾝,便瞧见映月整个人竟是直直向后倒去。

 映月倒下的度太快,她⾝子又是笨拙,本来不及伸手去抓住映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映月倒地。

 “啊!”最先失声尖叫起来的人,是梅澜影,那尖刺的喊叫声几乎将朝殿刺穿,震痛了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膜。

 “你…你…是你推了她!”梅澜影吓得花容失⾊,早已是语无伦次,甚至连尊卑称呼都全然忘却,只伸出一指颤抖着指向烟落。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空洞打开的深重殿门,冬⽇刺骨的冷风猛然肆意灌⼊,瞬间冰透了烟落的心,浅红⾊的灯光缓缓怈成温柔的霓裳,华彩之下是倒在了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宮装的映月,她⾝下流出的鲜⾎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着,如开出一朵惨烈妖的花。

 浓重的⾎腥气弥漫整个殿中,梅澜影一瞧见満地的鲜⾎,登时便吓晕了过去。大殿之中更是一片混

 烟落的⾝后是后宮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死亡一样可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呑噬。脑中一片空⽩,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屈膝跪地,紧紧握住映月的手。

 映月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已是疾步跑上前来,一把抱起映月便直往朝殿偏殿跑去,怒吼道:“御医呢?御医?!”

 灯火彻亮,皇宮之中所有的御医已是齐聚一堂。

 映月已是送进內殿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低昑,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一盆盆端进去,端出来时已是成了一盆盆⾎⽔。看得烟落心惊⾁跳。

 无尽的后悔与自责不断地撕扯着她,似要将她碾成碎片。映月怎会突然摔倒呢,难道真的如梅澜影所说的那样,是自己不小心撞倒了映月?!

 心中被恐惧寨填満満,她几次冲进去。皆被风离御拉住。

 刘公公亦是在一旁劝道:“皇后娘娘不能进去,卫大人正在为月妃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

 烟落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红了眼眶,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如风中即将飘零的落叶。风离御见状,情不自噤地将她紧紧搂在⾝侧,柔声宽慰道:“不会有事的。”

 烟落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语无伦次道:“我真的没有…没有碰到妹妹,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都是我不好…”两行清泪终于克制不住缓缓躺下,若是映月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怎样向死去的大娘与爹爹代。

 少刻,只见卫风満脸大汗出来,深深昅一口气,道:“月妃娘娘跌倒早产,此刻已经不好。娘娘出⾎不止有⾎崩之势,一直没有醒来。且娘娘出⾎过多无力用劲,胎位还不正,脚朝外。都几碗催产汤灌下去了,一点用都无。

 烟落愣了半响,一手已是将⾐服椽得极皱。突然,她挣脫了风离御,上前便是拽住卫风的蔵蓝⾊⾐襟,狂吼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卫大人,你一定要救救她。我求你了,求你了…”说着便要直跪下去。

 卫风惊惶拦住烟落,神⾊痛惜道:“娘娘,微臣当真受不起。微臣医术浅陋,实在是无力回天。微臣只怕月妃娘娘⺟子均难保住啊…”烟落闻言,彻底呆住了,⺟子皆难保住!心底的伤痛与焦灼,侵蚀了她全⾝每一处,有着无法言语的剧痛。

 突然,她的脑中似灵光乍现,苍⽩如同绵纸的脸庞泛起一点死灰复燃的鲜红,她挣扎着又是上前拽住卫风的⾐袖,急道:“卫大人,你不是寻来那味极寒地带的催产圣药么?眼下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拿出来用?!”

 卫风跺一跺脚,急道:“此物难寻,若是给月妃娘娘用了,他⽇皇后娘娘的双生子要是有所差池,又该怎么办?”

 风离御亦是出声劝阻道:“烟儿,你⾝怀双生子,⽇后形势只怕比今⽇映月更为险峻…”

 烟落秀眉拧成死结,厉声打断道:“皇上!映月的⺟亲昔⽇曾因为皇上的一句话而自寻短剑!我们的⽗亲已是病逝于狱中,尸骨都无!难道,皇上还要臣妾再亲眼见着妹妹与孩子一尸两命么?!皇上教臣妾⽇后怎能独活?

 句句犀利的话,堵得风离御是哑口无言。

 烟落心急如焚,又是冲进房內,到底是卫风拼命拦住道:“产房⾎腥,娘娘如何没有半分忌讳?且娘娘也是有⾝子的人了!”他的语气带着些轻微的斥责,长叹一口气道:“罢了,那味药先给月妃娘娘用上,微臣上次寻药已有些经验,力保在半月之內,再寻来一味便是。只是请娘娘千万要保重⾝体,不要惊了胎气。”

 烟落眼中一酸,一串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华裳间,拼命颔道:“那就有劳卫大人了。”

 卫风朝风离御拱手道:“皇上且看住皇后娘娘,微臣先命人用山参吊住月妃娘娘的精神,微臣这就去加几味药来。”

 卫风去了又来,反复数次。

 而焦灼的等待,又是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有御医出来禀报“月妃娘娘服了药,已是出⾎少了些,眼下已是好转了些。”

 烟落手中紧紧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一听说映月好些了,心中一松。连连道:“快去!快去再看!”

 又过了片刻,有一稳婆出来道:“娘娘服了圣药,现下已是醒转,能用力了。”

 烟落面⾊更喜,侧眸同风离御说道:“妃嫔产子,按例要晋封一级。皇上何不先晋妹妹为贵妃,以宽其心,令其安心生产呢?”

 风离御面⾊稍霁,只勉強道:“就依皇后所言。”

 那稳婆喜不自胜地应了一声,赶紧进去复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落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突然只听內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彷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

 青黛一个跑出来,喜极而泣“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月贵妃产下皇子。”

 烟落心口一松,彷佛全⾝力气都用尽了般,软软倒在风离御的怀中,只问:“好!好!妹妹和孩子还好么?”

 青黛勉強一笑“贵妃娘娘累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小皇子才七月余,⾝上有些青,⾝量也小,抱着亦是稍轻,御医们已是在悉心照拂了。

 烟落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风离御瞧着她眼下一片乌青,精神不济,俊眉微皱道:“闹了一整晚,你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这里自有御医和啂⺟照料,等你精神好些,再来看她罢。”

 烟落摇一‮头摇‬,道:“臣妾想在这里守着妹妹。”

 语毕,正待⼊內,只见又一名稳婆丢了魂魄一般跑出来,两手沾満鲜⾎,指尖⾎珠犹自滴着,恐怖骇人,惊惶喊道:“不好啦!贵妃娘娘出大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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