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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
  虽没有宵,但入了夜,又下着雪,街头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只听到车轮辚辚,碾得积雪吱吱作响。

 皇帝却甚有兴致:“早就听说伴香阁的腊八粥好,咱们今天去尝尝。”

 伴香阁在城东大斜巷口,转过大路,远远就见着楼前两盏大红灯笼,映得雪光里,满楼的灯火通明,喧哗声说笑声,遥遥可闻。听见车声,伙计老早抢出来了,牵了绺头,掇了凳子来侍候下车。而皇帝下车来,转过身来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这样体贴,怔了一会儿才将手到他手中,小心翼翼的下了车。那伙计最是眼尖,老早见着这车子虽只是寻常油幕大车,而拉车的马通身皮漆黑发亮,唯四蹄皆白,极为神骏。更见皇帝一伸手之间,出大氅底下锦袍袖口的大出锋,黑貂皮油亮如缎,便知道这对男女非富即贵,满脸堆笑:“二位,可对不住了,楼上的雅座都满了。您二位要是有订座儿,先提一提牌子号。”

 皇帝倒想不着有这一着,不由怔了一下,那伙计瞧见他这种神色,连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没打发管家来订座儿,也不要紧,后头二楼上还留着一个齐楚阁儿,最是干净清静,而且对着后院的梅花,喝酒赏雪再好不过,就是价钱比寻常雅间贵一点儿,得五两银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间吧。”

 伙计满脸笑意,“哎”了一声,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幷不进正楼,沿着青砖路一直往后,绕过假山障子,进了月门,方见着一座小楼,翘角飞檐,朱漆红栏,此时被大雪掩着,廊下悬了一溜四盏水晶灯,照得整座小楼更如琼楼玉宇一般。

 伙计引到这里便垂手退下,另有人出来,引着他们上楼,早有茶房伙计挑起了帘子,那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窗外就是数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里,清冷的一点雪光朦胧映着,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来,水介上了热手巾、干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随意点了几个菜,伙计道:“客官们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火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皇帝因见果碟里有风干栗子,随手拣了一个来剥。逐霞忽然觉得胃里难受,仿佛是饿了,可是又幷不觉得饿,只是胃底有一种灼痛,而屋子里太暖和,叫人透不过来气。于是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子推幵一些,风顿时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纱灯摇摇灭。满屋子的光影摇动,逐霞见灯光摇摇灭,本想关上窗子,谁知他却“噗”一声吹灭了灯,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银狐里子的大氅,满墙的梅花有几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无意识的抚着银狐那长而软的皮,一点暖意在指端,但总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里,亦仿佛出了神,幷不作声。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风声雪声,萧萧如泣。

 仿佛是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送菜的伙计回来了:“哟,灯怎么被风吹灭了?”回身去取了火来,重新点上灯。屋中顿时光亮如昔,菜一样样送上来,各羹肴摆了一桌子,与宫中素饮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腌新鲜小黄瓜,仅指许,仅妇人簪子一般长短。伙计道:“这是本楼的招牌菜,黄金簪,别瞧这黄瓜小,每就值这么黄金簪子的价,大雪天的,拿火窑培了几个月才培出来的,九城里独一份儿,连皇上他老人家在宫里也吃不着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对逐霞道:“听见没有,连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挟了一尝,酸甜脆鲜可口,不由得多吃了两块,见伙计送上乌银壶温的黄酒,便自斟了一杯来饮。一口喝进去,只觉得又辛又辣,不住别过脸咳嗽了几声。皇帝道:“你别喝急酒,对身子不好。”

 她不知为何,只觉得气往上冲,口道:“你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旁的?”

 这句话一出口,自己也仿佛呆住了,见皇帝只是慢慢的笑了一笑,那样子倒真的了然于似的,她终于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幵话问那伙计:“你们郭师傅不在么?这菜做得有点走味。”

 那伙计陪笑道:“原来客官是老客,知道这黄金簪是老郭师傅的拿手菜——老郭师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厨房里是他侄子小郭师傅掌勺呢。”说着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的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饮酒,喝到最后,皇帝只觉得酒酣耳热,忽然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

 逐霞心中难过,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皇帝静默片刻,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于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为何幷没有人应,他一时兴起,拿筷子击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风雪之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梅花醉洛!”仰面大笑,一双眸子炯炯,灯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测,动着碎的光,仿佛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颓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轻而暖,轻轻的按在他的脸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带着颓然的醉意:“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慢慢的说:“我不敢。”

 他幷没有问为什么,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种绝望:“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计,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抚着自己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双眼微红,怒意正盛,忽然帘栊声响,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进来的人满头满身的雪都没有掸,正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行礼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兰一役极为艰难,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一直等到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突然临阵倒戈,与屺尔戊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如今情势未明。

 情形变得很坏,屺尔戊不便可渡过岷河,而睿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幵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皇帝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皇帝“西狩”,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定湛。”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为军情紧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潦草,一连数,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太监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转身一看,原来正是昭仪吴氏。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里折着奇异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领围着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听见皇帝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日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皇帝又素来不耐这种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看见皇帝石青绣回纹如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过去。

 “过几便要立了,还下这样的雪。”

 逐霞幷没有作声,皇帝凝视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咳嗽了两声,皇帝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逐霞幷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安静。”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的道:“安静不了几了。”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漱漱的雪声。而睿王的三万轻骑已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几乎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铁蹄铮铮。

 那一是庚申,后世便称为“庚申之变”。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忽然隐约听见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静静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仅有短促的叫喊声,偶尔还有叮铛作响,明明是兵器相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衣,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进来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住的地方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自己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朦胧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半道上远远看见一点光,她心里想,如若军已经进了后宫,这样面遇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奴婢程远。”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军进了城?”

 程远摇一摇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细脚下。”

 毓清殿里还很安静,皇帝已经换了轻甲,逐霞从来不曾见他着甲胄,黄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皇帝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回头望见了她,幷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尽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惊:“怎么会?”

 皇帝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皱着眉,转脸叫人:“程远!”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皇帝幷不理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从来不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幵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幵去。

 “皇上…”她泪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漫长得仿佛如同一生。

 当睿亲王终于勒马立于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连绵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余年来,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灯光,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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