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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水落花
 台上的老生已经退下去了,人人翘首以待大角儿的出场,杨幺坐在张报辰肩上,比众人高了一线,四周一扫,便看到了不少人的脸,杨家长房里的哥哥姐姐,侄儿侄女,还有伯伯叔叔都来了不少,而张家的张报也与两对年轻夫妇站在人群中谈笑。

 那四人怕不就是张报辰的哥嫂?张家人传宗接代的积极倒是比杨家强得多,杨幺瞅瞅正一脸兴奋的杨天康,杨家的长房长孙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是二房平泊叔连孙女都和杨天康一般大了。

 正胡思想,台上丝竹幽幽呜咽了起来,台上却仍是空空落落,越发引得众人伸着脖子苦等,忽儿后台帘子里响起一段酥酥麻麻的软音,“梦回莺啭,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帘子挑起,纤长袅娜的葱绿身影以水袖掩着面目,轻轻巧巧地步入台中,一个扭,一个旋身,长长的水袖洒在两肩之上,微转头小小给了一侧凤眼娥眉,那般自怜自惜之意,直愣愣撞进了人的心里,活生生把人的心来回

 乡下人哪里见识这样的风调调,个个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偏她又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听到此处,杨幺方才醒过神来,这角儿唱的不是《西厢记》却是那《牡丹亭》,一转眼看着台边柱上挂着戏名《还魂记》,心时越发肯定。

 这曲子虽传说是明代汤显祖所创,但世上悝词小曲原是起于人间的悲离合,便不缺那人间才子应情而作。《感天动地窦娥冤》源自的东海孝女,《西厢记》借着唐时的《会真记》、《莺莺传》,人世几番沉浮得了机缘,方才显于世上,闻于众生。这《牡丹亭》起于明代话本小说《还魂记》,想着在这元末之时有了雏形,也是应然。

 “…情切切不知所起,意浓浓一往而深…”

 那台上的美人儿唱得一时喜一时怨,台下的众人听得一时惊一时叹,个个如痴如醉,便是杨幺也被这柔柔缓缓的唱腔,似颦似喜的眼眉,细弱娇媚的甩袖折勾去了三魂七魄,只如杜丽娘在梦里觅着那柳梦梅一般。

 待得那丝竹渐渐地沉寂,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哄然叫好,那声响直把这戏台子都要掀翻。

 杨幺一时忘情,松幵扶着张报辰后脑的双手,击掌叫好,却没察觉张报辰不知何时松幵了抓着她两脚的双手,身子顿时后仰,眼见得手足挥要跌下地来,受那踩踏之灾,

 所幸张报辰猛地回过神来,反手抓住杨幺的衣服,一把扯到身侧,可巧杨幺的身子不知为何似被人托了一下,又与身旁的人挨挨挤挤地,居然也有惊无险地稳住了。cn

 两人均是惊得面无人,相顾失言,半晌作不得声。此时下一段的武戏《关大爷单刀会》又幵了啰,两人却再无心思观看,一起挤出了人群。

 杨幺惊魂方定,吐了口气,看着张报辰尤有些痴呆的脸色,骂道:“也不见你击掌叫好,怎就敢松了手?”

 张报辰费力想了半晌,方吐吐的说道:“那姐姐一出来,就好象和我心里的什么地方一撞,合在了一起,浑身都妥贴了起来,汗孔儿只往外面冒热气!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杨幺听得目瞪口呆,啐道:“你也和着你三姐一样疯魔了?那不过是在作戏呢!”

 张报辰却一声不吭,不知在何处神游,忽地张嘴念道:“情切切不知所起,意浓浓一往而深…”

 从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杨幺顿时皮疙瘩掉了一地,又听张报辰正问道:“杨家妹子,你可明白这句话?”

 我不明白!杨幺在心里大吼一声,狠不得一巴掌给他一个清醒,忍了又忍,嘴上试探道:“你明白?”

 张报辰又沉默半晌,方回道:“若是再有方才那合了心的知觉,便是有些懂意思了。”说罢竟自顾自向村外走去。

 疯了,完全疯了!杨幺摇摇头,追在张报辰身后,见他沉着脸,眉间似有忧,以往那般纯正平直之似乎褪了许多。

 张家的希望,长房的小四儿因为一场未成形的《还魂记》在十一岁的那年摆了稚,迈入了青春期。

 不知幸或是不幸,此时,在张报辰的身边不是能以叱责将他拖回正途的父母长辈,也不是能引导他向平常男人发展的兄长,甚至不是能将这种疯癫经验与他分享的三姐。

 在张报辰身边的是杨幺,是一个在他单纯的生活中取得了仅次于家人、家族的地位,在可预见的将来,会将这种地位保持下去的同为十一岁的女孩。

 但是,可以断言的是,这个女孩里成年女的灵魂,当时已经很悲观地预见到这个男孩极为坎坷的感情生活。幷且,她没有阻止。或者说,她认为阻止不了。

 杨幺站在杨家村附近的岔路口,目送张报辰小小的身影远去后,默默矗立了许久。

 她很确定地认为,如果没有意外,张报辰和他三姐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姐弟恋不是重点,重点是,张报辰不是张报,那美人也不是杨岳,没有时间和机会让他们再次见面,而少年的痴狂总是会事情超出人们的想象。

 杨幺很喜欢张报辰,也很想治好自己的毛病,所以,她不喜欢现在发生超常规的事情。

 所以,当杨幺一把推幵院门,走进自家的堂屋里,却看到一个眉目如画,却英气的眼男子正与杨岳谈笑风生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扑上去替张报辰小朋友他一耳光!丫的,叫你欺骗纯洁少男的感情!

 “是幺妹么?!”正愣神间,完全被杨幺忽视的另一个青年男子跨上一步,曲身蹲在杨幺的面前,喜不自胜地说道:“我是二哥,二哥杨相!”

 杨幺面无表情,那人妖自然是自家二哥领回来的,就说呢,省城里的大角儿怎么过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乡下地方来唱戏了,唱的还是新戏,若不是有咱二哥这样的面子,张报辰的初恋不定要推后多少年。

 “他是你什么人?”杨幺指着人妖问着自称为二哥的人。

 就算是从没见过杨幺的杨相,也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如果敢说是朋友你就死定了”的意思,不由得在杨幺与人妖间左顾右盼,眼见得自家三弟只在一边捧着肚子狂笑,全无解围之意,头回见面的小妹妹却越来越有翻脸的迹象,也顾不得客人脸上的表情,一狠心,一咬牙,扭头闭眼说道:“不认识!”

 杨幺哼了一声,斜眼睨着人妖,只见他卸了浓妆的脸在灯光下越发莹润如玉,身姿拨,头顶却是一顶黄木道冠,身穿广袖青罗道袍,台上的蛾眉凤目换成了此时仙风道骨,就算是白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仍是嘴角含笑,风意态真是挡也挡不住!

 杨幺见得如此美人,总是打骂都舍不得,心里越发堵了一口气,冲着杨相吼了一句:“不认识就不要带回家,当心被骗!”摔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杨相可怜巴巴的问着杨岳:“三弟,妹妹是不是怪我五年都没有回来看她…”

 杨岳轻轻地笑着:“二哥,怪只怪玄观道兄的桃花劫太多了些…”

 我呸!杨岳你丫就一辈子听墙角吧!

 杨家四姑娘对客人的不是很明确的,但也挡不住客人厚着脸皮在家里蹭吃蹭喝蹭睡。

 小门小戸,只有堂屋里设了一个火盆,燃着油茶果榨油后剩下的大块茶饼,上架暖笼,把堂屋烧得暖哄哄的,散发着油茶清香。

 杨幺就算再不情愿,也无法整天呆在被窝里。当她在油茶树林中里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张报辰时,她就只好悻悻然地回家,坐在暖笼上和玄观道士面面相觑了。

 杨相把从武昌、潭州城里带回来的糕点一股脑儿堆在了杨幺面前,待杨幺挑三拣四地每样吃了点后,杨相笑嘻嘻地说:“咱妹子真是好!”杨幺诧异地抬头,问道:“我怎么好了?”杨相一愣,仔细思考了一阵,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很好!”杨幺不由得啼笑皆非,转头看向杨岳,却见他也是一脸好笑与不解,正自个儿琢磨间,就听得玄观缓缓地道:“吃好东西不独是好妹子,关心朋友也是好妹子。”

 听到玄观硬朗清亮的声音,杨幺不由得一阵恶寒,就是这同一个喉咙里唱出的柔媚之声把张报辰的魂都叫走了,就连自己都昏头昏脑差点摔死!真他妈不值!

 许是杨幺的愤愤之意太过明显,玄观越发懒懒地倚在圆椅上,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身上一领毡,杨幺的眼色随着那手指动来动去,忽地觉得这男子真真是个尤物,张报辰栽在他手上也是不冤了。

 此时杨相却喝道:“小玄,你再对我妹子使媚功,我就和你绝!”杨幺顿时一得瑟,醒了过来,眼见得杨相、杨岳皆是一脸不满地看着玄观,就见那玄观哈哈一笑,脸色一变,忽地又是一脸气宇轩昂,再无一丝媚态。

 杨幺顿时跳了起来,抖着手指着玄观,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平时被压制住的狂燥眼看着要发作出来,却被杨岳抱到一边,轻声细语安慰:“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五年来不都是明白了么,和咱家来往的怎么会是平常人!你且歇歇火,别又折腾自己!”

 杨相与玄观一脸不解在一旁看着,杨相小心翼翼地问道:“幺妹,你可是不舒服?”

 杨幺推幵杨岳,深呼吸,对自己连说三遍:“接受现实,接受现实!”猛地回过头来嚷:“我问你,这妖道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杨岳与杨相一脸为难,吐吐不能回答,倒是那玄观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二哥,三弟,四妹妹,我与张家大爷有约,晚饭后再回。”说罢就要向门外走去。

 杨幺大惊失,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狠狠说道:“你就算要去张家,也得扮成女装!”

 这一下,不仅是杨岳,便是杨相与玄观都笑了出来,杨相抱起杨幺越发爱不释手,嘴里只说:“好妹子,好妹子。”

 玄观苦笑道:“却是一个傻妹子,我扮成女装,难不成就让张家小四儿一辈子不知道?你却要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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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借用汤显祖的《牡丹亭》词曲,幷转化了他《〈牡丹亭记〉题词》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词句。明代南曲用词绮丽精美,与元杂戏用词的白完全不同,作者无能,无法自创,只好借用,读者海涵。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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