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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五十七节
 免不了地,东青呆愣住了。说实话,他从六岁那年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父亲会用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他了。大多数时间里,多尔衮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厌恶,仿佛他只是别人家的孩子,根本懒得关注,懒得爱护一样。如今,父子之间尚且没有对话,可单单这眼神的变化,就足以让东青受宠若惊了。这种感觉,就恍如漫长的寒冬过后,那从万仞山脉吹拂过来的第一缕春风。羌笛不再幽怨,柳也从此青青,一切都开始好转起来了。

 父子相对,寂静了片刻。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东青从起初的愕然、局促,很快转为了无法名状的满心欢喜。然而这欢喜里,竟然带了一点莫名其妙的酸楚。不管怎么说,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终于得到了父亲最彻底的谅解和信任。比起这些,其他的,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阿玛,您总算醒来了,儿子真是高兴啊!”只差一点,东青就要喜极而泣了。他虽心智成,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可现在的他,竟然欣喜得像是个充满了眷恋之情的孩子。

 多尔衮的脸色仍旧苍白,不见一点血,不过见东青在他面前,他还是浅浅地笑了,然后费力地伸出手来,握住了东青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阿玛知道你很高兴,因为阿玛也同样高兴…先前的事情,是阿玛错怪你,误会你了。阿玛不该没有证据就胡乱猜疑,还动手打你,下手又那么重。你现在,现在还在恨着阿玛,对你太过狠心了吧?”

 东青的眼眶里已经开始润了。不过,他也很庆幸昨晚的正确选择。他们毕竟是父子,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又何必非要闹到你死我活,反目成仇的地步呢?如眼下这样。排除了嫌疑,消弭了误会,他们依旧像多年前的那样,是相亲相爱的父子。不但现在是,将来也是。

 “儿子,儿子…”东青地语调有些凝滞,不过努了努力,还是继续下去了“先前是有点怨恨的。可想到父子之间也没有隔夜的仇恨,儿子也要自己检讨一下。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了,才会惹得阿玛猜疑。还有,若不是儿子带着弟弟私自出去玩耍。也不会让弟弟被过上天花。若真出什么事情,儿子就算是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了…”说着说着,泪花已经在眼眶里闪烁了,他极力忍着,勉强没有掉落下来。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肯定是心肠软。架不起东海地央求才不得不带他去的。那个孩子就是个顽劣子,我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才刚巧碰上了。”虽然东青背对着灯烛,不过多尔衮从他微微耸动的肩头上依然能瞧出他是在压抑着泣,于是免不了笑了笑,然后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

 东青点点头。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正想背过脸去瞧瞧地把涌出来的泪水擦拭干净。却被父亲拉住了。多尔衮伸出手来,温柔地擦拭着他的脸颊,笑道:“瞧你,才说没两句话,竟哭上了,阿玛刚才都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阿玛向你道歉了,好不好?”

 “好,”他刚刚答应了,转念又觉得不妥,又赶忙改口“不,不,儿子怎么敢让阿玛来道歉?自来也没有父亲向儿子道歉的道理,您这样的话,儿子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不管你敢不敢地,总之话已经出口,歉已经道过,就收不回去了,你就接受了吧。”多尔衮用无尽欣慰的眼神注视着儿子,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他向来膝下凉薄,别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后院那么多妾,却没有给他养下一儿半女,这也让他成为了宗室之间地笑料,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悄悄地看着他。似乎,人只有干尽了恶事才会如此,无子无孙。每次想及此处,他都异常地烦躁,异常地焦急,直到他有了熙贞,直到熙贞给他生下一双儿女,这些烦躁和焦急都紧跟着烟消云散了。从此,他的奋斗就都有了意义,有了希望。几年前多铎都抱孙子了,他的儿女们还没有长大,那时候他格外地期望着,哪一天孩子们能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到时候他也就省心了。

 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东青已然成为一个能够上马提刀的飒少年了。这一次,已经能在他的病榻前伺候汤药了。所谓养儿防老,指望的还不是有那么一天自己动弹不了了,前有这么个孝子伺候着吗?这个他曾经寄予过厚望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从此,是不是可以渐渐地将重任付到他地肩头上呢?

 而他这次能够醒来,究竟前因如何,他的心里头很快就清楚了。在他之前人事不知的时候,若东青起了半点贪念,他也就根本没有醒来地机会了。他知道,眼下国家稳定,政治清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东青是他的嫡长子,虽然没有明确立为储君,可不论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他来继承皇位。他一旦不起,那么以东青这样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才智和魄力,想要顺利登基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年来他对东青一直冷淡疏远,加上昨晚那样暴而冷酷的态度和举动,东青不怨恨他才怪…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在这样地大好形势面前,东青却意外地放弃了,他这究竟是善良懦弱,还是没有自信?

 多尔衮虽然身体上还没有恢复过来,不过脑子里确实异常清醒地。他在政治场上打滚多年,如何权衡利弊,如何看透人心,都不是什么难事。知子莫若父,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对东青的野心有所疑忌,不过东青本人地能力和心智,他都是非常清楚的。这孩子,绝对不是善良懦弱的人,更不会缺乏信心。排除了这些,剩下的最大可能就是,东青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他地命。他虽然没有估量错东青的野心。却估量错了东青为了实现野心而采取的手段。

 一个能有大成就大建树的人,必然有着懂得取舍,懂得进退的明智。心狭隘,只看眼前利益地人即使能侥幸成功一时,也无法成功一世。只有虚怀若谷,有丘壑,开明豁达的人,才能成为伟大的帝王。眼下看来,东青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潜质。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不记前仇的宽容和不能忘怀的亲情。这样的人。多半不会为了权位而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已经有所打算了。

 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即说出这个打算。毕竟在公布之前。还要对东青有另外的考验,不必这样着急。更何况天子金口玉言,出口就不能反悔,必须要慎重才好。

 眼见着东青总算收住了眼泪,他略略吁了口气,笑道:“以前还以为你是个不会哭地孩子呢,想不到,都快成亲分府。做真正的男人了,竟也如小孩子一般地掉泪。怎么,这些年来受了诸多委屈。现下总要宣?若如此,就索哭出来算了,阿玛不会笑话你的。”

 东青感到很害臊,擦干了眼眶,摇摇头。说道:“不。儿子没有什么委屈,儿子是见阿玛醒来了。一高兴,就忍不住了…这不,要阿玛笑话了。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你呀,还真像我小时候,倔强得很,不论受到多大地打击,多大的委屈,都装成没事人的模样,就是害怕被人笑话,被人瞧热闹。”说着说着,多尔衮也忍不住有些惆怅,泛黄的记忆也渐渐翻开来“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总是在别人玩耍嬉戏的时候,偷偷地躲在没人的地方读书习武。练习布库的时候扭伤了,擦伤了手肘,也不敢回去说,更不想被别人瞧见,就只好咬牙硬着。像东海那么大的时候,一次因为母妃地事情,我去跪求你玛法。他的当时正在气头上,动作也就没了轻重,一抬手就把我给掼到门槛上去了,磕破了嘴。我也不敢哭,更不敢指望着你玛法来扶,就乖乖地自己起来了。现在想来,好像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在你玛法面前哭过一次…”

 回忆到这里时,他忽然明白了东青的心理。当年太祖皇帝对他并不亲近,难得抱上几回,大小家宴甚至都没有他出席地份;若不是他母妃替他说项,他连那十五个牛录别指望着得到。对此,他未免有些怨恨父亲的厚此薄彼,然而等到父亲过世,他却发自内心地伤悲起来。因为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父亲就是一株参天大树,用茂密的树荫来遮掩保护着他们这些孩子。虽然树枝有厚有疏,总有难免遮不到的地方,让他淋到了些冷雨,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大树彻底倒下了,他就不得不独自面临狂风暴雨地袭击了。可惜,人就是难免犯,拥有一样东西地时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想起来珍惜,才开始怀念。莫非,东青也如当年的他这般,意识到了亲情地宝贵?

 东青见多尔衮好久不再说话了,就以为他累了,毕竟刚刚从昏中醒来就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是很消耗体力的。正准备问父亲要不要用点膳食的时候,阿娣已经送来了一碗枸杞参汤,说是太医给的食补方子,现在皇上体虚,需要补一补。东青伸手接过,一汤匙一汤匙地,小心翼翼地喂父亲喝下。

 “阿玛,您是不是累了?要不然,就不要和儿子说话了,先休息休息,免得身子恢复不起来。”他关切地问道。

 “还好,你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一点小伤罢了,要不了明天就能起身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吧。毕竟,这几天都没有心情处置朝政,已经积了很多,等精神好点了,还是要去管管的…”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弟弟那边你去过了吗?现在情形如何?”

 “阿玛放心吧,儿子在那边呆了大半天,他的痘出得齐整的,太医说这是好兆头,再过个两三,就会开始萎缩蜕却了,最多再十天功夫,就可以彻底痊愈。他还和我高兴地聊天,我瞧着他精神头好的,肯定不会有事儿。”

 多尔衮“哦”了一声,点点头。沉默一阵子,方才犹豫着问道:“你额娘那边,现在怎样了?”

 东青将大致情形叙述了一遍,然后开始观察多尔衮的反应。奇怪的是,他听完之后,没有任何欣慰或者担忧的表示,反而是面无表情,带着一种诡异的冷漠。

 这就怪了,若是不担忧不紧张,就不会问;若是真的生气了,也不会那样犹豫;可若是真的关心,又怎么会这般神态?东青隐隐有点不妙的感觉,却不便发问,只得在心中惴惴。

 沉寂了片刻,多尔衮对他说道:“你都忙活一天一夜了,想来也没有睡过什么觉,现在都入更了,你赶快回去歇息吧。”

 “可是…”

 “可是什么,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事情了,我觉得也就是虚了点,没什么大碍。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明天再过来瞧瞧就是了。听阿玛的话,现在就回去好好地睡觉。”

 东青无法再行推,也就点了头,行礼之后退去了。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叮嘱道:“那,阿玛您可要静心休养,儿子明早就来。”

 “知道了,你去吧。”

 阿娣看着东青走了,而多尔衮也只是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帏,也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再去看时,他已经睡了。这时候,她也可以放心了,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她这才想到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合眼过,也就安排了个宫女在门外守夜,她就回自己的住所去睡了。

 她并不知道,在这个夜晚虽然安静祥和地渡过了,可当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一个大麻烦却出来了。

 多尔衮竟勉强支撑着起了,在宫女的搀扶下去了仁智殿。掀开帘子,走到炕前,他挥手令宫女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在室内,静静地凝视着仍然在昏中的皇后。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也不觉得疲惫。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敞开的窗子照耀进来,给她苍白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温暖的泽时,他突然感到脑子里隐隐作痛,然后越来越厉害,眼前也阵阵眩晕。等头痛好不容易减轻之后,他竟神智昏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异常凌厉的戾气,双手竟无法抑制地,猛烈颤抖起来。

 隔着帘子,守候在外面的宫女起初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不过很快,一声声极度压抑着,仿佛狼嚎般的声音从室内传出,就像困兽临灭亡前,那绝望而悲愤的吼声。

 她顿时吓坏了,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条,朝里面望了望。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幕,则令她立即大惊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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