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眨眨
我在冷飕飕的黎明醒来。那时摇着我的肩膀且问话的却是我的小妇情“出了什么事?你在做噩梦,”她说:“你老是梦见的那位克里克是谁?”
他不住地出现。在我记忆的长廊里鬼鬼祟祟地穿行着。谁也不敢相信,也不敢跟我打赌,刚刚二十岁的他,在我大学毕业之前的两年里,已有两次被送入疯人院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问题一直缭绕着我们的生存空间。记忆的折磨使我努力地把关于他的情节记录下来,难以磨灭地记录下来,只为把有限的记忆空间转移成信息文字,贮存在电脑的软盘里,除此,没有别的目的。
这也并非全部的细节,只是他逝去的二十个
秋七千三百多个日子里重复细节中的一个极小的片断,几个点,一个日子里的几个点而已。
那天早晨,没有风,天气暖和得令人冒油。克里克
着鼻子,向中文楼走去,一路诅咒着这魔鬼天气。
他原先估计,他的位子上不会有“别的”家伙占着,但是现实偏偏跟他过不去。愤怒从他的
中涌
出来,抑制不住,洒落在我们无辜的书桌上,弄得教室后排的桌椅叭啦地响着。听着那震动声,同学们就知道克里克好像走进来了。老滚和韦
萍惊讶地掉转脑袋瞧瞧,一个浑身乌鸦
的家伙,已
了过来,目光正像两把锋利的刀戈。那人身材矮小,
背微弯。那干瘦的脸,常常挂着某种可怕的阴影,使人不
把他跟佝偻病人归类。细腻的下巴,尖长的鼻子,简直绝了,这种啄木鸟的头型,永远违背基本礼貌的规定。然而,最令人注意的,还是那双使人瞧见了便匆匆跑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小眼睛,眨眨地,就像电
不稳的小灯珠。这时候他习以为常地调遣这些小灯珠,照了照占在他座位上与他同桌韦
萍攀谈的老滚“谁请你坐这儿?”他嘟哝道“谁请你坐这儿?”一团
云滚过了他的脸,那样子确实是恕不可遏。
老滚是明白人,知道他正窝着火,再惹他一丁点儿,他会立即被烧焦的。他只好看了看表,显出没有功夫跟他饶舌的样子,便让出位子,走了。
克里克抬头瞪了他一眼,就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垂着头,手脚忙
着翻翻抽屉,数数作业本,拈了拈橡皮胶,乍一看,这一切没有一点儿问题。他又拈一拈橡皮胶,想花点儿时间掂量掂量。但很快他就撅着嘴,喃喃自语:“谁翻过我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报110呢?”后桌的马芮谨慎笑道。
他脸上冒着汗,
眼睛眨眨地回应道:“110的电话号码我不懂。”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克里克发火是出于某一种责任,执意保护同桌韦
萍,或者这校园四周围墙内每一位如花的女
。他常常埋伏在她们的周围,一瞧见不规矩的,便提个醒。“为的是她们好。”他说。一旦她们被“别的”家伙携走了,他会作出强烈的反应。“你有男朋友了,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他常常这样说,竟然也感到很痛快。然而,这也是无益的,很多女孩在他保护网中仍然如春天的雪花,没有落到地上便消融了。他操作的公关协会里,会员几乎都是女孩子的。这是她们的会长不喜欢男人的缘故。“他们进来了,会出
子的。”可突然得很,上个月他破例
收进去了几个男会员,被大家公认是青一
的,类似克里克的“窝囊废”长着一样的容貌,
眼睛眨眨的,脸皮很厚——“可能他们的父母在制造他们时,在脸皮这个地方特别用功夫。”连校内的函授生也这么说。
时间过得飞快。克里克只感到最近比较烦,心头一直憋着气。大家都聚集在老九的座位旁,朝他举起大拇指,因为课间
时,邮递员刚递给他一个邮包,里面有一本杂志,刊发着他的文章。老滚抢过杂志,正发挥着他的朗读优势。别的同学一连敲击着桌子,一边舞动着身体,发出类似于嘎嘎的声音。就好像他们乐得透不过气来一样。而克里克呆呆地坐在原位上。那可是很特别的景象。只要有人为某件可喜的事情鼓掌的时候,他嵌在脸皮里的那两颗小灯珠便
感地眨起来,好像忽然撞上了烈强的
光,使它们立即黯然失
。
克里克抗议地抬起视线,站了起来,眼睛眨眨地往人群那儿扫去。然后又研究他的哲学,又从书箱里摸出一把油腻腻的个人作品复印件,排在桌面上,戴上近视镜,郁郁寡
地默读起来。
“老九嘛,那套庸俗的东西,我高中时就已经玩腻了”他怏怏地说:“
萍,你知道吗?你知道,那样出不了名堂。以前我得过中南五省作文竞赛一等奖,作家协会举办的。后来呢,要是您愿意知道的话,我堂堂正正地在中学组织过文学社,发表很多文章,现在呢,封笔了,搞点高尚的东西——探究哲学问题了。你知道什么叫哲学吗?世界上很多大师都这样开头的,比如,莫伯桑、萨特、哈尔滨…。。当然,一看见有人放肆或别的不成体统的,就往他们身上发火。我觉得我是对的,至少可以比他们正确,你可以问问我父亲,高中语文老师,马教授,覃博士。我什么世面没瞧过。
“老九的那篇《英雄传奇》,你也许没读过,所以就不知它的妙处。”韦
萍一边说着,一连看书。周围热闹着,有人仍在高兴地朗读老九的文章。克里克盯着空
的墙角,眉头皱得更紧了。此刻正是上午九点半,太阳歪歪斜斜地晒在他脸上。他胡扯了张餐纸擦了擦汗。
“妙处,哈?”他鄙视地说道,一脸妄自尊大的样子。“
萍,权威人士,如马教授的想法就刚好相反。”克里克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下巴顶在桌面上,他顺嘴说下去,为的是哪怕能稍减轻一点他那沉重的心情也好:“不好的作品,读它有什么收获呢?你知道,我当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我可以向您郑重保证,我现在决不是信口开河的。嘿嘿,我的那篇新闻也准备上报啦。”
最后两节课里,他郁郁地望着窗外。太阳跟昨天一样温暖,让他
的头颅躺在韦
萍的石榴裙下。一点风也没有,令人郁闷。河岸上有几株树木,可是树的阴影不落在水面上,却躺在芳草地里。没趣!他瞧了瞧桌下平静地摊着的本叔本华著作“这本书,你们谁能真正读懂?”可是他不知道,人们很容易就读懂他这个家伙。
放学,他孤独地走过学校的宣传栏前,一张新贴的喜报惹得他脸色颓丧。他觉得很奇怪,喜报上说,韦
萍发表文章了,事情多么不巧,她也会写东西,他在注意老九时,她偏偏出现了。这公平吗?他心里胡乱地想了一通,哀伤出其不意地钻进他的心头,现在他没有办法摆
它。在大学以前,他一直威风地活着,像蜂王在蜂
的箱子里活着。凭着一支笔,有老师表扬的声音,有同学羡慕的目光,那感觉好像在飞,而现在呢?这个世界好像完全变了。
有人清清楚楚地记得,克里克中午时用那细碎的小步跑到老马那儿的样子。他的额头和眼镜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肩膀塌着。大家都不太看得上他,可要是觉得无聊的,大家才有力气瞧他一眼,或谈着他,争取从那儿得到一点快活的气息。
至于老马和克里克的密切关系,似乎和缘份有关。确实,他的脸
漾着一种和克里克相似的气息,他身体也很瘦,
背微驼着,两条腿也很细。树皮一样的脸上布着细密的皱纹,眼角则更多,神情显得既卤莽又胆怯,让人捉摸不透。当我们看到他脸上堆满某种可怕的先兆如眼睛眨眨时,就知道好像要出事了。只是看上去,他像六十岁的老头子,可据说他才四十有五而已;今年市里的科技文化艺术节,他的书法作品获少年组四等奖,小品所饰的小丑角色获老年组特等奖。他的年龄也是很难捉摸的。他是这所院校里唯一的哲学教授,克里克奔他那儿搞什么哲学的,开始时他并不愿意收徒,只是淡淡地给他改一些小品文,说这不行,那也不行的,然而,渐渐地,老马觉得这个小伙子的长相和姿态跟自己的极为相似,而且他正缺少一个打印论文稿件的助手,于是就考虑了他的恳求。事情办得很顺利。那天,克里克拎着一串
东西,漉着水的,猪肝猪心猪肚呀,猪肾猪粉肠呀,样样具备,走进老马办公室,指着
串说:“你看,你看这个…这个怎么样?”老马眼睛亮了亮,激动得连气都
不过来,摆摆手,说:“拿去吧,叫你师母放冰箱好了。”可是,老马房间里,却是一个女学生,正在洗衣服。克里克打了声招呼:“师母,您好!”她也点点头。也许他发现这个破绽的缘故,之后的日子里,老马不得不嘴边常挂着克里克,连跟老马只谋过一两面的老师也说他命好,又出了个高徙。克里克呢,每天回到宿舍,准会把老马的话宣传几遍。“我的老师不是这样说的,”他常常这样讲。“我的老师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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