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三个月以前一个
的上午，我掠过汹涌着冲向天字的白蒙蒙的空气，来到了我们父亲单位的大门。我在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瞧见我们的父亲那一刻，心里好像立即爬满着
虫，我们父亲的神态很是离奇。他着一身褐色的制服，
间扎着一支手
，头顶着黄
的帽子，定定地立在门口，严肃得睑儿都紧绷着。只要察觉到有人好像要走进大门了，他平直的板便机械般地跳厂起来，然后伛着身子往前微微弓着，使人感觉到他天生就是驼子。然而那一刻，他的面色却如铁地冷峻，目光里
出一种惊人的呆滞，眼睛发直地盯着来人的
口。我惊奇地瞧着这一切情景，久久才推测到，凡是口上没有嵌着某种特制标记的，父亲便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来。”可是父亲的眼睛为什么要那么发直地盯着人家的
口呢？“这就奇怪了。”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就跳到父亲跟前。父亲早已按下电钮开关，将大阀门拉下，只留那寓很小的侧门敞开着。然后堵在门中，伛着身子，展开议臂，宛如我们童年玩的捉
藏游戏。他就这佯挡在我面前，眼睛发直，那目光一一刻不停地放到我的口。他似乎没有瞧见我的脸儿，或者说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越过我口以上的部位；只是一味地挡着我，保持行为毫无越轨，嘴里哆嗦蓄：“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来。”我愣住了，什么东西使我们的父亲变得如此深刻的模样。
“Sorry，sir。You can corne in。”
我们的父亲会说英语？也许只有一刹那我走了神，但突然间我觉察到这个声音，它使我吓了一跳，立即僵滞着=继而更加惊奇地瞧着他，
话就
口而出。“你会英语，父亲？”父亲躇躇了一阵，抬起头来望着我。“哦，我的好女儿，”他震惊得眸子亮了起来。“是你，我的女儿，我怎么这么糊涂，老是糊涂？”
父亲终于认出我了，我激动得眼睛
。毕竟是八个月了，我们一直没有相见的机会。昨夜，我才从美国采访回来。我们父亲的近况，我知道甚少，只晓得我们的父亲下岗后应聘到这家科技公司当门卫六个多月了。第二天下午，天气很好，父亲当时有一个假
，我决定给他和母亲添一件西装什么的，便带他们一块儿上商场去。父亲瞧着我们女人购物，讲价钱，极力想蒙哄骗人的售货小姐，觉得那真是无聊透顶的事：我和母亲只管翻检一大堆衣物，把价钱杀到低而又低，结果什么也没买，走到别处去，或者只捡一双价值仅二三元钱的袜子时，父亲看了总是微微地颤了颤身子，似乎觉得做男人的都把面子给女人丢了。我和母亲走出店门以后，往往显出惊慌烦恼的脸色，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们买错了，买了不该买的东西，布料大薄，颜色太浅，等等。“妈，这件衣服很合适爸爸。”我忽然注意到店铺上挂着一件乌鸦
的西装。“很好，可是我觉得他更应该穿一件军大衣。”母亲一边忙着翻检一大堆衣物．一边滔滔着。这忽儿我才感觉到，我们的父亲不见了。
“这老头从来不
逛这么大的服装大厦，准是迷路了。”母亲毫无惊慌，更忙地翻检那堆衣物了。我们在一处人群拥挤的地方找到父亲．他正疑容满面，伛着身子，眼睛发直地对着店里的西装喊话：“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来。”
“不得了，不得了，又犯病了。”母亲表情：颓丧，焦急得声音发颤。“快，他会惹出不少麻烦的。快，安妮亚，你快去，扶他回去，回家去。”
我慌忙拉住父亲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很凉。他犹豫了一下，才惊醒过来，无奈地看着我的脸。“我又犯病了，哎哟，孩子，我在哪儿？”他接着用颤微微的手指指着那一排西装，好象被侮辱的女孩正在向正义的人群控诉着凶手的罪恶。“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心儿发
，就要履行门卫的职责。可谁料到呢，它们只是一排无辜的衣服，衣服而已。”围观的人群越来越挤，他们忽儿龇着牙笑着，忽儿各个角落里传出嗡嗡的怨声，忽而发出抑制的笑声，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泪。
父亲瞧着他们：“这有什么好笑呢？我们干门卫这一行的，都会这样犯病的。你们应该明白，生病是自然法则，而不是故意的。这年头，你们谁敢保证自己没有毛病？要是您愿意知道的话，我们公司十万职员可都有个性，打字的一见电脑就十指动起来，开车的一见车子就往兜里找钥匙，生产飞机的一见鸟儿飞翔就匆忙赶回库里瞧瞧自己的飞机是否还在，没什么新鲜事儿，就像女人一瞧见香脂就忍不住往身上抹。”
我留意很多个黄昏，父亲会忽然跳起来，在那黑暗的小房间里，将破碎的眉毛贴在清凉的玻璃上，似乎调遣一辈子的精力，眼睛发直地审视着他公司的楼群，楼群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沉在蒙蒙的空气中，它模模糊糊的轮廓随着夕阳慢慢地消失了。我们的父亲还从未见到那儿有一丝生饥的迹象，也许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么奇迹来，但眼睛总是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他受不了这种下班后的寂静，它要继续干活。可是看得越久，他就越看不见什么。但他更是纹丝不动，更是出神地，从来不觉得单调，似乎在琢磨着我们视线之外有某些隐隐地摆布着我们的东西，或是在寻找着某种已经失去了而将永远也无法回归的东西。可是结果呢，一切结果都毫无意义，公司楼群和周围的事物都消失在苍茫的夜暮里。累了，我们的父亲只好
眼睛，把脑袋倚在清凉的玻璃边上，背对着我们窗外的城市。我一直都无法弄清楚，打搅我们父亲的是什么。父亲的一举一动在我的视听里渐渐地清晰。他每次下班回家，总会躺在房间里大声地重复着朗读英语，全家人并不怎么反感和讨厌。可是后来便惹得全家上下心烦意
，连邻居的也来哀求父亲行行好。有时候，父亲不仅不听话，反而盯着他们的口发话：“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来。”闹得全家都很尴尬。母亲甚至催我赶快嫁人，免得事情闹大了嫁不出去。客厅也因为父亲而被整修了好多回，譬如，给墙上某张人物画的口贴上特制的标记；把家里有关机械(器)的东西封在一间小屋里。父亲这种特
慢慢地扎
于周围很多人的视听里，每当他走过他们面前，他们用不着看，就能感觉到父亲落在他们口的目光。所以，终于有人一瞧见他便说：“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来。”两三个月的光
就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这天晚上，全家要给姐姐和姐夫弄一个很体面的结婚一周年纪念宴席。母亲吩咐我清理客厅。“安妮亚，千万别挂那些有人像的油画，还有机械摄影，太现代的东西会把人心搅坏的。”母亲说完就往屋里走。我怯怯地追上去问道：“你是说父亲？”
母亲犹豫地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好象看着一面挡住去路的墙，厌恶似地说：“别
说什么别的话，你尽管听我的去做就是了。”母亲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许她不喜欢被人阅读。所以这忽儿，我再也不敢提到父亲这两个无辜的字眼了，因为全家人甚至邻居都有同样的一副脸色。母亲常常跟我们说：“要是有谁愿意行行好，打掉他的眼球就好。”我布置了一处古典而好看的墙角。姐姐和姐夫正在厨房里弄菜。饭桌上的菜一碟一碟地排满，香气正腾腾地弥漫着我们的周围。我感觉到肚里噜噜地闹着吃饭。只是父亲还没下班．
“我们好象真
，”姐夫朝姐姐举起大拇指“这么丰盛的一桌菜都弄好了。”“弄好了我们就吃饭，”母亲好象显得有点饿，有点不耐烦“我看大家都来齐了。”
大家于是围桌而席，贪婪地夹着菜。轻音乐如烟似雾地萦绕着我们耳际，继而弥漫着整个客厅。我们好象沐浴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里，虽然她离我们还有三个月的遥远。
可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那声音渐来渐近。母亲放慢了嚼菜的节奏，面色苍白，脸上轻微地带着一点儿惊骇的表情，憋着气倾听着门外的声音，我感觉到她耳朵也好象在动。
“听着，”母亲淡淡地对我说“给我们拿点葡萄酒来。”
门外沉甸甸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又渐去渐远，直至最后模糊在我们头顶的天花板里？
这时候姐夫放了一个很响的
。我感觉到他们都已经吃
了。“安妮亚，你瞧瞧你姐夫，多么不雅观。”母亲温存地瞪着我，又瞧了瞧姐夫，舒心地笑了笑。
“等下唱OK，可别忘了要照顾我老人家。” Ｍ.ＰiｎＧgＸｓ.ＣＯm